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婷 / 著
選自《賀州文學(xué)》2016年第2期
嶺南多竹,昭平居嶺南一隅。
一株新竹初長成,竹節(jié)上兩枝對生,枝端各自垂下三片嫩葉,共六片。
在昭平,竹,是個活著的原始象形文字。
一條細(xì)長的縫衣線,這頭拴在淡黃色的蚊帳竹上,那頭系著一只憨胖的竹象,正嗡嗡飛舞。竹象,以鮮嫩竹筍為食,有著一條竹枝般的長鼻子,昭平本地話也叫它“筍蜂”“竹蟲”。小孩喜歡用線綁住它,一拋就飛,如一架赤褐色的微型直升機(jī)。
三妹撩開蚊帳逗了一下竹象,看向屋頂瓦片中那片透光玻璃,上面留著昨夜春雨水痕,三五片竹葉。從玻璃片透下來的光度,三妹判斷時間已是早上七點(diǎn)左右。
竹象是阿婆捉回來的。三妹噔噔噔地跑下小木樓,她知道阿婆在哪里??隙ㄊ俏莺蟮哪瞧窳帧D睦镏窆S多,阿婆就在哪。雨后竹林格外清新,一只只吃飽了的竹象在穿梭巡邏。很快,阿婆就砍好了兩筐竹筍,還有一根拇指大小的細(xì)長竹子。
路上,阿婆叫三妹摘一些綠豆般大小的酸甜果粒。回到家,阿婆截取一段細(xì)長竹管,兩端不帶節(jié)。然后截取一段一端帶節(jié)的竹管作為竹帽,將小棍子塞進(jìn)去固定住。再把兩個果粒分別塞進(jìn)竹筒兩端,用小棍子頂住一端,運(yùn)用空氣壓縮原理快速推出去,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這是竹管槍,也叫“竹噼啪”。
阿婆開始剝竹筍了。三妹拿起“竹噼啪”,瞄準(zhǔn)離屋最近的竹梢上的小麻雀,射程雖不能達(dá),但清脆的“啪”聲驚起了幾只麻雀,“噗噗噗”降落屋頂,嘰嘰喳喳討論發(fā)生了什么。三妹又瞄準(zhǔn)正在左邊黃皮果樹下酣睡的大黑狗,它突然地“汪”一聲,夾著尾巴躲進(jìn)了竹林,好久不敢回來。右邊菜園竹籬笆下的母雞,則立刻“咯咯咯”地叫了起來,警惕地看著三妹,張開翅膀把剛孵出來十多天的雞仔們保護(hù)起來,警告三妹莫輕舉妄動。水井旁,在阿婆腳下邊的小灰貓也略抬起頭,朝三妹這邊雙眼開一條縫,似問,小冤家,你又玩什么新花樣?
阿婆安撫小灰貓,對三妹說快剝竹筍。三妹玩得正歡暢,不樂意地說,熊貓才吃竹筍。阿婆說,熊貓是國寶,我把你當(dāng)國寶養(yǎng),別不知足。
昭平人愛講“古”。“古”,即民間故事。夜里睡前,阿婆搖著竹扇給三妹講“古”:財主嫁女。
話說古時候一位財主有個漂亮女兒,不愛富豪家公子,偏偏看中一個以賣斗笠為營生的青年。財主拋出狠話,你要嫁給那個窮小子,別指望我給你一分錢,以后你成了叫花子我都不會看你一眼。出嫁那天,財主讓人把女兒全身搜了個遍,連頭發(fā)都不放過。嫁過去后,青年家里多了一口人,鍋都揭不開了。財主女兒說,多一個人干活,日子會變好的,你多摘一些竹葉,我在家里織。說完她從鞋子上割下一片金燦燦的葉子給青年,讓他買點(diǎn)米回來救急。不想青年在路上把金葉給弄丟了。她從另一只鞋子上割下最后一片金燦燦的葉子。原來,財主老婆可憐自己的女兒,在女兒鞋子上偷偷繡進(jìn)兩片金葉,叮囑她留作急用。青年半信半疑,沒想到真買回一大袋米。他說,這種金色葉子,我摘竹葉那里滿地都是,拾都沒人拾,明天我就去拾一袋回來。后來他建起了一大座新房,房子建好那天,他請了很多鄉(xiāng)親來做客。財主看見青年時來運(yùn)轉(zhuǎn),就主動上門送了很多嫁妝給女兒。吃飽飯,財主要回家了,女兒對他說,父親,過到山坳那邊,你再回頭看看女兒的新房吧。到了山坳,財主回頭一看,只見女兒把他送去的嫁妝一把火燒掉了……
“古”講畢,三妹早已跌進(jìn)那片竹林。
