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育
《槍林彈雨中成長——華為人講自己的故事(一)》
田濤 殷志峰 主編 定價:46.00元
極其艱苦的物質環(huán)境,遠離親友的精神孤寂,時而還面臨瘧疾、被打劫和戰(zhàn)亂的干擾與威脅,然而華為人拓荒海外市場的勇氣與信心卻從不曾動搖!分工雖有不同,無論是從事核心技術的研發(fā),還是行政后勤的保障、代表公司形象的禮儀接待等卻從不曾懈??!正是有這樣一批批懂得敬畏、持續(xù)接力的年輕人,鑄就了華為領先世界的驕人業(yè)績,也為自己積淀下最可寶貴的人生經(jīng)歷。這是奮斗者的故事,他們默默踐履著“力出一孔、利出一孔”的最為樸素的人生道理。而故事里所蘊含的工匠精神,正是一個民族崛起不可或缺的文化基因。
東亞世界有許多根本性問題往往被熟視無睹:一、“東亞”是“歐洲人”所給定的區(qū)域指代,還是曾經(jīng)有過的文明圈域?二、“歐洲一體”是事實還是假設?如果是事實,兩次世界大戰(zhàn)均引爆于歐洲的歷史便無從得到解釋;可如果是假設,“亞洲一體”說的前提,又當依何而定?三、在東亞率先完成“國民國家”改造任務并試圖領導鄰國一道去實現(xiàn)這一近代化指標的日本,何以會招致東西方力量的雙向排斥和聯(lián)合反對?四、歷史和現(xiàn)實是否已給未來的東亞關系走向提供過足夠的暗示?
亞細亞,古希臘語作“Ασ.α”,拉丁語作“Asia”,通常被視為新航路開辟后歐洲人給東方世界所賦予的區(qū)域名稱。正如“日本”的國名只能出自日本以西的國度一樣,Asia原意的“太陽升起處”,在比利時學者奧特里烏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繪制于一五七○年的Typvs Orbis Terrarvm(《世界地圖》,黃時鑒:《早期歐洲世界地圖上的遠東海域及其名稱》)中,也當然被措置于世界的最東端。不過,這一純粹的地理方位指代,卻在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下略稱《全圖》)中,被注入了有機內涵。因考慮到古來自稱“中華”或“中國”的明廷感受,利瑪竇還“有意抹去了福島(指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島)的第一條子午線,在地圖兩邊留下一條邊,使中國正好出現(xiàn)在中央”(《利瑪竇中國札記》),然后將朝鮮、日本、呂宋、安南等地按照其與明朝的傳統(tǒng)關系附以圖注和說明:“大明聲名文物之盛,自十五度至四十二度皆是。其余四海朝貢之國甚多?!崩敻]或許將明朝“聲教”所及地區(qū)與“朝貢國”混作一談,但該圈域與朱元璋早年劃定的“十五不征國”范圍(《皇明祖訓》),基本疊合。
然而,這兩幅地圖上的亞洲,卻成為引發(fā)近代東亞地區(qū)百余年震蕩的直接觸媒。山室信一教授指出過一個事實,即近代日本的自我認識史總是與亞洲“言說史”作一體觀瞻。唯此他認為,有以下四點認識需要被提及:一、對日本而言,亞洲畢竟是來自歐洲人的地理區(qū)域指代,而絕非亞洲人自我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概念。二、日本人了解歐洲人世界劃分下的亞洲,是通過利瑪竇的《全圖》(一六○二年作成,一六○六年傳入)從外部得知。三、亞洲雖是一個被強加的概念,但日本人曾試圖通過某種框架或基準將其實體化,哪怕其中含有極明顯的政治意圖。四、日本對亞洲的認識不是確立于對亞洲實體的認知,而是用事先形成的思想基軸對實體本身所做出的切割。在這個空間中,人們可能會通過對“文明”與“人種”、“文化”與“民族”的相近認識來尋出某種具有同一性的統(tǒng)括式共同社會,并由此而形成某種“集結化”和“境域化”的意識(山室信一:《思想課題としてのアジア》)。
