詹佳麗
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方才十月,窗外北風便凜冽如刀。我已病了很久,幾近彌留。鄰家阿嫂溫了湯飯,見我仍雙目空洞地望向窗口,便又忍不住轉(zhuǎn)身拭淚。
窗外種著一株梅樹,許是時日久遠,枝丫生得蒼虬有力。我心緒有些黯然,來日無多,也不知能否賞見今冬的梅花了。北風卷起河畔塵土,撲簌簌地往屋里鉆。阿嫂欲去關(guān)窗,被我喚住。良久,我聽見她沙啞的聲音喃喃道:“阿妹,你要等的人不會回來了。”我望著窗外,記憶飄回到遠方。
遇見那人時,我尚是嬌俏少女。那是我第一次離家,沿著門外河水而行,未曾想會在堤岸上遇見他。那少年側(cè)身坐著,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聽見悠揚的樂音傳來,如春水淌過心扉,溫柔繾綣。
我湊近望去,他亦抬起頭來。剎那間,他宛若星子的雙眸映入我的眼簾。我端詳著他手中細長的柳葉,腹誹怎有人能將這葉片吹出如此動聽的音色。卻見他正含笑看著我,然后向我走來,雙手輕撫我的發(fā)絲,我驚得直直跳開。
我惱怒地瞪去,但見一朵楊花盛開在他的掌心,一時間又羞又赧。那晚,我與他并肩坐在河畔,他教我吹奏柳笛。直到一彎月牙懸在柳梢,耳畔他的聲音愈發(fā)模糊。不知何時,我已靠在他的肩頭酣然入夢。
那是我記憶中最為難忘的一日。那夜的月色與笛聲長縈于心,畢生難忘。
后來才知,他住在鄰村,長我兩歲。他鐘情詩書,但家境貧寒,便時常沾了白粉于草葉上作詩。那時我會蹲在他身側(cè),看他一筆筆寫著晦澀的詞句,倦了便輕扯他的衣袖,換來他寵溺的笑容,以及滿面的白色粉末。
我又氣又惱,揚手便要捶打他的胸口,卻聽見他清朗的嗓音響在耳畔:“阿妹,你知道我寫的是什么嗎?”我哪里識字,便佯裝發(fā)狠地捶他。他輕輕嘆了口氣,引我湊近,一字一句念道:“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后來,我在書中看到這句話時,才真正讀懂了那日他望向我的神色里,有多少難以言表的情意。
人總要在分離以后才學會懂得。
烽煙是什么時候燃起的,誰也說不清楚。只知一夕之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深切的憂慮,再寧和的村落也逃不開恐懼的陰霾。不久,街頭巷尾貼滿了征召令。往來皆是衙役,一遍遍清點著壯丁的人數(shù),我看到阿哥也在其中。
我站在街角,與他的目光相遇。他沖我輕輕一笑,此后這畫面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臨行前夕,阿哥捧著厚厚一疊書卷來我家中,對我柔聲說道:“阿妹,你聰穎靈慧,便讀些書識些字罷?!?/p>
我接過書卷,抱在懷中,抬首問道:“你何時歸來?”他眼中閃過一縷悲傷,輕聲說定會回來。尾音散在風里,像一聲悠長的嘆息。
此后,我再未見過他。思念他的時候,我便捧著他留下的書卷一字一句地讀,雙手撫過那些字跡,仿佛能夠觸及他的溫度。
時光隨著字句流淌,恍然間已是數(shù)載春秋。阿哥從軍不久,爹娘便相繼離世,臨終前囑我嫁與良人。后來我將青絲綰成發(fā)髻,卻始終孑然一身。我見過太多次皎潔的月色,卻再未有如那夜的光華流轉(zhuǎn);我聽過太多首悠揚的樂音,卻再未有那人的動人心弦。這一生,我仿佛只為尋他而來。
兵戈久久未止,在我遙想的那片土地上,鮮血日日流淌,亡魂隨風嗚咽,悲凄哀絕。我只能跪在佛前祈禱,保佑遠征之人平安歸來。
阿哥離去十余載后,有人送來一封書箋。那人看來已逾不惑,風塵仆仆,一襲戰(zhàn)衣殘破不堪。他將書信遞給我,而后長吁一口氣,神情如釋重負。
我從他口中得知,戰(zhàn)事未平,阿哥仍不得歸去,但一切安好,只是時常思念家中親人。
“尤其是你,”老兵嘆道,“他總是和我說起你,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姑娘?!?/p>
我再三拜謝,而后取出信箋細細讀來。相思之情,離別之苦,悉數(shù)從字里行間溢出。我仿佛看見他提筆書寫時的模樣,那微微皺起的眉、輕輕揚起的笑,如此真切。我一遍遍地讀,好像這般即可與他心意相通。那時我篤定,我們必將重逢。
回憶至此,我只覺喉頭發(fā)癢,咳了幾聲,溫熱的鮮血便染紅被角。我又偏頭去看那株梅花,僅僅打了個朵兒,綻放之日應(yīng)是遙遙。
這是阿哥從軍那年我親手種下的梅樹,恍然已枝丫蒼虬,越過數(shù)載寒冬。我強撐著起身,請求阿嫂取來毛筆,甫蘸了墨,淚水便奪眶而出。
我從衣袖里摸出那紙信箋,此后我時刻將它帶在身邊,三年過去,字跡未有磨滅。翻至背面,一筆筆落下詞句來:“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蛷倪h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p>
擱下筆,正撞見阿嫂擔憂的目光。眼前倏地星子亂撞,我仿佛回到與他初見時的夜空。耳畔響起斷續(xù)的哭號,似乎還夾雜著凜冽的寒風,我想去看個究竟,卻已疲憊得睜不開眼。
阿嫂啊,我又怎會不知,我要等的那人再也回不來。早在三年前那個狂風呼號的深夜,敵軍的鐵騎便踏碎了他的歸期。我無法想象記憶中溫文儒雅的阿哥于修羅戰(zhàn)場上拼力御敵的模樣,可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它真切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鮮血淋漓。
寒梅開了又謝,戰(zhàn)火逐漸被冰雪掩埋,我的心也一并隨之冷卻。門外的小河畔依舊垂柳搖曳,身體好的時候,我會坐于岸上吹奏柳笛。微風將樂音送至天邊,我想他一定能夠聽見。
我的神志愈發(fā)渙散,眼前一片茫然的白,這多像年少時與他看過的那場大雪啊!漫天飛雪里,阿哥折下墻角的一枝冬梅,微笑著向我走來。他一面將花朵插入我的發(fā)間,一面輕輕念著“白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我仰起頭,恍惚中聽他低聲喃喃,真想陪你看遍這世間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
臨去前,耳畔忽地清明起來,我仿佛聽見他在問:“阿妹,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這是何意?”我看見自己揚起明媚的笑,答道:“我一心一意地愛著你,只怕你不知道這一切?!?/p>
我愛你,門外的小河知道,岸邊的柳樹知道,天際的星子知道,你一定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