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自在
上期回顧:
在大君,俗話說,一見右相誤終身??!右相搶皇上的女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那張臉,那份氣度,俘獲了多少原該屬于陛下的美人心!
溫千金知書達理端莊大方,本是皇后的不二人選??烧l料,她放著大君的皇后不去當,偏偏要去做個相府的小妾?娶親當日,陛下枯坐三個時辰,新娘悲憤欲尋短見,場面無法控制的關鍵時刻,不要臉的右相終于姍姍來遲……
棲鳳宮,華陽臺。溫婉瑜看著庭外,沉默不語。
入宮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五年了,從嬪,到妃,到皇后,再到如今的皇太后,這一路自己跌跌撞撞,多少次化險為夷,多少次權謀算計。爭名奪利了半輩子,到頭來,膝下無子,仍舊是一場空。指甲狠狠握進肉里,陳氏,到底還是輸給了陳氏!
“娘娘,陛下來了!”溫婉瑜的貼身太監(jiān)陳安壓著嗓子喊了一聲。
良久的沉默,卻不見絲毫回應。君天姒恭敬地立在臺下,微微抬頭,望著那個仍然注視著庭外的華麗婦人。她高高盤起的鬢發(fā)在金光閃閃的發(fā)飾間顯得尤為濃黑亮麗,沒有絲毫華發(fā)早生的痕跡。清瘦的身影被遮掩在繁復冗雜的衣裙之間,映著淅淅瀝瀝的冷雨,顯得那樣單薄,這是再華麗的衣裙也遮掩不住脆弱。
脆弱?君天姒勾了一抹笑,嘲諷的意味甚濃。這個滿手血腥的女人和脆弱這兩個字根本沾不上邊。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不是他的母后,卻是他的生母。
君天姒斂了眸中的譏諷,微微嘆息。就連這個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處心積慮謀害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君天姒,并不是前皇后陳氏之子,而是她自己的親骨肉。
這個事實已經(jīng)復雜到比貍貓換太子還要荒謬百倍的地步了。
據(jù)說,當年皇后陳氏和德妃溫氏同時有孕,先皇許下承諾,誰先生子便立為太子。巧的是兩人竟然同時產(chǎn)子,溫氏更是早一個時辰就誕下皇子。可陳氏心狠手辣,早已和父親里應外合買通御醫(yī),在溫氏臨盆之際做了手腳,謀害了皇嗣。
事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君王大怒,將陳氏一族滿門抄斬,卻顧念多年夫妻情分,陳氏又為大君誕下一子,死罪雖可免,活罪卻難逃,罷其皇后之位,打入冷宮,任其自生自滅。
然而,事實呢?君天姒眸中閃了閃,不免嘆息。再次抬眼望著眼前的婦人,君天姒想到了另外一張臉,一張形容枯槁,不見絲毫風姿的臉——前皇后陳氏。
因君天姒乃是陳氏所出,所以,他向來為景帝所不喜。但偌大的皇宮之中,雖然佳麗無數(shù)粉黛三千,卻偏偏只有陳氏生了一個皇子,其余皆是公主。這個事實不僅讓人唏噓感慨,更是戳痛了景帝。每每見到君天姒,景帝都是黑著一張臉,郁結心中。有時候,君天姒都覺得景帝的病多多少少有一半是自己給氣出來的。
父皇不喜,溫皇后更是對君天姒咬牙切齒。于是,自然而然地,君天姒便天天去探望被關在冷宮之中的陳氏。天姒很孝順,很乖巧,他將自己的孝心十足十地都用在了陳氏身上。
他曾經(jīng)那樣在乎過陳氏。天冷時,就算是落著大雪的夜里,他也曾一口氣從他的鹿鳴宮一路抱著剛賞下來鵝絨被,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去冰冷漆黑的冷宮。因他曾以為,那里有人在等他,有人需要他,有人會像他惦記她一樣的惦記著自己,只因那是他的母后,是他的生母。
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他耳邊響起了陳氏臨死前瘋狂的笑語:“孽種,你的生母不是我,是溫婉瑜那個賤人!我就是要看著她怎么將她自己的孽種給弄死!哈哈哈……”
是溫婉瑜……那個賤人。多么不留情面的揭穿,多么撕心裂肺的慘笑。君天姒第一次明白,就算是人之將死,也未必會其言也善。
“陛下繼位已三年,早就該冊立中宮了,既然我給陛下安排的人都沒那個福分,那就按照祖宗的規(guī)矩來,選妃吧?!币宦暅赝袢岷偷穆曇魧⒕戽幕貞浿薪o拉了回來。
君天姒愣了一下,瞇了眼,沒有回答。
選妃?給誰選呢?怎么選呢?娘親啊娘親,你可知道,你的親骨肉實際上——她是個女子。
第二日,早朝。
補充:沒有右相大人。
結論:就不是早朝!