早年,西嶋定生曾探討過構成前近代“東亞世界”的實際內涵,認為近代以前的“東亞世界”曾擁有過完整和自律的歷史,并且也只有大陸的歷史才是包括日本等鄰國在內的“東亞世界”的歷史。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世界”,包括朝鮮、日本、越南以及蒙古高原、青藏高原之間的西北走廊東部地區(qū);而構成“東亞世界”的文化要素,則主要是漢字、儒教、律令制和佛教(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國家と東アジア世界》)。這表明,無論是前近代自生的“東亞”,還是近現(xiàn)代被給予的“東亞”,這兩個“世界”應該是相互疊合的同一個“世界”??缮绞医淌诘挠^察,亦同時為人們提供了某種相反的事實,即到了近代,前近代東亞各國的上述共通點,不但不是區(qū)域聯(lián)合的“紐帶”,反而成為“絕對沒有現(xiàn)實有效性”的“觀念上的東西”。這意味著,由歐洲人所創(chuàng)造的“國民國家”理念,已徹底切斷了前近代“超國家”地緣結構的一切連接紐帶,即便有些痕跡,也只能保留在觀念的層面上,想想而已。
然而,相對于“歐洲”這一“他者”,“亞洲”又經(jīng)常被理解為能夠與“歐洲”相抗衡的區(qū)域單位。日本漢學家岡千仞的鄰國連帶傾訴(岡千仞:《藏名山房文初集》中)、“興亞會”創(chuàng)始人曾根俊虎的“聯(lián)合興亞”主張(《法越交兵記》)以及李鴻章所言“我們東方諸國,中國最大,日本次之,其余各小國須同心和氣,挽回局面,方敵得歐羅巴住”等提攜愿望(《照錄李鴻章與森有禮問答節(jié)略》),似乎都在討論這一問題。如此敵禮歐洲的心態(tài),還集中凝結為岡倉天心的“亞洲一體”(Asia is one)論(《東洋の理想》,一九○三)和“歐洲的光榮便是亞洲的恥辱”(《東洋の覚醒》,一九○二)諸命題。至于蠟山政道用來對抗歐美的所謂“東亞協(xié)同體”,則有意從理論的角度來否定西方的國際秩序,并代之以日本為主導的世界秩序構想。然而山室教授認為,這種“虛妄的想法”,與其說確立于“東洋”固有要素之基礎上,不如說是刺激于近代歐洲地緣政治的產物:“那時曾把同文、同種、同教、同州、同俗即文字(漢字)、人種、宗教(儒教)、區(qū)域(亞細亞洲)、風俗等同一性視為紐帶,認為聯(lián)合是可能的。不過大家都知道,這種紐帶只不過是觀念上的東西,它絕對沒有現(xiàn)實的有效性。”(山室信一:《近代日本的東北亞區(qū)域秩序構想》)
在東亞,歐洲國際法雖最早傳入中國,但日本反應的快捷程度,卻遠快于中國。丁韙良(W.A.P. Martin)所譯《萬國公法》,曾提到過“恒例”之外的“變例”(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二年,18、59、72、73、90頁);而日本對那些“變例”,似乎表現(xiàn)出了更大的興趣。一八七二至一八七三年,“巖倉使節(jié)團”赴歐美訪問。其間,他們從普魯士宰相俾斯麥的直露表述中,不僅了解到“國際公法”的弱肉強食“變例”(《巖倉公実記》中巻《具視外務卿‘ビスマルクノ招宴ニ赴ク事》),而且后來的事實證明,日本在東亞政策的實施過程中,還逐漸掌握了“變例”的運用技巧。然而,俾斯麥產生于歐洲“鐵血”經(jīng)驗的“變例”言說,意味著“歐洲一體”論所反映的并不是歐洲的實情;其由相互仇殺所造成的歷史裂痕,使歐洲國家之間并不是像日本人所描述的那樣猶如“一塊鐵板”(費正清:《中國:傳統(tǒng)與變遷》;王韜:《普法戰(zhàn)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主戰(zhàn)場均為歐洲的事實意味著,“歐洲一體”的說法,其實是不成立的;而沒有“歐洲一體”的事實,“亞洲一體”論,也就當然失去了存在的前提。若詳審王韜的分析還會發(fā)現(xiàn),在當時的中國“大戰(zhàn)略”上,似乎只考慮過“聯(lián)英法以御俄”,而并無與日本聯(lián)手的想法。時勢如此而日本卻執(zhí)意堅持“聯(lián)亞抗歐”論,說明這類提倡的目的并不單純,即:“亞洲”是一個由歐洲人所給出的空間概念,并且還是一個與“歐洲”相“對置”“對立”甚至“對決”的空間概念。