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王義正

康君元：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文//圖_本刊記者 王義正

康君元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明朝呂坤寫過一本書叫《呻吟嘆》，其中有兩句：“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于己虛心篤志，乃不二法門。”康君元選了第一句作為自己的座右銘，這些年他也一直以為人辯冤白謗為己任，先后成功完成無罪辯護八十多起，替死刑犯完成無罪辯護兩起。用一位與康君元相熟的人的話說：“這在中國恐怕是絕無僅有?！?/p>

2016年3月10日，本刊記者在石家莊見到了河北世紀方舟律師事務所律師康君元，“昨晚深夜我剛從河北某看守所趕回來，當事人可能被冤枉，我們正想辦法給他提供幫助。”

給“死刑犯”做無罪辯護

李春興案，是談到康君元時繞不過去的一個點：一個兩次被法院判處死刑的男人，最終被康君元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

2003年6月6日，滄州市滄縣發(fā)生一起命案，劉李莊村黨支部書記李某被殺害。同村村民李春興被認為有重大作案嫌疑，于同年6月18日被逮捕。7月21日，滄州市檢察院以李春興犯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10月17日，滄州市中院判決李春興犯故意殺人罪處以死刑。李不服，上訴至河北省高院。

李春興家是貧困戶，請不起上訴律師。2004年2月24日，康君元被河北省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為李春興一案的二審援助律師。按一般的慣例，援助律師只需要負責案件的一個階段，沒義務負責到底。但康君元沒有以完成任務的心態(tài)去對待，在初步翻閱卷宗后，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康君元懷疑，這可能是一起冤案。

康君元說，他永遠也忘不掉第一次見李春興時的情景?！爱敃r他戴著腳鐐手銬固定在座椅上，心情非常頹喪，眼神飄忽，有些六神無主。面對一位顯得有些弱不禁風的文弱律師的雪中送炭，他可能有些心存感激，但更多可能是懷疑和不抱期望。”在與李春興進行了初步溝通后，康君元更加堅信這是一起冤案?？稻俣劝参坷畲号d，讓他相信法律。李春興卻仍有疑慮，他雖然沒什么文化，但六十多年的人生閱歷也讓他明白，要推翻法院的判決比登天還難。

在看守所見到李春興后，康君元的心情難以平復。在回石家莊的路上，看著一棵棵參天的楊樹急速向后馳去，遠處炊煙裊裊，不時映入眼簾的還有老人和孩子的笑臉?！捌鋵嵗畲号d原本應該和他們一樣，可現(xiàn)在只能在鐵窗里擔驚受怕。”康君元說，自第一次見面后，他就下定決心要把這個案子負責到底，哪怕最終于事無補，也不能給自己留下遺憾。

通過閱卷，康君元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疑點，他找到了該案的主辦法官并表明了自己對本案的懷疑。主辦法官熱情地接待了康君元，但對他的意見卻不以為然?？稻隽恕败涐斪印保@也讓他意識到，這個案子遠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

“要把一個死刑判決推翻，這在當時還沒有先例。”康君元并非對自己沒信心，而是對其他一些干擾因素存在隱憂。

康君元通過大量調(diào)查取證和詳細閱卷后發(fā)現(xiàn)，本案是一起典型的只有被告人部分口供、沒有其他任何證據(jù)證明被告人犯罪的刑事案件。李春興在被公安機關移送到看守所羈押后，很快就否定了此前在公安局作出的有罪供述。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46條之規(guī)定，本案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并處以刑罰?？稻獩Q定為李春興作無罪辯護。

河北省高院對此案很慎重，公開開庭審理了此案。2004年5月26日，河北省高院以李春興犯故意殺人罪的事實不清為由，裁定撤銷滄州市中院的一審判決，發(fā)回重審。

得知一審判決被撤銷，李春興和康君元都十分高興。但康君元知道，真正的硬仗即將到來。

法庭上的“短兵相接”

2004年7月9日，滄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組成了合議庭，在刑事審判庭對此案進行了公開審理。這是康君元援助李春興一案后，第一次在法庭上與公訴方“短兵相接”。盡管在開庭前一天康君元患了感冒，感覺嚴重不適，但他還是堅持上法庭辯護。

據(jù)康君元回憶，當時在法庭上，公訴人頻繁粗暴地打斷李春興的陳述。有的關鍵性問題，只讓李春興說一半，詢問帶有明顯的傾向性?？稻坏谜埱蠓ㄍブ浦构V人的無理舉動，以維護當事人完整陳述的權利?？墒牵酉聛砝畲号d剛說幾句，公訴人再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陳述?？稻樹h相對地示意李春興講下去。雙方僵持不下，庭審氛圍相當緊張。

