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靜之
1970年,我在北大荒一營宣傳隊時,有一個隊友患了砍頭瘡(即帶狀皰疹),數(shù)月不好。青霉素一天天打下去,該爛的地方還爛著。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看不下去,推薦了一個偏方———嚼生黃豆。于是每天看他的嘴里像磨豆腐一樣,白沫飛濺地磨著。問什么味?答不出來。遞一粒生豆子給我,嚼出腥澀來。如此磨了七天,瘡不見好,倒常有各種音節(jié)的臭屁冷不丁迸出來,原本生豆子是脹氣的。
又一老鄉(xiāng)薦了偏方:將老母豬屎焙干,拌背陰土,與雞蛋清調(diào)勻后外敷。此方一出,我們都堅信是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變著法兒地報復(fù)丟雞、丟狗之仇,力勸他不可信。他先也猶豫,后被那瘡爛得心煩,就下了決心來治。
先是找來一塊弧形的碎瓦片,然后跟緊一只帶著一窩小豬的老母豬,稍有動靜,便撲上前去接屎,每每只接了個尾聲。三五次,看看夠了,就在院子里架了兩塊磚,將那瓦片放好,然后扯些柴草,就地?zé)似饋怼,F(xiàn)在想想,真是再沒有那么霸道的臭氣了,能把五十米外熟睡的人熏醒。醒了看他那可憐的樣子,只能忍住不說。那臭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該加個“奇”字。
豬屎焙干后,碾成一堆粉末,再去房后刮些背陰土,打兩個極為珍貴的雞蛋。調(diào)勻后,那東西倒也真像是藥膏一般。
去衛(wèi)生室要紗布卻費了周折。那個天津女衛(wèi)生員,對此舉真是深惡痛絕,她不理解一個知識青年怎么會信這些野狐禪,放著那么多精致、潔凈的好藥不使,而去相信排泄物。她認為這已不是衛(wèi)生不衛(wèi)生的問題了,是人生觀的問題,是野蠻、原始。說到痛心處,她竟大哭起來。我那長瘡的隊友先是聽著,后看她哭了,便勸一句:“屎已焙過,是消了毒的。再說我長瘡還沒哭,你就別哭了,只給些紗布就行?!迸l(wèi)生員止了哭,看著那瘡也是束手無策,就拿出紗布給了,臨了說句:“只提供紗布,出問題概不負責(zé)?!标犛严肓讼耄f:“好?!?/p>
以后宿舍里就常有一種怪味,讓人一刻也不敢忘了那瘡、那“藥膏”。又不好太難為他,畢竟有病的人該同情才是??梢哉f是大家一起承受著這瘡的治療過程。
藥是隔天換一次,不出六天,先是膿不流了,然后瘡口封上了,再后來,新肉也長出來了。他那顆低了很長時間的頭慢慢直起來了,再吹笛子時,已不像病中吟(他是隊里吹笛子的)。
有人說不是這“藥”的效果,原先打了那么多青霉素,早就該好了。有人說青霉素已打了月余,怎么一敷屎,病就好了?他不置可否,反而更起勁地追尋老母豬,更起勁地焙藥、調(diào)藥。
后來我調(diào)去團宣傳隊,也遇一隊友,腋窩長瘡,總不見好。向他薦這偏方,他寧死不愿就范。后回北京住院動手術(shù),也好了,只落下個架胳膊走路的毛病。實在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這偏方的,我也并未太拿此事當(dāng)真。
直至昨天,閑翻《新修本草》獸禽部卷第十五,有“豬屎”條目說得好:“主寒熱,黃疸,濕痹?!毕掠钟行∽衷疲骸捌涫褐?,極療溫毒?!钡?,原來不是憑空捏造,實在是先時就有了的。
世間萬物都有其用。想想隊友當(dāng)初拿著瓦片在豬后追隨的樣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些敬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