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耜
對于舊式兒童教育,作為親歷者的魯迅,雖曾有過辛辣的嘲諷和嚴厲的抨擊,但一種無法切割的文化血緣,還是讓其內心深處保留了若干溫馨與眷戀。關于這點,我們只要細讀先生的某些作品,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懷舊》等,便不難有所體悟。正是基于這樣的情感儲存,1933年夏日,當魯迅看到報端有人談論當年私塾中使用的描紅口訣時,不禁浮想聯翩,泚筆呼吁:“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的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p>
文苑名家王充閭先生,出生于魯迅逝世的前一年。在他的少年時代,學校體制早已確立。他原本應該和許多同齡人一樣,背起書包上學校,坐進教室聽新知。然而,命運賜予他的一方故土,偏偏環(huán)境荒僻,土匪橫行,阻礙了學校的興辦。為此,年幼的他,只好結結實實地讀了8年私塾,成了和魯迅一樣的舊式兒童教育的親歷者。按說,在實際生活中,充閭這段機緣錯位的私塾生活,未必沒有寂寞與苦澀,然而,六十多年過去,當他以一卷散文《青燈有味憶兒時》(現代出版社出版),作“朝花夕拾”時,不但當年的諸般場景因時光的淘洗和過濾而滋蔓出雋永的詩意;更重要的是,這場景中原本承載的更深一層的精神內涵和文化密碼,亦在日趨成熟的時代意識的燭照下,得以清晰呈現。所有這些正暗合了魯迅當年希望關注兒童教育史的呼吁,從而成就了一樁有功德的事情。
舊時的私塾什么樣?它怎么教而又怎么學?對此,一些小說和影視作品,曾有過具體形象的揭示。而這一切到了充閭筆下,除依舊保持了鮮活的形象與細節(jié)之外,又增加了若干從經驗出發(fā)的紀實性與系統(tǒng)性。于是,我們看到了一系列不乏教科書意味的私塾景觀———“我”進入私塾前,已經熟讀《三字經》《百家姓》,具備了最初的識字和閱讀能力。塾師則從《千字文》開講,繼而是以《論語》為起點的“四書”,是《詩經》。接下來依次是《史記》《左傳》《莊子》,然后是諸子百家、唐詩宋詞、《古文觀止》……以上是“我”讀私塾的基本內容和大致程序。而要把這些內容一一裝進大腦,滋益自身的修養(yǎng)與資質,還必須遵循一定的方法和路徑。依“我”的體驗,其要點凡三:一是“詳訓詁,明句讀”,弄通《說文解字》,夯實“小學”基礎;二是重視對句和背誦,在“涵泳”和體悟中練就童子功;三是勤動筆,多作文,發(fā)散情思,疏通理路,遠離“郁塞”。當然,成功的私塾教育也需要良好的“塾”外環(huán)境。在這方面,充閭寫了父親作為“草根詩人”的耳濡目染,魔怔叔化身“博物學家”的言傳身教,特別是寫了“我”因為不曾背負“父母不切實際的過高過強的期望”而獲得的童心童趣的任意飛翔和自由發(fā)展。
毋庸諱言,從內容和體系著眼,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存在明顯的缺憾。譬如,某些觀念僵化保守,有的知識繁瑣機械,而自然科學則嚴重缺位。惟其如此,在我看來,進入現代的中國,毅然割棄私塾教育,自有其歷史的必然性。然而,同樣必須看到的是,以往這種割棄是摻雜了匆忙、粗疏與絕對的。正像人們通常所說的,是在潑掉臟水的同時也潑掉了嬰兒。事實上,源遠流長的私塾教育包含了若干我們迄今也未必完全意識到的價值與奧妙,很需要重新辨識、認真發(fā)掘和深入總結。
不妨以私塾教育一向看重的“小學”為例。它所專注的文字學、訓詁學和音韻學,既是漢語精致表達以及健康發(fā)展的堅實基礎,又是中華文化博大精深的重要體現。傳授和掌握這些學問,無疑具有強基固本,提綱挈領、事半功倍的效應。而近年來中文領域出現的一些快餐化、無序化和粗鄙化現象,顯然與這些學問的邊緣化和被冷落不無關系。私塾教育格外看重的對句訓練,同樣意義深遠,具備這種能力,不僅有益于強化文章的修辭與節(jié)奏之美,而且最終關系到發(fā)揮漢語的特性與優(yōu)長。記得余光中在談到翻譯王爾德喜劇的感受時,曾以其慣常的幽默寫道:“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边@番話說的正是此中情形。至于塾師力主的“熟讀成誦”,更是濃縮并體現了古人的經驗與智慧:一方面它在視覺(閱讀)之外復調動聽覺(朗讀),眼睛與耳朵同時發(fā)力,自然會提升詩文作品入腦入心的效率。另一方面它亦暗合了人的成長規(guī)律。正如充閭日后所悟:“十二三歲之前,人的記憶能力是最發(fā)達的,爾后,隨著理解力的增強,記憶能力便逐漸減退。因而,必須趁著記憶的黃金時段,把需要終生牢記的內容記下來?!奔此^“早歲讀書無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保ㄌK轍)
當然,私塾教育最值得關注和深思的一點,還在于它的基本教材或曰核心內容,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經典文本。這些文本因為歷史、地理、語言、思維等原因,構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而這種基因的強弱有無,不僅影響著生命個體的精神風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原發(fā)性創(chuàng)造力?;赝桔咏逃?,也許有助于我們審視民族文化基因的培養(yǎng),而這仍是擺在現代國人面前的重要任務。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