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交俊
20世紀70年代末,我們這一撥兒學生,不再“上山下鄉(xiāng)”了,高中一畢業(yè)便進入了工廠。那時的工資不多,每月30多塊,我交母親20塊,剩下來的錢都用在了買書上。幾年下來,就擁有了二三百本書,有的放在書桌上,有的放紙箱里??吹臅亲郎嫌?,柜子上有,床上也是,房間里到處是書。我第一次擁有的書架是母親為我購買的,是竹子書架。那時候,每個百姓家庭都是比較拮據(jù)的,母親一次性地為我買了兩個,有四層。兩個放一起,正好貼著書桌旁的西山墻放,所有的書都有了家,好壯觀。母親說:“這禮物,怎樣?”
這一禮物,說起來也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一場斗爭后獲得的。1983年春節(jié)前,我?guī)湍赣H整理房間,見母親的柜子里、櫥子里、箱子里,好多都是過去的舊衣服和已經(jīng)不用的舊東西。我要扔,母親不讓,氣憤地說:“你那么多舊書,怎么不扔呢!”我啞口無言。母親卻笑了,說:“什么叫有用沒用的,哪天缺著了,就叫有用?!笔前。敝?,拿出來,就能用上。舊家什和舊書,內(nèi)在的價值,其實都是一樣的。我的兩排竹子書架,也就是這一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為我準備的。
母親不識字,但一輩子最羨慕的是讀書人。母親一生中,曾有過一次大的轉(zhuǎn)折點,可惜機會沒有抓住。那時,母親22歲,即1948年,家鄉(xiāng)解放時,解放軍在村里組織民工做軍服、軍被和軍鞋。母親手巧,做得又好又快。軍隊要到南方,參加“百萬雄師過大江”,解放全中國。一個解放軍女干部,用母親的話說:腰間扎皮帶挎盒子槍,頭上扎著兩根大辮子,走起路來,軍帽下的大辮子一跳一跳的。母親最欣賞的是那位女干部能寫一手好字,會算賬,會教人唱歌。女干部要帶我母親去南方,一天幾趟地做我奶奶的工作,奶奶死活不讓,母親一走,這個家就散了。那時,只有我姐一個人,兩歲,母親無奈,最終還是流著汨送那支部隊至村口。母親始終記得,女干部兩根大辮子在肩膀上一個勁兒地左右晃動,末了拉著母親的手,用南方人的口音說:“有機會,還來吃你做的煎餅?!币粋€南方的女子,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的,領(lǐng)著一支部隊。按母親的話說:“只有識文斷字的人,才能干大事,走天下?!币苍S這位女干部,就是我母親見到過的第一個能干大事的讀書人。她一輩子都記著這個女人,總是說:“讀書好,讀書人才有出息?!?/p>
我書房里還有兩件寶貝,也是母親買給我的。說來也巧,也與竹子有關(guān)。母親前后為我買了兩個筆筒,第一個筆筒是粗竹子雕刻的。第二個是陶瓷的,小白兔倚著竹子的造型,也沒有離開過竹子。當我想起這“竹子”情結(jié)時,母親已經(jīng)84歲,得了腦血栓,耳聾并且不能說話。我說起這“竹子”情結(jié)時,她只是笑或者點頭,這些竹子禮物是有意還是巧合,始終是個謎。我后悔,后悔在母親還健康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點。
母親離我而去已經(jīng)多年,每當我坐在自己的書房里,看見竹子筆筒,便時常會想起母親和母親喜歡的那個腰間扎皮帶挎盒子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