及至辯護律師發(fā)問時，康君元果斷就之前公訴人沒有調(diào)查清楚的本案關鍵性問題發(fā)問，并要求書記員做好記錄。可是即便這樣，康君元仍感到困難重重。

“或許是急于結(jié)束庭審趕著吃飯或是別的什么原因，連審判長都失去了耐心，在我發(fā)問時，他竟然打斷了李春興的陳述?！笨稻貞浀溃敃r問的問題對本案犯罪是否成立至關重要，所以康請求審判長允許當事人繼續(xù)陳述?！皼]想到，審判長竟然敷衍地說了一句：我都知道了?！?/p>

此時的康君元有些熱血上涌：人命關天，怎能用這種態(tài)度去對待本案？但當時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怒火說：“你總得讓我的當事人做完整的陳述吧?！睂徟虚L依然粗暴地回復了一句：“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p>

這一次，康君元終于忍無可忍了，反詰了一句：“他都沒說完，你就知道他要說什么？”審判長一時語塞，但短暫的沉默后審判長突然向康君元發(fā)難：“到底你是審判長還是我是審判長？”康君元緊接了一句：“審判長不也應該依法主持審理嗎？”

庭審一度陷入緊張且尷尬的局面，從開庭調(diào)查就磕磕絆絆，取證環(huán)節(jié)進行得異常艱苦。等到了質(zhì)證環(huán)節(jié)時，面對康君元千辛萬苦收集的證據(jù)，公訴人竟然不認可，理由只是一句“辯護人收集的證據(jù)不具有法律效力”。

在法庭上，康君元從殺人動機、作案時間、證據(jù)不足等多個方面逐一反駁了公訴人的訴訟意見，并出示了大量證據(jù)證明自己的觀點，贏得了旁聽人員包括部分審判員的認可?？墒羌幢闳绱耍粚彿ㄔ阂廊粵]有采信康君元的辯護意見，2004年7月15日，法院再次判決李春興死刑。

絕望的最后一搏

接到判決結(jié)果，李春興有些絕望了，康君元也多少受到了打擊，但是康君元知道，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動搖?？稻冀K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人間是有正義的?？稻鲃酉蚝颖笔》稍行恼埨t，為李春興提供第三次無償法律援助，再次擔任李春興的辯護律師。

康君元再次來到滄州，他必須見到李春興，并告訴他，不到最后一刻絕對不能放棄。

前往滄州前，一位老領導找到了康君元，囑咐他說：“君元啊，你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也許，這個案子的意義已經(jīng)超出了它的本身價值……”

康君元一方面替李春興認真準備上訴材料，另一方面積極地多方奔走，為其呼號請命。呼吁有關機構和媒體關注，避免錯案的發(fā)生。他找了很多人尋求幫助，寄了很多封信盼望援手，結(jié)果都石沉大海?！澳菚r，感覺自己就像是一葉漂泊于大海上的孤舟，那段時間經(jīng)常在夢中驚醒，夢到李春興被執(zhí)行了死刑?！笨稻f。

內(nèi)心雖然波動，但行動卻不能停止，因為這是最后的希望?？稻俅畏磸褪崂砻恳粋€細節(jié)，希望能從中找出更加有力的證據(jù)。他再次前往劉李莊村走訪，希望能從村民那里找到新的突破口。

河北省高院在接受李春興上訴后，為慎重起見，決定開庭審理此案（當時高院審理死刑上訴的二審案件一般為書面審理），河北省人民檢察院派檢察員發(fā)表公訴意見。

2005年7月12日，由河北省高院開庭審理的李春興故意殺人上訴案件又在滄州市人民法院開庭。重回故地，康君元感慨萬千，但他絲毫不敢懈怠，因為這是最后一搏。

在庭審中，康君元步步為營，發(fā)表了措辭嚴謹有力的無罪辯護意見，并列舉了大量證據(jù)。在辯護即將結(jié)束時，康君元向庭審席深深鞠了一躬，用他那略帶涉縣方言的普通話說：“我們司法機關應該拿出足夠的勇氣去正視本案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盡早地還給被害人一個清白?！?/p>