翌日晨起,三妹跟著阿婆去砍竹。進(jìn)了竹林,三妹開始低頭轉(zhuǎn)悠。跟在三妹身后的大黑狗東嗅西嗅,像個職業(yè)偵探。轉(zhuǎn)了幾圈,一無所獲。阿婆過來看了三妹一眼說,傻妹,你以為竹林真有金葉?世上沒有這么神奇的竹林,人間只有普普通通的竹子。
確實太普通了。竹林里竹子成百上千,在三妹看來都差不多。
阿婆卻說,差別大著呢。你看一叢一叢生長,枝杈長得比較低的,尾梢也很直的,是撐篙竹,用來做撐竿、擔(dān)竿、扁擔(dān)是最好的。分枝很低,枝上長有刺的是簕竹,有刺的部分可以用來做防護(hù)籬。這一棵一棵散開生長的,竹竿很直而且在很高的地方才有枝杈的是毛竹,也叫南竹。毛竹在剛種下的頭幾年沉睡不起,直到第四年左右雨季喚醒它后,它才開始長。你知道它長得有多快嗎?每天能長一尺左右,有時四十多天就能長到五層樓高,長得最好的能達(dá)到六層樓那么高。但你以為它前幾年真的一點(diǎn)沒長嗎?它在地下長呢,把根基扎得特別深……
還沒聽完,三妹就像猴子一樣往一棵最大最高的毛竹上爬。突然聽到一聲婉轉(zhuǎn)清脆的鳥叫,不是在竹梢,而是在地面。三妹往下一看,呀,是阿婆在拉竹哨子。三妹從毛竹上“嗖”地滑下來,急著要看。竹哨子發(fā)出婉轉(zhuǎn)的聲音,引得竹梢上的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看了下來。阿婆說,我教你。三妹卻急不可耐地?fù)屵^來,猛然一拉,旁邊的大黑狗嚇了一跳。再拉一下,麻雀們都飛走了。不甘心再拉一下,大黑狗干脆跑了。
三妹一惱,用腳把竹哨子踩爆了。阿婆氣得把砍竹刀扔到地上。阿婆說,你這孩子,教你認(rèn)竹子,沒有心機(jī),教你拉竹哨子,以為簡單,聽別人講話,只挑自己中意的聽,不中意的一句都不聽。這樣長大又有什么用?
三妹抱著剛爬過的那棵毛竹,低頭不語,羞愧落淚。
屋前曬坪上,阿婆在破竹篾,準(zhǔn)備編籬笆圍菜園。一陣爽朗的笑聲把四伯母帶到了,前陣阿婆幫她點(diǎn)菜秧,今天她來搭把手。
這回三妹老老實實地和小灰貓一起坐在阿婆身邊,左一個,右一個。阿婆瞄了三妹一眼說,看你能坐幾分鐘。四伯母也對三妹說,別阻大人做工。三妹不吭聲。
只見阿婆右手拿刀,左手拿竹,在竹子中間落刀,稍一用力,刀入竹身,竹子裂開,蹦出一個清脆涼爽的飛吻,聲音特清脆。阿婆定住刀,順勢把竹子往前拉,竹子分成兩塊長條,均勻,整齊。再炮制此法將已開的竹子對半開了再開,沒多久,一根竹子就被分成了多條細(xì)長的篾條,再將兩片指甲厚度的篾白和竹節(jié)削去,一條竹篾完美呈現(xiàn)。
整個過程又快又好,干凈利落。三妹頓時心生敬佩。
四伯母說,你阿婆真是把好手,我刀不夠穩(wěn)。阿婆說,篾條越細(xì)越均勻,編出的東西越好。要破好竹篾,得有耐性,沒有一定時間是練不出來的,做什么事情都一樣。
開始編竹籬笆了。四伯母才編好一張,阿婆已經(jīng)編好兩張了。四伯母說,其實我根本就幫不上你阿婆什么忙的。三妹說,那你還來干嗎?四伯母說,我雖然搭不上手,但還能搭上幾句話,湊個熱鬧。僅兩日,菜園的竹籬笆就全部圍起來了。四伯母看著三妹編的那一張說,你這張看起來像是早起頭發(fā)沒梳好,歪歪扭扭幾股辮子纏在一起,但攔住雞鴨貓狗不成問題。阿婆說,她能耐心編完這一張就很好了,難得她有心。
阿婆和四伯母又去砍竹子了。四伯母說,這回可該看我的了。原來四伯母也是有拿手絕活的。她會編各種籮筐,大谷籮、豬籠、雞籠和鳥籠等各種圓的籠。
阿婆說,竹子有長有短,人也一樣啊,你四伯母雖然竹篾破得不太好,但籮筐織得特別好,滾圓滾圓,像是用尺子量過的。四伯母戲謔道,你性子直,破的竹篾自然就直,人家說我圓滑,所以我織出來的籮筐和籠子自然就圓。
三妹拿著自己編的不可名狀的 “籮”問,那我這個怎么說?四伯母說,你還小,各方面都還不成形,所以編出來的東西也是不像樣的。