歐洲人的思想“暗示”及其日益東擴的“殖民”行動,使率先在東亞地區(qū)實現(xiàn)近代化改造任務并完成了“國民國家”組建工作的日本,敏銳而強烈地感受到了區(qū)域擔當意識,于是乎,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開始把自身推向世界舞臺,并從此展開了以日本的思想和行動為核心的“實體化”亞洲的全過程。但是,由于日本在聲言促進亞洲各國“近代文明”化和“國民國家”化的同時,又先后將“殖民主義”和“大東合邦”等構想強加給區(qū)域內各國,加之其“第三種國際關系體系”的構想必然要與歐美列強發(fā)生沖突,因此,近代以來的日本全部工作,最后以“太平洋戰(zhàn)爭”的失敗而走向終結(山室信一:《思想課題としてのアジア》)。
表面上看,無論是“文明開化”還是“國民國家”,也無論是“反帝反殖”還是“第三種體系”,日本所欲實現(xiàn)的每個單一目標,在那個時代的原則上似乎均不失歷史和邏輯的可行性??墒牵虑榈淖呦虿⒉粫裱瓋热輪渭兊木€性原則和人為設計。事實是,近代以來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已宿命般否定了日本人的循序漸進夢想,卻決定了日本人的理想主義設計,只能以罔顧首尾的共時性網(wǎng)狀格局被立體推出。正是在運轉、應對和調整這部高度復雜的“世界機器”的過程中,日本的“正面意義”和“負面效果”,幾乎從一開始便無法擺脫孿生并至、善惡交織的命運。就中,“反帝反殖”意義上的“聯(lián)亞拒歐”輿論,或許有可能調動起東亞甚至全亞洲的“合力”,部分中、韓人士的感慨和感動,證明了這一點??墒牵臻g意義上的區(qū)域捍衛(wèi)能否取得成功,當取決于時代意義上的東亞是否進化。這就使“近代化”價值和“國民國家”原理,被賦予了思想和行動的前提意義。但是,這也就注定會導致日本言行上的邏輯混亂:既然代表“近代化”和“國民國家”的歐洲邏輯具有自明的正當正義性,那么,嗣后日本在亞洲所采取的系列行動,至少在文明進步的意義上是成立的,盡管這些行動會在亞洲當?shù)仄毡樵獾降种?。于是乎,那些看似“不得已”的行為在世界大勢面前卻仍不乏“近代”意義的觀點,遂逐漸流為“二戰(zhàn)”后日本知識界的部分看法,如梅棹忠夫(《文明の生態(tài)史観序説》)、溝口雄三(《創(chuàng)造日中間知識的共同空間》)和船曳健夫(《右であれ左であれ、わが祖國日本》)等不一。他們的言說,把日本在“地域”上屬于亞洲而在“時代”上屬于歐洲的身份表達,和盤托出。然而,對于想通過“歐洲秩序=世界大勢”之構圖去竭力捕捉日本行動意義的輿論家來說,一個更直白的觀點,似乎也應該成立:亞洲既然是外來的區(qū)域世界觀,那么如果日本要“實體化”亞洲,其援用外來的標尺,即歐洲的原則和邏輯來測量并規(guī)劃亞洲事務的想法和做法,便不應該受到“歐洲”以外標準的過多指責。
可是,日本不久便發(fā)現(xiàn),在東亞的精英階層中,反對歐洲的保守派,未必甘于被日本所領導;而傾向于近代化改革的人,卻未必反對歐洲。這就要求日本必須著手以下兩大要務:一是如何渲染歐洲列強滅絕亞洲的危險度和東亞列國聯(lián)合御侮的緊迫性;二是如何在亞洲樹立起足以讓鄰國痛感其落差的近代“模范國”形象。前者讓人想起了曾根俊虎的聲淚俱下:“夫日韓與清固同文同教,所宜唇齒相依者也。若安南一地,約計縱橫二萬三千五百余方里。土地肥沃,物產繁殖。戶口殆不下二千萬人,與我同文同教。且同隸亞洲,蓋亦亞韓之一國耳。……余夙憂歐洲人之凌辱我亞洲也,于是興同志會者謀,創(chuàng)立興亞會。其意在挽回亞洲之衰頹,而壓歐洲之強暴。此事也,余所日夜關心,輒常臥不安席,食不甘味,撫膺太息,血淚沾襟。竟至落魄中原,結燕趙之士,討論古今,悲憤滿懷?;蚺l(fā)沖冠,或揮劍斫柱。嗚呼,歐亞強弱之勢,何至今相反之甚耶!”(《法越交兵記》)而后者,則讓人憶及大隈重信那段足以令東亞人自嘆不如的倨傲式訓導:“國之興也,非興于興之日,必有所由;業(yè)之成也,非成于成之日,亦必有所自。我之文華致今日者,豈朝夕之故哉!清人乃觀其既成之跡為可襲而取,亦已過矣。茍欲取則于我,莫如審我實勢;欲審我實勢,則莫如考其沿革;欲考其沿革,則如此書者,亦必在其所取也?!保ā度毡鹃_國五十年史》序)當然,也不乏康有為式的吹捧與附和:“泰西以五百年講求之者,日本以二十余年成之,治效之速,蓋地球所未有也,然后北遣使以開蝦夷,南馳使以滅琉球,東出師以撫高麗,西耀兵以取臺灣,于是日本遂為盛國,與歐洲德法大國頡頏焉。然論其地,不過區(qū)區(qū)三島;論其民,不過三千余萬,皆當吾十之一。然遂以威振亞東,名施大地。跡其致此之由,豈非盡革舊俗,大政維新之故哉!”(《日本變政考·序》)
