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 璐/著
十年前,我去參加《小說月報》的采風筆會,同行的一位女作家聽說我出生于新疆,很是吃驚地說,不像不像。我問她那像哪里人。她說像上海人,像江浙人,反正不像新疆人。這個判斷得到了在場人士大體一致的認同??墒悄莻€時候,雖然我在小說里入骨入髓地刻畫過上海人,我卻連沿海的省份都未曾去過,更別說上海,理應是上海人眼里名副其實的“鄉(xiāng)下人”。讓見多識廣且對人物有著入微觀察和敏銳直覺的作家們看走了眼,我一時也有點兒摸不著頭緒。本能之下,我回應,我的父親是南方人,我的母親是北方人,如果在地圖上對折一下,他們之間連線的中點,差不多就是在江南那一帶了。當然,這種說法不過是一種應急的回答,調侃式的自我確認。
社會交往中,每個人都會在潛意識中通過對方的形象、性格、氣質確認他(她)的來路。當我們給某個人下定義時,這種標簽式的定詞實際上包含了他(她)的出身、背景和地域性、群體性的特征。比如說“高干子弟”“富二代”“草根”,比如說“書香門第”“小市民”,比如說“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比如說“江南才子”“北方莽漢”。這些詞匯含義豐富,往往說者這么一說,聽者就能夠心領神會,無須過多解釋。
既然普通人都有這種本能,描摹市井百態(tài)、人生命運的小說家更需要將這種本能轉化為自覺。小說家不僅要研判人物的來路對他(她)形象、性格、氣質的塑造,還要從人物的形象、性格、氣質倒推、復原他(她)的來路。說白了,這一切日常功課都是小說家為了在一個虛擬的世界中,為筆下人物建立經得起推敲的來龍去脈,包括出身、家庭背景、生活環(huán)境、成長環(huán)境、教育環(huán)境,為人物組建與他(她)的命運無論是息息相關還是若即若離的親友團關系網,若簡省則只有父母兄弟姐妹子女,若繁復則包羅三姑六婆左鄰右舍青梅竹馬閨中密友前夫前妻前女友前男友頂頭上司部門同事下級部屬……
將話題轉回來,我之所以對那次“上海人”而非“新疆人”的誤判記憶深刻,一是人的來路的確有復雜之處,表象與內在并不能完全畫等號,所謂的識人辨人術,只是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具體到個體,貨不對板的偏差并不是少數(shù)。二是小說家也有走眼的時候,就像老中醫(yī)號錯了脈,老木匠開錯了槽,老廚師調錯了味。這就說明,盡管小說家對世相人生、市井百態(tài)能夠做出熨帖到位、折服讀者的描寫,也只是紙上談兵,運用到實際生活中就會有偏差。若是他們有本事將訴諸小說中的運籌帷幄、洞察秋毫搬到現(xiàn)實生活中,早就仕途順暢官運亨通股市發(fā)達了。離開虛擬的世界,小說家是力不從心的。還好,我發(fā)現(xiàn)身邊那些寫出好小說的榜樣,基本上都是干一行愛一行,揚長避短,安心寫作。
然而,我總覺得這不是記憶深刻的根本。有些東西潛伏在心底,一時琢磨不透。
“重返故鄉(xiāng)”數(shù)年前開欄時,我婉言謝絕了約稿。不是不想寫,而是真的沒有想好怎么寫。寫一些往事自然不難。寫進自己的心靈深處,寫出策劃者想要的“真實的自我”和“記憶中的秘密”,就需要勇氣和真誠。你不能描眉畫眼貼假睫毛,不能豐胸隆鼻打玻尿酸,不能美圖秀秀不能加濾鏡……你還不能指鹿為馬,不能心靈雞湯,不能移花接木,不能謊報軍情……
2015年的夏天,因出差機緣,我又回到了烏魯木齊。時間倉促,我只來得及回到中學校園、大學校園看看,在曾經住過的家屬院里逗留片刻。太陽依然熾烈直白,空氣依然干燥清爽。樓多了,樹也多了,卻獨獨少了我窗前的那棵樹。那棵樹陪著我讀完高中,讀完大學。在我前兩次回來的時候,它還在,超過了我家二樓的高度,枝葉婆娑搖曳在三樓那戶人家的窗外。
我在樹的對面站了幾分鐘。那里曾經有樹,現(xiàn)在沒樹。短短的時間里也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遺憾。我家搬來的時候,它就在那里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歷?,F(xiàn)在它不在了。是病了,還是移植走了,也找不到人問個明白。
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棵樹。它曾與我朝夕相處,我卻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從新疆回來,再次接到“重返故鄉(xiāng)”的約稿。不知道為什么,那棵樹就總是在眼前晃。那次參加筆會對我“來路”的誤判也摻和了進來。
我突然產生了自我審視的念頭。為什么我的來路會被人誤判?我的來龍去脈是什么?問來問去,我覺得自己最想問的就是——是什么樣的原因,讓我成為一個跟文學有關的人?成為一個在小說中辨析人(人類)來龍去脈的人?