阿婆“啪”地一拍四伯母的大腿說,你這話怎么說得像個文化人,不是說沒念過書嗎?三人笑作一團(tuán)。
三妹上學(xué)了,阿婆給三妹做了一枝竹筆。
不知為何,每次用竹筆寫字,三妹都會想象這“橫折豎鉤”就是竹子搭出框架,“一撇一捺”就是竹篾布線編織。這樣寫出來的字,有的像個 “小小籮”,如“我”字,圓圓的;有些字像個“小小筐”,如“四”字,方方的;有些字像個“小小籠”,比如“婆”字,橢圓的。
這么想著,有時就會傻笑出來。一次,阿婆問三妹笑什么,拿過去要看。就像阿婆用竹耙子把地坪上成堆的稻谷推平,三妹也立刻用手把成堆的笑臉推平,正色直腰。阿婆看了一陣,竟也笑道,有些字怎么大得像個籮?可以給我裝一擔(dān)谷子了。雖然她不識字,但看得出有些字比其他字大太多。
在沒有畫線的草稿紙上寫著寫著,就有些“籮”啊“籠”啊“筐”啊滾下了坡,不整齊。阿婆又給三妹做了一把竹尺,一張張畫好線。這樣一來,每行字特整齊。
就這樣三妹認(rèn)了很多字,喜歡上了漢字。中學(xué)時學(xué)到了漢字起源。很偶然的,翻開一本古代漢語字典,看到“竹”字的起源時,三妹一腳踏空,跌跌撞撞誤入時空隧道,撲通一聲掉入一片遠(yuǎn)古時代的竹林。三妹拍落身上的竹葉站起身,看到一群遠(yuǎn)古的先民,身上穿著竹葉,正在討論“竹”的寫法。
一個先民對著一棵竹子,畫下一根細(xì)細(xì)的竹枝,上部再畫多片葉子。問,這樣可以嗎?沒有人搖頭,但也沒有人點(diǎn)頭,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這時有個小孩子說,這個樣子看起來和草的樣子也差不多啊。
一眾先民陷入沉思。
忽然有風(fēng)吹來,竹葉窸窣作響,所有的竹葉都搖擺起來。那個先民忽然得到靈感,迅速撿起兩根細(xì)枝和六片竹葉擺了一個形狀,問大家,這樣可以嗎?大家圍著看了一會,又抬頭看看竹林,看到一棵棵新生的竹子,一根竹節(jié)上兩根細(xì)枝對生,每個枝端垂下三片新葉,兩個共六片葉。
那六片竹葉,正是按這個樣子擺出來的。
這時大家抿嘴笑了,說,像是竹葉的那個樣子,一看就是這么回事。或是這樣,又或不是。不管怎樣,象形字“竹”誕生了。
有一個至今用得極為頻繁的字,“再”字,也與竹有關(guān)。
在早期的甲骨文里,“再”是個象形字,像捕魚的竹籠。古人先將細(xì)竹篾編織成喇叭口的竹籠,然后在喇叭口上再套接一個竹條編制的漏斗形竹圈 ,如此可以使魚容易進(jìn)而不易出。打開竹圈,把竹籠中的魚取出來后,再把竹籠放回河里,就可以反復(fù)地捕魚。
這是最初的關(guān)于“可重復(fù),可反復(fù)”的表達(dá)?!霸佟钡南笮挝淖志瓜褚粋€捕魚的竹籠,這個字太有畫面感了。
象形字“再”誕生的那天,會不會是個春雨初歇的日子?下垂的竹葉上還沾著春雨一滴又一滴,蔥翠的竹林里正飛著竹象一只又一只,追逐著竹象的孩童一群又一群。而微笑著看向孩童的大人們,并沒有打算讓孩子們停下。他們拿著竹籠,信步走向河邊,撈起竹籠一個又一個,取出魚兒一條又一條。那時,旭日正暖,陽光金子般灑在竹林。
陽光是可“再”有的,而這樣的日子,也是可“再”有的,延續(xù)連綿的。
而幾千年后,關(guān)于“再”字,用得最頻繁的,恐怕是“再見”。常說“再見”的人們,卻只以為,這不過是一句尋常的客套話?;サ馈霸僖姟敝螅牵涸?,也不見。輕松地從嘴里飄出的“再見”,干涸,無味,沒有生氣。
卻不知造字當(dāng)初,“再”這個字從河里撈起時,如水濕潤,如魚鮮美,活蹦亂跳。
蘇東坡的《於潛僧綠筠軒》寫道:“寧可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yáng)州鶴?”
