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薇
這次來說說我的大學師姐,梅梅。
她的其他背景我在此省略,總之她就是我大學美術系高我一屆的師姐,梅梅。
我們前后到了廣州工作,然后再次相遇。有一天她跟我們說,她就要去美國了。
那時候去美國還是很牛的。當然,她說,她是嫁出去的。我們就問,他是誰啊,長得帥不帥,有沒有照片啊?梅梅說,照片都被我撕了!有一天我跟他在電話里吵架,就撕了,沒啦。
哦,好吧。
臨走的時候我們還聚了一場,那天我在廣州打了一輛摩托車,從廣州大道飛馳去了白云區(qū),頭發(fā)都吹成了爆炸頭。嗯,打摩托車這件事已成回憶了,后來廣州市政府就將摩托車取締了,因為它們會把我吹成爆炸頭。
我們都是這么猜的,梅梅大概嫁了一個美國的老頭,要不為什么不給我們看照片呢?
后來我收到她從美國發(fā)來的郵件,一張照片:她在一個小房子的前面,扶著一輛轎車。
然后梅梅的故事就消失了。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廣州,她約我,我說我們喝茶吧。在海印橋南的一家露天茶園里,我們再次見面,歷時三個半小時,以下的故事就是她告訴我的:
“我跟那個老頭離婚了。
因為我實在不想跟他同睡,他打呼嚕,他就是個退休工人,沒有文化,他還酗酒,于是我就住進了自家的車庫。因為實在不愿意回房睡,男人又不停地跟我嘮叨嘮叨嘮叨,我就報警了。
你知道美國警察多好嗎?
——我就把我睡在車庫的照片展示出來了,其實我本來是無意的,我也不懂這個事情這么重要——然后,警察說,他虐待你,竟然讓你睡車庫里。他還大聲地對你說話,他虐待你?!?/p>
然后美國人的法律就進入程序了,美國政府就幫梅梅找免費律師,打離婚官司,順利地離了婚,梅梅無家可歸,他們將她送進亞洲婦女難民營。
后來我跟一位在紐約長大并且在華爾街上班的美國華裔精英男說起這個事,這位斯文的男子扶著鼻子上的眼鏡,他瞪大了眼睛問我:亞洲婦女難民營,在哪里?
我回答:佛羅里達州啊,你不知道啊。
亞洲婦女難民營,里面有來自東南亞各國的女人,老撾、泰國、緬甸……像梅梅這樣的中國大學本科畢業(yè)生,大概算是個唯一。
在難民營里的難民,可以工作,去餐館、圖書室打工,去做按摩,但都是一些救濟性質的單位,屬于義工,沒有工資。但有小費。
梅梅說,那段時間,我靠的就是小費。吃住都是免費。
然后她結了第二次婚。即使是難民也有做人以及結婚的權利。這一次是一個英俊的意大利后裔,年輕人。
看起來一切很美很好,浪漫的意大利人,濃黑的頭發(fā)和眼睛,橄欖色皮膚,會唱啊我的太陽……然后發(fā)現這一家意大利人就是濃濃的意大利人,他們全家都住在一起!爺爺外婆、父母、兄弟、姊妹、小孩,永遠不會彼此離開,永遠地在一起。他們一起吃飯喝酒婚喪嫁娶,雞毛蒜皮打打鬧鬧,鼻涕眼淚一團糟,那情景就像最最最糟糕的美國肥皂電視劇。
梅梅最終受不了啦,她跟英俊的第二任前夫說,離婚吧,可是離婚以后我去哪里呢?
英俊的意大利前夫說:這樣吧,跟上次一樣,你就說我虐待你,你報警!我配合你!
于是他們合作演了一場戲。于是又離婚,緊跟著梅梅又被送到了亞洲婦女難民營。
有一天,梅梅走在美國的大街上,那是“9·11”事件之后,美國政府正在全面招雇傭兵。街上掛著巨大的宣傳海報,三年兵役,20萬美金,美國身份證。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條,身份證。
梅梅用她極其爛極其爛的英文,參加了筆試。她居然通過了。為什么就這樣通過了,只能說我們中國的考試太難了,要知道她也就是個美術系畢業(yè)的。
三個月的戰(zhàn)前軍訓,梅梅和所有的美國大兵一起,爬坡上坎,跳坑,拉練……
梅梅通過了訓練,送去伊拉克。
也許這是全世界第一個前往伊拉克戰(zhàn)場的亞洲女人,她就是我的大學師姐,梅梅。
梅梅,當她突然一天出現在廣州約我喝茶,跟我坐在露天的茶園,講起她的這些故事。我被驚得目瞪口呆,就跟你此刻一樣。
梅梅說,我現在很好,在伊拉克打仗一年,德國一年,然后即將去韓國一年……我現在很健康,再也不熬夜了,也不會玩酒吧什么的了,我和其他的大兵一樣早睡早起,而且我很愛吃面包吃土豆吃香腸!我們每年有假,你看,我開始環(huán)游全世界,去了埃及、摩洛哥、撒哈拉沙漠,終于實現了我多年以前的夢想啊,哈哈哈。
梅梅,身高和我一樣,也就一米五幾。
梅梅,曾經和我一樣,拿毛筆畫工筆花鳥。
梅梅,現在她腳蹬運動鞋,一身休閑運動裝,站起來虎背熊腰,整個體積擴大是我的兩倍以上。那天在茶園,我目瞪口呆,聽她講故事,聽得屁股都不想挪,恍若夢境。
這故事不能就這樣結束,可那是我和梅梅的最后一面,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也沒再給我發(fā)郵件。
梅梅,你現在,在哪里?
那一家美麗的露天茶園,竟然在忽然的某一天,拆掉了,沒有了。夏天的清晨和傍晚,我們曾經坐在茶園的幾棵大竹子下面,叫上幾碟點心和小吃,旁邊是個清澈的大水池,里面養(yǎng)著一群游來游去的鴨嘴魚,如果還想繼續(xù)留下來吃晚飯,還可以點上一條一尺長的鴨嘴魚,當場撈起來,殺了它。
現在回想起來在陽光下的南方故園都是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