就這樣,我找到了“重返故鄉(xiāng)”的路徑。我想,不能像錯過那棵樹一樣,錯過這樣一種追問。
五歲那年的獨生子女證照片。背景就是自家院子里的土墻,攝影師為父親
我的腦海中常常會出現(xiàn)一幅遷徙路線圖。先是20世紀50年代后期,兩個圓點分別畫出箭頭。一條從廣西賓陽出發(fā),一條從北京啟動。雖然起點不同,但它們自一南一北出發(fā)后,蜿蜒或筆直地向西劃過大半個中國,前后抵達新疆烏魯木齊。1970年,這兩個圓點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圓點。1992年,圓點一分為二。再后來,這幅靜止了很多年的路線圖有了新的動靜。一條向西南,到了廣西;一條向華北,抵達山東。
四十歲那年的父親。身后衣柜上的兩幅木刻畫是父親親手做的。30年后,父親將其從衣柜上卸下,從新疆寄到廣西,成為我新居里獨具一格的裝飾畫
請注意我的字眼,此處并無“回到廣西”和“回到山東”這樣的用詞,雖然它們指向來處。世間總有很多解釋不了的事情。解釋不了,人們干脆就偷懶歸結為四個字“冥冥之中”。1995年的這場遷徙,仿佛就是那個“冥冥之中”交換了父親和母親的去路。它讓來自廣西的父親去了山東,而祖籍山東的母親則跑到了廣西。在此之前,他們兩人誰也沒去過對方的故鄉(xiāng);在此之后,他們卻要在對方的故鄉(xiāng)老去。
家里的黑白老照片里,有兩張分別記錄著父親和母親少年時的模樣。
父親穿著土布衣褲,黑色上衣黑色褲子肥肥大大,褲腳卻很短,吊在沒有穿鞋的光腳板上。五官清秀,神情卻有些呆,還有些警惕,雙手捏著衣角。那是他走了十幾里山路,到縣城拍的第一張照片,也是他少年時代唯一的照片。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他的弟弟。兩個農家少年拍完這張照片,就踏上了去新疆的遙遠路途。家里待不下去了,土改把這個因為父親兄弟三人上學因而缺乏勞力、雇用長工的家庭劃為了地主。一家人因此受到政治歧視,“地主狗崽子”的謾罵和欺侮如影相隨父親的少年時代。父親小腿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那是他在山里砍柴被樹藤絆倒,跌在砍柴刀上割傷的。這樣的地主兒子,當?shù)每烧婧~。好在父親的兄長幾年前已經到新疆參軍,還當了個小軍官。這使得父親的逃生之路好歹有了一處明確的目標。
母親的照片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她穿著長袖的緊身運動衣,寬緞帶系成的蝴蝶結在她的頭頂亭亭玉立?;蛟S是一個大跳過后,也或許是一個旋轉之后,緊接著豎劈叉,正身,塌腰,送手。母親的造型被定格,她將雙手抒情地打開,一只豎在耳邊,一只從胸前送出去,好像心中有喜口中有歌,要順著手勢傳遞出來。這是20世紀60年代初,她的父親還沒有被“打倒”,沒有成為“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沒有被關進“牛棚”。作為新疆醫(yī)學院教務長的小女兒,母親被人寵愛和羨慕。她和兄弟姐妹們住在新疆醫(yī)學院的蘇式樓房里。住在蘇式樓房里的,都是內地援疆的專家和干部。那些蘇式建筑,大尖頂、灰墻、木窗木地板、外凸陽臺,回廊寬緩,墻壁厚實,還有蘇式壁燈,鉤著鏤空花邊的白紗窗簾在風中蕩漾。每座樓前包括整個大院都有很多樹,分別是松樹、柏樹和楊樹。
1956年,14歲的父親蹲在龜速般的火車中,從飛沙走石的暗夜穿過河西走廊,奔向前途未卜的命運時,7歲的母親正一臉雀躍趴在萬米高空的飛機舷窗前,和她的父母俯瞰連綿起伏的天山山脈。驕陽就在天邊,仿佛永不落幕。
我和母親——在同樣的背景前,在同一個時間點。收音機上蓋著的白色棉線簾是母親一針針鉤出來的。照片右前方是一架小小的玩具鋼琴,從“1”到“3”,也能彈出一首小樂曲呢
這是多么遙遠的距離,不僅八竿子打不到,簡直就是井水和河水,就是天上的飛鳥和海底的魚。年少的父親與年幼的母親卻并不知道,命運的顛覆、扭曲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們。不光是他們,幾乎所有中國人的命運,都被席卷進入十年的動亂,無法逃脫一場又一場殘忍、狂暴的傷害。
“文革”開始后,父親和母親都成了“黑五類”子女。父親從工廠實驗室被丟到最臟最累的鍋爐車間燒鍋爐。高考的取消直接粉碎了母親的大學夢,兩年后的“上山下鄉(xiāng)”則把她扔去北疆的農場,一去就是九年。命運的荒誕就在這一刻產生,在社會階層的鏈條上,依賴于父輩的榮耀、原本排序很靠前的母親現(xiàn)在成了最底層,她不僅連農民都不如,甚至還不如同是“黑五類子女”的父親。畢竟,父親的命運還有一張薄薄的城市戶口托底。