然而,日本人的努力,卻讓東亞地區(qū)陷入了兵連禍結的亂局。對此,需要研究者首先關注的,是形塑于前近代東亞體系“自解體”過程中的內部關系特征—彼此“警覺”和“防范”;而與此緊密相關的第二點是,日本“聯(lián)亞拒歐”構想所必需的空間占據(jù),在很快被有識者窺破的同時,西方的“條約體系”反而逐漸為中國人所認可。這意味著,日本的“聯(lián)亞拒歐”倡導,至少面臨著兩重不可逾越的障礙:一個是歷史的,一個是現(xiàn)實的。就歷史而言,無論日本怎樣以“同文同種同教同俗”的宣傳嘗試與東亞各國聯(lián)合,近世以來東亞的內部爭執(zhí)和分離局面,都不可能因為早已背離這一體系者的幾句動聽言辭就會有所改變,何況,日本的說法和做法之間又總是南轅北轍呢!就現(xiàn)實而論,當近代國際關系體系被東亞人接受后,幾乎很少還有人想回到不乏倫理但缺乏平等的家長制國際關系格局中(王韜:《華夷辨》),自然也就不會輕信在東亞歷史上從未樹立過良好道德形象的日本及其所主導的所謂“大東亞體系”。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亞洲”的概念真的就與前近代東亞區(qū)域無關,也不意味著日本在“實體化”亞洲過程中利用東亞既有關系資源的做法便全無根據(jù)。日本的“大亞洲主義”之所以會速興速滅,很大程度上乃根源于前近代東亞體系的“自解體”格局及其彼此分立的準“國民國家”性質,也決定于在東亞近代前夜,金字塔式的區(qū)域支配關系已經(jīng)成為名存實亡的話題。森有禮以“屬國”概念詰問李鴻章時李的頻頻語塞,證明了這一點(《清季外交史料》卷四、卷五)。尤為重要的是,那種類似于前近代“華夷秩序”的“大東亞體系”,還會毫無懸念地招致來自歐美世界之近代平等理念和國民國家體制的“警覺”與“防范”。換言之,當看清日本對周邊鄰國以歐美價值之名、行武力并吞之實的行動軌跡后,西方列強才終于了解到其東亞行動的目的—一個以摧毀中國中心“華夷秩序”的方式去建立新的、以日本為中心的“大東亞共榮圈”這一不啻否定“條約體系”的非平等區(qū)域關系體系。實際上,日本在處理東亞事務時與歐美各國所簽訂的全部條約和條款,都不過是為完成上述任務而與之進行的敷衍、欺瞞、迂回和周旋。由此而引發(fā)的最后對決—“太平洋戰(zhàn)爭”,終于使日本的全部“東亞理想”在東西方力量的雙向圍堵和并力反擊中,走向悲劇。美國的日本史專家霍爾(John Whitney Hall),曾矛盾地表達過他的感受:“在十九世紀中葉,當歐美的旅行者注意到日本這些與世隔絕的島嶼的時候,他們很難想象在一個世紀之內這個神秘的‘帝王之邦將把自己變?yōu)楝F(xiàn)代世界的主要國家之一”,“但是今天日本是世界第三工業(yè)國,而且曾經(jīng)試圖搞軍事擴張,結果把自己的城市變成核戰(zhàn)爭的最早目標”(霍爾:《日本:從史前到現(xiàn)代》)。
近代以來的日本行動,我以為至少給東亞世界帶來了三種后果:一是“大日本帝國”的崩潰及其“大東亞共榮圈”的速興速滅;二是連接過東亞內部的顯隱紐帶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三是“亞洲”仿佛回到了奧特里烏斯地圖的單純地理指代,“東亞共同體”從原理到形式已經(jīng)從世界舞臺上消失。然而,當我們將前近代和近現(xiàn)代合而觀之時不難發(fā)現(xiàn),“東亞世界”還因此而形成了兩個“長期”不易改變的局面:一是東亞各國的長期“不和”;二是東亞各國的“想和而不能和”。