“陛下,發(fā)放給渭水的物資早已經(jīng)準備齊全?!?/p>
“發(fā)?!?/p>
“陛下,城門那邊沒有右相大人的手諭……”
——沒有右相點頭,發(fā)不了……
君天姒低頭:“下一件。”
“陛下,淮南三縣有暴動,需要及時派兵鎮(zhèn)壓?!?/p>
“出兵。”
“陛下,沒有右相的兵符……”
——沒有右相拍板,出不了……
君天姒咬牙:“下……一件。”
“陛下,大宛國的使團不日就要達到京師,關于迎接、使館……”
“就派……”
“陛下,這些事情,向來是右相……”
——沒有右相出面,接不了……
君天姒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下、一、件?!?/p>
“陛下,近日來京師之中多發(fā)……”
“混賬!”好你個閔竺凡!君天姒咬牙切齒,一拂袖憤憤而去,“退朝!”
京師?!什么京師,真是好笑!京師就是他閔竺凡的手心,屁大點地方什么不是他管著,拿到早朝上來說什么說,故意給她找難堪嗎!回到御書房,君天姒氣得臉都白了,手指在桌面上敲得砰砰直響。她實在是想不明白,閔竺凡這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當朝右相閔竺凡閔大人納第十三位小妾,已經(jīng)是三天前的事了??烧炝耍瑩?jù)說閔大人連他相府的大門都沒有邁出來一步。
要說新婚燕爾纏綿悱惻也是有的,但一連纏綿了整整三日,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君天姒煩躁,索性起身在書房內繞著御案轉圈。他閔竺凡不來早朝,沒關系,她求之不得!可是,他不把權力交出來就不來早朝,就太不是東西了。
君天姒咬著唇想,閔竺凡什么時候是過東西呢!
想想之前,君天姒冷笑,閔竺凡竟然還做出一副對自己給他賜婚很不滿意的樣子,可現(xiàn)在看來,右相大人對她給他賜的這樁婚事不止?jié)M意,而是忒滿意!
搖搖頭,君天姒駐足,實在是沒想到啊,溫雅云倒還有這本事。想那閔竺凡也是曾娶了十二個小妾的人,她們哪一個不是姿容秀麗美艷動人,可閔竺凡從來沒有誤過早朝。就算是她君天姒不到,他閔竺凡也一定會到。但如今……君天姒垂眸,站在御案旁,伸出手指在案上輕輕地畫,她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她從小就看不透閔竺凡。
那時她才十二歲,小小的年紀卻懂得察言觀色了,她知道要想在宮里不犯錯,不容易。
尤其是,當她本身就是個錯的時候,這就更不容易。
“陛下,您看是不是去一趟相府?”張合盛立在御案旁,看著君天姒的模樣,知道她心里煩躁,忍不住探頭往皇上那兒一晃眼,只見那御案上自君天姒指下緩緩畫出三個清秀端正的字跡——閔竺凡。
君天姒被這一問喚回了神,愣了一下,低頭看著御案上那三個淡淡的字跡,有些詫異,隨即懊惱,狠狠一拂袖,沒了。
“不必!”君天姒咬牙冷哼。
張合盛卻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陛下,這宮里知道您真正身份的除了我們幾個奴才,就只有太妃和右相大人了。皇太后這次的陣仗不小,怕是太妃也無能為力,倒不如,您去瞧瞧右相,說不定……”
“糊涂!”君天姒一聲怒喝,制止了張合盛的話,皺了眉,氣不打一處來,“后宮里的事,太妃都幫不了忙,他一個前朝的臣子能頂個什么用?!更何況他還是閔竺凡!”他實在是讓人捉摸不清,她不敢靠。
他是只手遮天的閔竺凡,十年了,他明知道自己是個女兒身,為什么一直不拆穿自己?