到了婚嫁年齡,母親眼睜睜地就要掉進與“貧下中農一家親”的命運。她的父母都在“牛棚”,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她的人生?走投無路之際,母親當機立斷,必須找個城里人把自己嫁掉。只要對方有城市戶口,管他是“地富反壞右”,還是“瞎瘸盲啞聾”,她就能回城。這無疑是萬劫不復中的唯一出路。用婚姻改變命運,自古不就是女人最本能也是最無奈的一招嗎?父親這邊的情況同樣好不到哪里去。盡管他五官清秀四肢健全還有點兒文化,但在城市里,女“黑五類”的婚姻狀況還是會比男“黑五類”稍好解決。
那么,好吧——我的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被命運丟到谷底的人,誰也別嫌棄誰了。
但是,嫌棄很快就有了。從我懂事起,我就能夠感覺到父親和母親的格格不入。細枝末節(jié)再復述就顯累贅,后來的很多影視作品《安娜與王貴》《激情燃燒的歲月》都對這種成長背景、家庭背景、社會階層的差異過于巨大的夫妻作過細致而生動的刻畫。文藝作品里的展現(xiàn)其實都已經是美化過了的,現(xiàn)實更為復雜,令人心酸。
我不止一次在母親和姨媽聊天時,聽到她對父親的抱怨,包括性格懦弱,包括沒有生活情趣,不懂浪漫,工人大老粗,農民。在姨媽做調停工作時,我又偷聽到父親控訴母親貪圖享受,虛榮,大小姐做派,完全是資產階級那一套。這些新鮮的詞匯仿佛為我打開一扇窗。反復琢磨直到最終理解這些詞匯的過程,就是人生開蒙的過程。
在經歷了多次紛爭和冷戰(zhàn)后,“離婚”亦然成為一家三口都無法回避的話題。十三四歲的我立刻表明態(tài)度:同意。我的冷靜、認真,甚至還有幾分急切讓母親吃驚,她以為我在慪氣,或者憋大招。母親委托同事對我左試右探,發(fā)現(xiàn)我智商正常,情商略高,尤其能站在父母各自的立場考量,分析問題的時候頭頭是道,甚至說出了“誰說人民內部的矛盾就一定可以調和”這樣具有思辨性甚至離經叛道的句子。
我的父親母親,果真是對方眼里的那個形象嗎?在我這個孩子的眼里,他們分別是多么好的父母啊。
父親畫得一手好畫。他會畫老虎下山,雄鷹搏擊風雨,畫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畫金魚牡丹漓江山水大漠風光。一個農家子弟,憑的是一點點天賦,走的是自學成材的路子?!拔母铩鼻案赣H在新疆的文藝刊物上發(fā)表了好幾幅歌頌“咱們工人有力量”的繪畫作品,雖然不過巴掌大。20世紀80年代,他給玻璃廠畫鏡面上的馬蘭花,給搪瓷廠畫臉盆底的公雞報曉;20世紀90年代新疆旅游興起,他畫了好多戈壁駱駝在涉外賓館寄售。
父親喜歡攝影,一臺海鷗120相機跟著他好些年,人在取景器里是倒過來的那種。我小時候有很多照片,遠遠超出同齡人,都是父親給我照的。他在家里隔出一間小小的暗室,插一支瓦數(shù)很低的紅燈泡。我常常跟著他在里面玩耍,看著我的“腦袋”慢慢從藥水里浮現(xiàn)出來,多么神奇。在我出生之前,他還時常掛著相機去部隊去礦山去郊區(qū)去農村。去了一次,還要去第二次。第一次是照相,第二次是送照片,對方滿意了他才能拿到照相費。有時候是錢,有時候是糧票,有的時候干脆就是一袋糧食。
1995年的第一場雪過后,我在新疆師范大學校園
十年動亂結束后,各行各業(yè)都恢復了正常有序的生產工作。作為烏魯木齊市屬企業(yè),父親所在的工廠一次次成為上級調研、同級參考、下級學習的定點單位。廠區(qū)辦公樓前迅速砌起了一條十米長的宣傳長廊,琉璃瓦頂玻璃罩,很是氣派。硬件有了,軟件呢?誰有本事把十米長廊填滿?
父親就這樣從車間調到了工會。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地施展他的才華了。他的雙手不再握鐵锨,鋪展在手掌下的,是宣紙和毛筆。經他設計、繪制的宣傳長廊,仿佛精神飽滿、神采盎然的儀仗隊。市工業(yè)局看上了父親的才華,很想調他到局里去,可是廠領導堅決不放。
我對母親抱怨父親“沒有生活情趣”持反對意見,還因為父親當年四處翻錄鄧麗君的磁帶。那時候很多人家都有了三洋錄音機,一個磚頭大小黑漆漆的盒子。到了晚上,要么有人拎著盒子來,要么父親拎著盒子出去。他們把窗子關上,拉上窗簾,神秘兮兮的像特務在接頭。然后,兩個或者多個盒子并成一排,兩盤或多盤磁帶同時轉動,聲音不能開得太大。房間里的人靜悄悄地貓著,誰要是忍不住清嗓子揉鼻子,會招來非常嚴厲的眼神。一首歌錄完了,大家眼神溝通,手指同時按鍵,“咔嗒”一聲按鍵彈起來,才能長長喘出一口氣。在鄧麗君的歌聲還沒有解禁,一度被批為靡靡之音的年代,父親在短短兩年內錄了整整四盒“鄧麗君”。這完全是一種自發(fā)、自覺的熱愛,怎么能夠下定義說他“沒有生活情趣”呢?
或許,是我的母親太熱愛生活了?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堂語文公開課。女老師提問,“同學們,誰能告訴老師,什么是‘年輕人’?‘年輕人’是什么樣?”