東亞各國長期“不和”的原因,當根源于一個“不易消逝”和一個“徹底消逝”。所謂“不易消逝”,是指在國家獨立、主權平等的現(xiàn)代國際格局中,前近代固有的“非平等”區(qū)域關系規(guī)則,仍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于東亞人的內心深處。換言之,歐洲的“國際法”所帶來的“國際關系”新格局雖然在形式上取代了東亞固有的“區(qū)域關系”框架,但東亞人在思考和處理地區(qū)問題時,總不免會帶上傳統(tǒng)的高下等級視角(馬丁·雅克:《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對此,丸山真男在分析日本民族主義時所揭示的前近代東亞非平等“基因”,適足令人矚目。他認為,該基因當中并沒有現(xiàn)代國際關系中的對等性意識,相反,它是拿國內階層統(tǒng)治(金字塔式)的眼睛來看待國際關系的。它觀察問題的方法只能是“二者擇一”,即不是征服或吞并對方,就是被對方所征服或吞并。它足以導致這樣的結局,即一旦出現(xiàn)一九四五年“大日本帝國”戰(zhàn)敗等情形時,日本全體國民會突然出現(xiàn)整體性“虛脫”現(xiàn)象并陷入意義迷失和自暴自棄的泥淖中,難以自拔(丸山真男:《日本におけるナショナリズム》)。而本來在前近代即已松弛不堪的區(qū)域倫理感覺,經(jīng)由近現(xiàn)代日本的無邊界“惡用”,則已然從東亞人的記憶中“徹底消逝”。明治天皇對琉球、朝鮮的強行“冊封”和昭和時代的“王道樂土”欺騙,毀滅了東亞兩千年來息脈僅存的倫理暖意,以至于今日中、韓人士一聽到“同文同種”和“東亞共榮”這些“和制漢語”時,心里的感受則不是恐懼,就是排斥、厭惡甚至憤怒。即便有欲通過那些舊日紐帶試圖恢復一點往昔情愫的努力,也不過僅停留在“鄉(xiāng)愁”的水平上,說說而已。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東亞各國從此就不想合作?!岸?zhàn)”后,隨著相互間經(jīng)濟依存度的加深和恢復邦交后人員往來的頻密,一個新時代的“東亞共同體”輪廓,曾幾何時還仿佛給區(qū)域內民族和國家?guī)砹嗽俣嚷?lián)合的憧憬(魏志江等:《日本學界關于東亞共同體構想的基本觀點》)。只是,當人們想順著這一方向去努力時卻發(fā)現(xiàn),無論是歷史的遠因還是現(xiàn)實的近憂,環(huán)繞東亞的國際關系格局,似乎都很難允許區(qū)域內還會發(fā)生真正意義上的聯(lián)合。如果把傳統(tǒng)東亞地區(qū)依經(jīng)濟版圖大小和文化水平高低而結成的“朝貢體系”與“大東亞共榮圈”時日本軍國主義所帶來的東亞劫難合而觀之,還會令人沮喪地發(fā)現(xiàn),纏繞于東亞各國和地區(qū)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恩怨怨,事實上已無法在短時間內得到真正的化解。而這兩大東亞人難以逾越、由歷史情結所帶來的睦鄰壁壘,卻極大地便利了美國霸權對東亞的控制和支配。重要的是,由于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HQ)對日占領所帶來的影響已遠非日本一國,所以這不但意味著幾千年來東亞國際關系體系中第一次體制性地植入了代表世界強勢的西方力量,而且由于美國在日本等國策應下所提出的“重返亞洲”戰(zhàn)略已無人知曉會持續(xù)多久,因此,東亞各國“想和而不能和”的局面,就成了人們必須長期面對的現(xiàn)實。吊詭的是,美國對東亞內部恩怨關系的諳熟,還注定了它對東亞的控制和支配行為會十分得心應手:只要它想讓東亞“熱鬧”一下,這里的國家和地區(qū)就會瞬間“沸騰”(拙稿:《東亞的病理》)。
然而,當我們搞清了東亞往日沖突的根本原因后,歷史的舊頁總需翻過的意義才能獲得切實的凸顯。一是,不這樣做東亞便注定沒有未來;二是,既然要面向未來,便沒有必要重啟那些有可能再度引發(fā)沖突的負能量。奧特里烏斯對東亞世界的純地理白描,在今天似乎更富于暗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