宋代至今,會有誰不喜歡東坡先生的這首詩?恐怕沒有。竹是文人騷客眼里清雅不俗之物,是“花中四君子”之一,“歲寒三友”之一,頌竹的雅句清詞多得不勝枚舉,“竹林七賢”也成為歷史佳話。
但三妹就是對這首詩的“無竹令人俗”喜歡不起來。
她熟悉的農(nóng)人,喜歡在春日雨后竹林里采集鮮嫩的竹筍, “對此君大嚼”,一時“嚼”不完,還要曬成筍干,或為便于儲存,或為變賣小錢。秋天,則撿竹殼當(dāng)火燒。
她熟悉的農(nóng)人,喜歡絞盡腦汁對竹子加以利用,變成各種各樣的用品。廚房里,有竹碗、竹筷、竹篩、竹籃、竹蒸籠、竹砧板、竹筒。農(nóng)具房里,有竹簍、竹籮、竹筐、竹籠、竹梯、竹扁擔(dān)、竹簸箕、竹畚箕、竹掃把、竹斗笠。家具用品里,有竹桌、竹椅、竹枕、竹席。水上交通工具里,有竹排、竹筏。
她熟悉的農(nóng)人,喜歡拿竹子來調(diào)侃人。形容一個人固執(zhí),就說“橫著竹竿進(jìn)門——難轉(zhuǎn)彎”;形容一個人高估自己,就說“嫩竹扁擔(dān)挑重?fù)?dān)——自不量力”;看到一個青年老大不結(jié)婚,就說“竹子發(fā)芽——一根光棍”;看到家族不團(tuán)結(jié),就說“篾條捆竹子——自家人整自家人”;對一件事情評價不一,就說“大路上賣竹竿——這個說短那個說長”。
甚至,在20世紀(jì)物質(zhì)匱乏、衛(wèi)生紙金貴的年代,有些老一輩人在上茅坑時拿竹篾的篾白來擦屁股,代替衛(wèi)生紙如廁。
對農(nóng)人來說,竹,從來不是屋后的風(fēng)景,不是紙上的倩影,不是書上的詩詞,不是花中的君子,而是實實在在的世俗生活:與其相伴,為其所用。
三妹眼里的竹子,是俗的,她覺得把“無竹令人俗”改為“有竹令人俗”更為貼切?!爸窳制哔t”不常有,布衣百姓尋常見。千百年來,在這竹林旁生活的,更多的是凡夫俗子,而不是文人雅士。
三妹相信這是竹子的選擇。
而與三妹過著這樣俗的生活的阿婆,卻在生命的長度上創(chuàng)造了不俗的業(yè)績,百歲逾二。百歲阿婆,像是一棵竹子開了花,功德圓滿,壽終正寢。在彌留之際,她只問了一句,去哪里?
是啊,阿婆,你這么俗,能去哪呢?一定是回到你生活了一輩子的那片竹林吧。而三妹的俗,也絕不比你少一分。天堂太高太冷太雅,憨胖的竹象飛不上去,況且牽著它的線還在三妹手里。而你,一定不會棄它而去。
超度儀式上,三妹久久凝視著阿婆的靈牌。那是一塊竹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這塊竹片,細(xì)長,不大,很輕。像是春日初雨般細(xì)長,僅夠成年竹象駐足的大小,輕如屋頂煙囪飄向竹林的一縷炊煙。還會“再見”嗎?會的,在竹林。
“西窗下,風(fēng)搖翠竹,疑是故人來。”描寫竹子的詩詞成百上千,三妹獨(dú)愛這句。最俗的擬人手法,最親切也最動人。阿婆名字里有個“翠”字,她在竹林邊生活了百余年,她住的那個房間,正是西南方向。如今竹林愈發(fā)蒼翠,她可隨風(fēng)自由來去。
“竹林七賢”去了,寫下“無竹令人俗”的蘇東坡去了,斫竹的六祖慧能去了,一代代唱著《斫竹歌》的人去了,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人和這些事的阿婆也去了。不俗和俗的人都去了,只剩下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俗或不俗的竹林。
昭平的竹,嶺南的竹,依然一副天真模樣。
每有一株新竹初長成,竹節(jié)上兩枝對生,枝端依然各自垂下三片葉,共六片。未經(jīng)世事滄桑,不知地老天荒,溫潤如同初生,不曾為誰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