一群流鼻涕孩兒傻怔怔地看著她。1980年的孩子,肚子里消化的多半還是棒子面窩窩頭,腦袋瓜的潤滑程度自然不及現(xiàn)在精米白面洋奶粉滋養(yǎng)的孩子。半晌,鴉雀無聲。除了吸溜鼻涕,教室里再找不出第二種聲音。女老師期盼的目光麻花一樣,在同學們的臉上擰來繞去。最后,沉痛而執(zhí)拗地停留在我的臉上。難道我是她的救命稻草嗎?在這個問題產生答案之前,有一個事實是明擺著的。那就是,女老師是我的母親。誰都可以不出聲,但是我不行。
就像成語所說“兩肋插刀”那樣,我毅然站起來,迎著母親懸而未決的目光,勇敢而堅定地回答:“年輕人,就是踩高跟鞋,穿花衣裳,燙卷頭發(fā)的!”
靜了兩秒鐘,課堂后排爆出老師們的笑聲。他們笑得那樣發(fā)自肺腑,那樣舒暢開懷。我的母親也一下子樂開了花,差點忘記了表揚我。當時他們一定互相打量著,確認著,感慨著。一個5歲小屁孩童真幼稚的答案,“踩、穿、燙”,“高、花、卷”,“鞋、衣、發(fā)”,多么擲地有聲呀,從頭到腳,動詞、形容詞、名詞搭配得真好,真形象,真栩栩如生,真貼切到位!真的就是這樣呀——我的母親和1980年的女人們,就是這樣熱愛生活的!
那時候每個星期天,母親都帶著我逛街。她嫌拖著我不方便,就買一塊奶油雪磚給我,讓我坐在商店門口吃。當時的治安是有多么好啊,她只是叮囑一句“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就一頭扎進商場,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老鼠掉進米缸”。有時候她逛得起勁了,大大超出了我吃完雪磚的時間。我忍不住跑進去找她,在大人的腿底下鉆來鉆去。絕望得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時候,母親一把從身后攬住我。
但是熱愛逛街的母親并沒有好吃懶做。相反,她勤快周到,把時間分配得特別好,從不會因為逛街耽誤了洗衣服做家務。母親總是大盆大盆地洗著衣服和被單。那時候沒有洗衣機,父親的勞動布工作服又厚又硬,母親根本揉不動,干脆拿刷子刷。洗好的衣服、床單高高地掛在小院里的鐵絲繩上晾曬。新疆的太陽多大啊,只消一個上午,那些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衣物,就干得透透的。洗完衣服就拖地,家里的紅磚地拖得亮亮的,一丁點兒灰塵都沒有。夏天,母親切一盆又一盆豆角、西紅柿、白菜、辣椒,要么爬上房頂攤開晾曬,要么埋進缸里做酸菜,以備冬天食用。到了春節(jié)前,母親炸帶魚、炸撒子、炸丸子,滿屋子都是過年的香氣。
母親還特別有上進心。30多歲的時候考上新疆教育學院讀書,后來又參加全市統(tǒng)考,從廠礦子弟學??歼M了新疆師范大學附中當老師。她的語文公開課拿過全市第一。
那么,父親說的“資產階級那一套”到底是哪一套呢?
烏魯木齊是一個移民城市。天南海北哪個地方的口音都有。小時候,鄰居阿姨成天叫我“漏漏”,那是個湖南人。去理發(fā)店,上海老師傅說,這個小囡囡剪童花頭的呀?陜西大爺要給我糖吃,就說“給娃個糖吃薩哈”。天津人抱怨起來,都是“齁”字開頭,齁酸,齁巴爛貴,齁不是東西。如果天津人是給山東人抱怨,山東人肯定回他,你別窮木亂(搗亂,沒事找事),你再木亂我揍你!四川人吵架,仙人板板。東北人不耐煩起來,你整啥玩意兒磨嘰個啥?甘肅人想找河南人聊天,咱們諞會閑傳子吧。河南人簡單,行就“中”,不行就“不中”。
憑借口音,還基本上能判斷這個人在單位里的地位。四川山東河南都抱團,勢力大,爭權奪利基本上是這三個群體之間的事。河南和川幫稍勝出一籌,或許因為摸過槍桿子的更有斗爭經驗?知青里面,上海天津的文化水平相對較高,學東西快,腦子也活絡,不太愛管閑事不太熱衷政治運動,通?;靷€技術員、推銷員不成問題。
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露天電影、錄音機、蛤蟆鏡、電子手表、披肩發(fā)、喇叭褲、交誼舞、鄧麗君、《霍元甲》、《上海灘》,等等,層出不窮,目不暇接。這些色彩斑斕的事物,在太陽底下泛出黃金般的光芒,將人們的生活從物質到精神,帶入一片新的天地。
這個時候,外公平反了,恢復了職務和待遇。母親重新出入有松樹、楊樹、柏樹簇擁的蘇式小樓,被壓抑已久的天性充分釋放出來,那就是對自我和個性的追求。
這種追求,是將“上?!弊鳛閷ο蟮?。在母親的感知里,上海是文明和進步的象征,是承載著浪漫情調的一個想象體,是一個通體閃光的水晶球。僅僅是打開口腔發(fā)出“上?!眱蓚€讀音,都有一種輕微的令人欣喜的眩暈。這種想象,來自新疆醫(yī)學院那些上海專家教授儒雅溫婉的氣質,來自他們每天回家換拖鞋并且每天都要拖地的良好習慣,來自他們教育子女時所秉承的一種行為規(guī)范。以至于母親在情竇初開的年齡,夢想著對方是一位上海人。
所以,當母親有條件開始追求她的人生時,她把頭發(fā)燙成鬈發(fā),點名要燙成《第二次握手》里丁潔瓊的發(fā)式;她托人從上海帶來布料,照雜志做最時新的款式;她喜歡跳三步舞曲,主動邀請風度最好的上海男舞伴……誰要是在背后議論她,她才不理呢。她的口頭禪是,“說去唄,難道能少了我一根汗毛!”