康君元的辯護意見再次引起河北省高院的重視，他也向主辦法官再次補充提交了詳盡的對比表，扎實的準備和有力的辯護徹底瓦解了一審死刑判決認定的事實基礎。

2005年11月17日，康君元接到了主審法官王新民的電話，通知他去領終審判決?？稻刳s到了河北省高院。他驚喜地看到無罪判決書時，竟一下手足無措?！耙幌蚩邶X還算伶俐的我，那一刻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天只從嘴里擠出了兩個字，‘謝謝’?！笨稻f，這份判決書宣告的不僅僅是李春興無罪，更像是自己的劫后重生。

2005年12月14日，在河北省司法廳門口，李春興哭著跪在了康君元面前。這可能是這位河北農(nóng)民最誠摯的感謝方式，如果不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律師，他可能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心中的那顆種子

李春興無罪釋放后，康君元繼續(xù)無償幫助他申請國家賠償；而與此同時，康君元的名字一時間也響徹了燕趙大地。此案經(jīng)過多家權威媒體的報道后，也著實讓康君元出了一回名。他先后入選了“全國十佳法律援助工作者”候選人、2006“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候選人等。

其實早在李春興案前，康君元在律師界已是小有名氣。在援助李春興案時，就有許多高回報的經(jīng)濟案件通過各種渠道找到康君元，但都被他一一拒絕了。

在援助李春興案時，就曾有一個村委會找到康君元，并開出了極高的價碼請他代理案件?！澳莻€案子的涉案金額高達1500萬，那時候的1500萬元，訴訟費可想而知?！钡麤]有接，因為李春興的案子不能分心。

有一次，康君元代理了一起經(jīng)濟糾紛案，對方當事人輾轉(zhuǎn)托人找到了康君元，沒談多久，對方就從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摞百元大鈔，并把整個包放到了康君元面前。只要康君元肯透露委托人的信息給他，包里的錢就都是康君元的，并承諾替康保密。那時，康君元的事業(yè)剛剛起步，資金上確實窘迫，但面對巨大的誘惑，康君元不僅沒有動心，反而感到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對方。

可能是覺得康君元太厲害，也有一些人在得知康君元是對方當事人的代理律師后會私下找到康君元，提出給康一筆不菲的經(jīng)濟補償，只要他解除與對方當事人的委托關系。如果這樣做，康君元可以絲毫不費力就能獲得不低于代理費用的收入。可是，康君元絲毫不為所動。

康君元說，他打官司絕對不是只為了錢，有的官司沒錢也要打，有的案子有錢也不打。康君元說，他代理案子只看對方是否是弱勢的一方，是否真的需要幫助。這也正是康君元代理的案子多是無償援助的原因。

康君元不光替“平民百姓”打官司，也會幫助一些“落難貴人”。在康君元看來，凡是在法律問題上需要幫助的人都是需要幫助的對象?！皫椭麄?，也是法治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人人平等。”所以，康君元的當事人名單里也不乏企業(yè)家和政府官員。

這些年，康君元打過的官司有多少，他自己也記不太清了，但只要能說出當事人的名字，他就能清楚地回憶起每一場庭辯時的情景。多年的律師生涯讓康君元看到了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那就是法律在社會中的普及度和信仰程度直接關系到社會的公平正義程度。

這幾年，康君元在繼續(xù)替人“辯冤白謗”的同時開辟了自己的“第二戰(zhàn)場”。2014年12月，在康君元的號召下，一批企業(yè)家、檢察官、媒體人、專家學者等以法律人為主體成立了崇尚法團隊，到處宣傳法律，做公益普法工作，因為真正能維護老百姓利益的唯有法律?！芭c執(zhí)法者相比，老百姓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執(zhí)法者保護老百姓的正當利益是一種自覺；但如果執(zhí)法者不這么做，老百姓的利益要想得到保證，只能靠法律去博弈，去約束執(zhí)法者?！?/p>

崇尚法團隊創(chuàng)立至今，已經(jīng)舉辦了多次法律公益活動。其中到高校開展“尚法巡講”42場、政府機關講座33場、面對法律人的講座38場，并開展多場公益普法活動?？稻推渌麍F隊成員要將法律的種子播進人們的心里，要讓法律成為社會的信仰。

“人生很多時候沒有選擇，只能隨波逐流；但我們可以堅守，堅守其實也是一種選擇?！笨稻f，這種內(nèi)心的堅守就像是一顆種子，但這顆平時看不見的種子，卻往往能在某些關鍵事件的關鍵時間點產(chǎn)生關鍵性的作用。康君元內(nèi)心的這顆種子，叫作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