母親不僅自己愛穿愛戴,也非常愛打扮我。她時常托出差的同事從上海給我買新衣服,也把我的頭發(fā)燙成秀蘭·鄧波兒的滿頭鬈,帶著我到鴻春園餐廳,用刀叉吃西餐,喝不加糖的清咖啡。
但是,母親并未對上海的一切亦步亦趨。她骨子里有一種比上海人更“潮”的東西。她做的兩件事,把真正的上海人都震住了。這也使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母親的眼光為什么那么超前——計劃生育在1982年才成為基本國策,她老人家1975年生下我之后就主動執(zhí)行了“只生一個好”;在多少孩子都呈放養(yǎng)狀態(tài)的時候,她提出要培養(yǎng)我的興趣愛好,于是我從五歲起就開始背唐詩,繼而又在七歲時學小提琴。天吶,要知道那是1982年的新疆,左鄰右舍那些一家三四個孩子的,一天三頓都是苞谷面糊糊,桌子上的菜不是蘿卜干就是辣椒醬。
現(xiàn)如今,隨著經濟形勢變化更加多樣化,社會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也與以前不盡相同。對于我國企業(yè)基層黨組織隊伍的建設,也應當能夠以創(chuàng)新為基本要求,吸收先進的建設理念,豐富其工作內容,做到與時俱進,滿足當今社會企業(yè)發(fā)展的實際需求。一方面,企業(yè)的管理人員需要能夠認識到黨建工作對企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性,從源頭上重視這項工作的開展;另一方面,黨建精神文明工作的開展必須立足于基層員工的實際精神追求,聽取員工的意見,加強各部門之間的交流與溝通,制定更加為群眾所接受的工作措施,以更加先進的工作方式,促進黨建工作的開展與落實,從而使得具體的工作內容能夠得到更好的執(zhí)行。
僅憑這兩點,我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一個著名小孩。
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不太能夠回憶起童年的樂趣,原因是我的童年不太有樂趣。我的童年里,是每天背唐詩、練書法、練小提琴。大院里的孩子玩捉迷藏大呼小叫,我卻眼淚糊了一臉,歪著脖子,琴弓在琴弦上鋸出嘰嘰嘎嘎的聲音。今天,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兩座大山下的獨生子女們每天枯燥機械的生活,我提前幾十年就嘗到了滋味。
此外,我不準玩土、玩沙子、玩水,不準爬樹、鉆樹林、鉆草叢,不準瘋跑瘋跳瘋笑。一切母親認為不是淑女該做的事情都不能做。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跟著土生土長的新疆人說新疆話,滿嘴“勞道得很”(很厲害)、“勺子”(傻瓜)、“你干撒去呢”(你干什么去)、“你佛撒呢”(你說什么呢)。新疆話鼻音重,舌頭硬,尾音向下拽,透著一股子拓荒戍邊的蠻橫勁。母親一聽到我張嘴,上來就給我后腦勺一巴掌。不留神又溜出來一句,再來一巴掌。
我成了一個孤獨的小女孩。唯一的好朋友是隔壁上海知青家的一個小姑娘。只有她來我家,我才能得到母親的允許,少練一會兒琴,多玩一會兒。我們一起長大到十歲,然后各自搬家。還好,都在烏魯木齊。寒暑假我們可以不打招呼,坐著公共汽車到對方家去玩,住上個三五天的。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完全是到了解放區(qū)的感覺,天是明朗的天。用新疆話來說,就是“歪江(哎喲),徹底放羊了薩”。我們倆把口袋里的零錢湊一湊,三毛五角的。一毛錢就可以買一包腌話梅。新疆本地做不出上海人愛吃的那種奶油味,相反,做得齁咸齁酸,我一放進嘴巴眼淚就飛出來了。她卻特別愛吃,啃完了話梅肉還把核嘬上好久。
若干年后,我讀到美國人保羅·福塞爾寫的《格調》,不禁啞然失笑?!耙粋€人怎么說話,說什么話,當然毫無例外地顯示等級和品位。主要不在于說的話是否粗俗和文雅,而更多地在于使用哪些語匯,這些語匯的社會根源和生活內容是什么。另外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有沒有自信,決定了一個人的說話習慣?!背恕耙粡埧冢揖湍芰私饽恪?,保羅·福塞爾還列舉了從好幾個方面可以判斷一個人的階層,包括“以貌取人”“住房”“消費、休閑和擺設”“精神生活”,等等。
不得不實話實說,母親對我的教育投資、行為舉止的規(guī)范、生活習慣甚至是飲食習慣的培養(yǎng),實在是暴露了她對社會階層的敏感與偏執(zhí)。而她關注越多投入越多,就越說明她有這種優(yōu)越感。
然而在我父親眼中,這一切是多么令人痛恨和煩惱。母親那種自命不凡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妄自尊大,附庸風雅。可是他越是痛恨,越說明這種等級存在的真實和嚴酷。
1980年夏天,烏魯木齊舉辦了第一屆獨生子女才藝大賽。具體是不是這個名稱,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只記得在人民公園的湖邊,把小朋友們分成不同年齡組,問幾個問題,又讓我們唱唱歌跳跳舞,就算是“比賽”了。周圍好些人看著,有的小朋友蒙了,有的小朋友哭了。我一點兒不發(fā)怵,比畫起小手唱“劉三姐”,扭著脖子跳“我們新疆好地方”,攤開胳膊“獻哈達”,抖起肩膀學“賽馬”。我還背了幾首唐詩,既有“床前明月光”這種比較簡單的,還有“渭城朝雨浥輕塵”這樣有一些難度的。一個人又載歌又載舞,腳下有紅地毯似的,歡天喜地。很輕松的,我就拿了五歲組的第一名。
2015年的夏天,我在新疆師范大學主樓前。樓前的電子屏上顯示“歡迎巴基斯坦國立現(xiàn)代語言大學……”
父親對此卻沒有多少喜悅。相反,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眼神充滿了不安。他對我的母親說,你把一個孩子整成這樣干什么?母親頭一揚,我就是要她和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父親說,要出風頭你自己出,現(xiàn)在得意了,有你吃虧的時候。母親說,像你那樣?唯唯諾諾的!像不像個男人!父親后槽牙磨得嘰嘰響,最終磨出一句話,再來場運動,你就等著哭吧。
很多年以后,我和母親聊起往事。母親說終于理解了當年的父親,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在生活條件好轉之后,他也不肯穿得好一些吃得好一些;即使是工業(yè)局發(fā)話要調他,他也不敢去廠領導那里為自己說話求情。
都是因為他的出身。父親曾經只言片語地給母親提起過,有兩次造反派密謀當天夜里抓他,打斷手或者打斷腿。幸好有人通風報信。第一次來不及跑了,剛剛從后窗跳出去,翻上宿舍房頂,就聽見造反派的腳步逼近,掄起棍棒劈開房門。第二次他跑遠了,一口氣跑出十幾公里,在路邊睡了一覺。每每廠里革委會出去外調,他就生怕去了廣西。廣西老家的村干部絕對不會說他半個“好”字,反而寫黑材料,把新中國成立前才幾歲的他誣陷為歷史反革命。他擔驚受怕,盡量藏在人堆里,最好別人看不見他,他才覺得安全。在那個欲望被自覺掩蓋起來的年代里,你比別人多出一丁點不一樣,就會由此遭到無端的批評和懲罰。他懼怕平地驚雷,命運再次把他推進黑洞。為此,他寧愿把所有的要求壓制到最低。
年輕時的母親顯然不能理解這一切。她和父親不一樣。她的“和別人不一樣”是天生的,她原本就“和別人不一樣”。大波浪、高跟鞋、口紅、西餐、舞會等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更深遠更深刻的變化發(fā)生在她的觀念之中——她不僅要把時代虧欠她的找補回來,更要擺脫禁錮她的環(huán)境。她不屬于這里,不屬于煙筒高聳、廢煙亂排的工廠區(qū)。從哪里來,她就要回到哪里去。她的底氣又回來了!
有一幕情景給我和母親留下了共同記憶。
獨生子女才藝比賽之后,我去小樹蔭下領獎品,又給領獎處的阿姨們表演了一遍。她們很高興,就跟我聊天。我落落大方,有問必答。她們好一番感慨,說得有什么樣的家庭才能教育出這樣的小孩子。最后問我,“你爸爸干什么的呀?”
我說:“在車間燒鍋爐?!?/p>
阿姨們鴉雀無聲,面面相覷。我看了一眼母親,她的臉很白,眼睛直直地瞪我。
我頓了頓,挺起胸膛說:“我爸爸會畫畫,會寫毛筆字,還會照相?!?/p>
阿姨們緩過一口氣,“難怪呢?!?/p>
本來她們已經一致同意了我的請求,將獎品一盒積木換成一臺小電視機,那里面周而復始播放一部短短的動畫片。小電視機是特等獎的獎品。但是什么水平才是特等獎,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這段對話之后,有人說,我們要尊重比賽規(guī)則。小電視機離我只有一步之遙,可是我不可能把它抱在懷里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片段。這前后不到五分鐘的一幕,蘊含了多少閃爍其詞的潛臺詞。它道出了世間的某種真相,并且讓一個五歲的孩子,對這世間的某種真相有了朦朧且深刻的認識。
母親的嚴厲管教在很多年后當我開始寫作,顯現(xiàn)了它的后遺癥——我不會描寫自然,描寫景物。每當我的小說中不得不涉及景物描寫,我都得苦思冥想好半天,我嚴重缺乏這方面的想象力。我一度很苦惱,中國文學向來注重鄉(xiāng)土敘事,而我偏偏在這方面短板。我只能郁悶地將其歸結為成長過程中缺少與自然生活的親密接觸,缺少和自然打交道的經驗,缺少從自然中得到的樂趣。沒辦法,我只有盡量少寫。要寫,也用最少的字。還好,我總能找到我的表述方式。我的景物描寫往往只是三兩筆帶過。我將它設置為人物轉換、情節(jié)變化、故事轉場的銜接。我視這樣的文字為瞬間的魔境,走進去,故事就在里面轉了一個大彎。
這種管教方式,也不是沒有好處的——訓練了我能夠安靜獨處的能力。只要給我手里塞一本書,我可以在小板凳上安安靜靜地坐半天。愛讀書成了我的習慣。母親帶我去別人家玩,若是沒有同齡的小朋友,只要搬出一堆雜志,我就特別高興地一邊待著去了。因為母親是老師的緣故,我五歲就認識了很多字。一年級看《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不在話下。三年級的時候,母親在教育學院讀書的那些文學讀物,我看得有滋有味。《班主任》《小二黑結婚》《大淖記事》《邊城》《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飄逝的花頭巾》……整個人都掉進書里了。那時候可讀的書很少,可供孩子閱讀的書就更少。這些文學讀物是當作教材下發(fā)的,經過相關組織篩選確定,是多么的安全可靠啊。
但是母親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讀者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我記得我最愛看的一篇小說,是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在那本厚厚的讀物里,這一篇并不是僅有的愛情小說。相比泥土氣息濃郁的小二黑戀愛情景劇,相比翠翠與天保、儺送朦朦朧朧的情感,我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男女主人公之間那種隱忍卻狂熱的感情是多么著迷啊。我至今記得里面的細節(jié):一個是女人為了看一眼男人乘的那輛小車,她煞費苦心地計算過他上下班可能經過那條馬路的時間;每當他在臺上作報告,她坐在臺下,淚水會不由得充滿她的眼眶;她和他之間的交往,最接近的是兩個人的共同散步,彼此離得很遠,在一條土路上走。小說中的“我”發(fā)誓,決不重復母親那種“悲劇”,并警告人們說:把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鐐銬套到自己的脖子上,那是不堪忍受的。
父親和他的“駱駝”
我為什么獨獨喜歡這一篇?決絕、痛苦、擰巴的感情,就這么有吸引力嗎?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怎么會沉溺在這種對成人來說都相當殘酷的故事里?說實話,在當時我也不是特別能讀懂,但我就著了魔似的,久不久就去讀一遍。
十三歲那一年,又有一本書嚴重影響了我。老鬼的《血色黃昏》。這本書當年在新疆很是熱銷。母親向別人借來看,她看完之后我就緊緊抓在手里,半個暑假專心致志地泡在這本書里。老鬼是著名作家楊沫的兒子,這本書老鬼以自己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八年知青生活為原型。雖說是小說,但這部書里,除了真實還是真實!所以人們基本上將它視為傳記。
《血色黃昏》揭示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普通而殘酷的精神奴役。作者化身主人公“林鵠”,經歷了一場場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政治運動”和“思想改造”。這本書我是提心吊膽看完的,實在是有些細節(jié)殘忍到我沒有膽量一行行地讀下去。不能不說,當時是有些獵奇的心態(tài)。讀完卻心疼得要命。那是離我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的生活,我的父親和母親就是從那樣的歲月走過來的。
十三歲的這次閱讀,產生的直接后果是,我對于那段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盡可能尋找相關的書籍;產生的間接后果是,我近似于真的理解了父親和母親的差異,他們是來路不同的兩類人。“誰說人民內部的矛盾就一定可以調和”,就是在此之后的我得出的結論。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經過了突破壓抑、釋放能量的十年,多少人從底層躍升到上面,從窮鄉(xiāng)僻壤走進城市。政治運動的結束,社會經濟的轉型,使曾經讓人們耿耿于懷的“家庭出身”“階級成分”和“政治面貌”(封閉社會先賦性規(guī)則)不再凍土一樣封閉他們的命運。時代不同了,板結的社會從一點點的冰雪融化到大面積的春潮涌來。開放性社會的后致性規(guī)則(個人教育程度、個人專長等),為我的父輩們提供了改變個人命運的可能。只要你愿意奮斗,每個人都有上升到更高層次社會地位的可能。
中國的社會階層開始有了加速并日益明顯的形成與劃分。社會階層的出現(xiàn),也就意味著人們的生活不再是“無差別”的。每個階層都有自己對生活品位、價值觀念、文化需求的一套標準。
文學作品是社會生活的放大鏡。20世紀90年代后期,池莉小說《來來往往》問世。它關注了成長背景、社會階層的差異帶給人生的困惑與不堪。時政下迫不得已的結合,不同社會階層生活狀態(tài)與思維邏輯的沖撞,社會轉型期中國家庭和社會生活的變遷,特別是一些涉及審美情趣和生活情趣差異的細節(jié),讓我看得笑中帶淚,大呼過癮。
《來來往往》還被改編成了電視劇,由當年最當紅的濮存昕、許晴、呂麗萍主演,收視率頗高。經歷了“上山下鄉(xiāng)”的濮存昕回城后,在“下?!敝修D型為成功商人。他的妻子呂麗萍則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后代。許晴那個“小三”角色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是個擅長營造“情調”的高手。因為制造玫瑰浴等“情調”,濮存昕迷戀上了她,愛到肝腸寸斷;也因為寧肯吃白水青菜也不愿沾染廚房煙火的“情調”,使濮存昕和她激情之后的現(xiàn)實生活都是格格不入的。這樣一些細節(jié)被藝術加工后,產生了一種夸張戲謔的效果,對當時的讀者觀眾來說既真實又離奇。時代變遷的脈絡通過這樣的作品和人物特別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當然這部作品放在現(xiàn)在來看,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閱讀就是這樣,你總是不由自主地會被對你胃口的文字所吸引。閱讀《來來往往》的興奮勁兒,讓我從小到大的觀察和感悟活躍起來。當我試著提筆寫這類題材時,完全進入到了得心應手的狀態(tài)。是的,這樣的故事就在我的血脈里。我不需要費盡心機地想象人物應該怎么說怎么做,我只要順著他的情感走,用我的情感溝通他的情感。不是說想象不重要,而是如果沒有感同身受的情感,那么你寫出來的東西也是虛情假意,透著一股子塑料味。
推己及人,這應該也是小說家們對某一類題材特別擅長的原因吧。撇開作品先講生活,是因為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原型經驗。這種原型經驗是你對這個世界最初的體驗和情感,不帶任何修飾色彩,不被任何人左右,完全順從自己的意志。從生活再回到作品,對小說家而言,進入創(chuàng)作,這些原型經驗就會本能地跳出來。他會用他所占有的原型經驗來處理故事、情節(jié)、人物。
我沒有見過全能型的小說家。這樣的小說家事實上也是不存在的。即使有,可能成就也不算高。就像田徑場上的十項全能選手,他的名字永遠不會像博爾特那樣,在百米賽道上劈出一道閃電。
令人感慨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底層通過接受教育、個人奮斗等向上流動的活躍,在近十年被打回“窮二代”“蟻族”的冰冷現(xiàn)實。階層分化已經被階層固化、階層板結所替代。不再有個人奮斗史,有了也是失敗的。方方筆下《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從山區(qū)走來的品學兼優(yōu)的大學生涂自強“從未松懈,卻也從未得到”,最后,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東西《篡改的命》里,農民汪長尺奮斗無門,為了改變命運,把親骨肉送給仇人,連自己也投胎到仇人家。即便還有個人奮斗,地位的上升卻伴隨著精神的頹敗。邵麗《我的生活質量》、閻真《滄浪之水》《活著之上》、王剛《月亮背面》、格非《春盡江南》……知識分子、官員、商人,他們在作家的筆下,肉身舒坦,精神疼痛。
很難在現(xiàn)實世界完成的事,在網絡上則是另一番天地——穿越小說、玄幻小說讓底層青年完成“屌絲逆襲”。在一個臆想出來的世界中制造烏托邦幻覺,撫慰他們在現(xiàn)實中無法愈合的精神傷痛。
文藝要讓人“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夢想就在前方”。在時代的困境面前,文學當如何書寫?時代在尋找它的出路,文學在尋找它的出路,我也在尋找我的出路。
新疆離內地太遠了。
連接新疆和內地的蘭新鐵路始建于1952年。從蘭州西行跨越黃河后,翻越海拔三千米的烏鞘嶺,進入祁連山北麓的河西走廊,經武威、張掖、酒泉出長城西端的嘉峪關,過馬鬃山南麓的玉門、疏勒河,西跨紅柳河進入新疆境內。又沿天山南麓過哈密、鄯善、吐魯番,在達坂城穿過天山到烏魯木齊市。再向西經過軍墾之城石河子、奎屯、博樂,最終到達邊境口岸城市阿拉山口市。這么多頻繁出現(xiàn)在歷史和古詩中的地名,如果你在現(xiàn)實中要全部經過一遍,總長度為2423公里。這個長度,等同于南寧到北京的距離。
1995年,我在火車上待了兩個晚上,才從烏魯木齊抵達蘭州。經過電氣化改造,這個時間已經縮短到了十一個小時。
從二十歲離開烏魯木齊,我總共回去過五次。其中有三次居然是出差。我像一個外地人那樣,去了喀什,去了和田,去了烏魯木齊之外的好幾個地方。新疆太大了,面積是廣西的近七倍。而我一直生活在烏魯木齊。這座城市以外的很多部分,包括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我和那些第一次到新疆的人一樣,新鮮而陌生。
即便是對于仍然生活在新疆的人來說,這里的歷史和現(xiàn)實都存在著許許多多認知上的盲區(qū)和誤區(qū)。一鱗半爪、走馬觀花的獵奇式印象實在不合適描述新疆,公共知識分子或者意見領袖指點迷津的初衷和高瞻遠矚的眼界,也時常為民眾激進的情緒左右,反而更遮蔽了新疆。
對于父輩而言,新疆是一個充滿矛盾情感的地方。他們被命運的朔風裹挾,無根的種子一樣撒在1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如芨芨草根部,深埋在1.5米的鹽堿地下。風沙如刀割過。它們低伏掙扎。等父輩熬過那段不堪的歲月,很多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內地。有些是落實知青政策回到了他們的故鄉(xiāng),有些是跟著在內地上學工作的孩子們離開了新疆。
在新疆的那些日子里,對于我的父輩和我們這些“新二代”來說,中秋節(jié)、清明節(jié)這兩個節(jié)日,就是一個概念,沒有誰家有興師動眾過節(jié)的實際行動。我們的父母出生地都十分遙遠,都是從天南海北來的。我們的祖輩在遠方。何處團圓?何處祭拜?在這樣的時刻,新疆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可是,你若問我的父親和母親,甚至包括我,新疆怎么樣,我們會一致說,新疆是個好地方。怎么好?就像歌里唱的那么好,“我到過許多地方,最美的還是我們新疆”。
我們把新疆稱為“我們新疆”。不是故鄉(xiāng)的地方,成了我們的故鄉(xiāng)。
到底什么是“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站在今天往回望,我是通過親人間板結、僵化的關系認識這個世界的,是通過特定的一代人與命運的較量認識這個世界的,通過時代變遷之中社會階層、個人生活震蕩變化認識這個世界的,通過將我作為旁觀者的觀察纖毫畢現(xiàn)的文學作品認識這個世界的。
我把故鄉(xiāng)視為命運的源頭。在故鄉(xiāng),我旁觀命運,收獲經驗。這里,是故事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