或許,是要留著自己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畢竟表面上她是皇帝,但實際上他才是這天下的正主。說到底,她不過是個擺設,是個花瓶,好看,好用,更容易弄碎,擺布起來十分方便。
可她不想當花瓶,更不想被弄碎。也許,自己是該去求他?他閔竺凡一個點頭,什么做不到?
可怎么求?讓她向他低三下四,軟言軟語?她做不到。
不去,不能去!他越是想讓她去,她越是偏不去!
右相府。槐樹下,一人臥榻,一人閑坐,一人侍候,一人待命。
“竺凡,你這樣……可不太地道?!敝x少卿笑,將唇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望著旁邊躺在藤椅上一派悠然的閔竺凡閑閑地開口。
閔竺凡一只手支著頭,一只手翻了一頁書,想了想,望著翻書的那只手臂上纏著的薄紗,淡淡開口:“不地道?我就是太地道了,才會變成這樣?!?/p>
謝少卿一怔,搖搖頭,忍俊不禁:“誰叫你在暗處躲了整整一天,卻偏偏在最后關頭出了手,哎呀,功虧一簣??!”
閔竺凡低頭看著那只手,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謝少卿仔細地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十分有趣:“其實吧,要說危急呢,也不是多危急。按你的武功來說,隨便找個什么東西當作暗器隨便擲過去,都能隨便救了那小皇帝,何必親自跳出去,還硬生生用自己的手挨那一刀……”
閔竺凡挑了眉,望著謝少卿優(yōu)雅的笑容。
謝少卿一愣,清咳。兩人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他知道,這個笑,準沒好事!
閔竺凡支著頭,終于開了口:“你怎么還不回關西?”
謝少卿又咳:“你的傷還沒好,身為摯友,我怎么能放心走呢?起碼要等你將傷養(yǎng)好,起碼得一個月。”
閔竺凡瞇眼,抬手拿了一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也好,聽說楚家的人明天就離開關西了?!?/p>
謝少卿驚訝:“當真?!那真是太好了!不愧是右相,消息就是靈通!不過,我說你啊,娶了新娘又不圓房,還閉門三日不出,連早朝都不上。聽說這三日早朝上可是亂了套,你這不是存心要找那小皇帝的麻煩嗎?可我看你倒是挺關心那小皇帝的!”
閔竺凡皺了皺眉,從容地開口:“不是挺關心,是很關心?!?/p>
謝少卿:“……”
閔竺凡抬眼淡淡地看著謝少卿,勾了一抹笑:“我閔竺凡從來只關心一人,就是陛下?!?/p>
謝少卿:“……”
良久后,謝少卿回了神,拿起茶盞抿了一口,想了想,又抿了一口。
終于,他抬眼看著閔竺凡,幽幽地問:“你……你該不會是喜歡那小皇帝……怪不得不圓房,你該不會是個……”斷袖?!
閔竺凡輕輕地笑,一派泰然:“不然,你覺得我為何會對你禮遇有加呢?!?/p>
謝少卿:“……”
任誰都知道,天下間有一美男,眉目如畫,非凡似仙,關西謝少卿也。
緊接著,謝少卿從容地起身,笑了笑,拱手施禮:“閔兄,告辭,告辭!”
閔竺凡歪了頭,似有些不舍:“哎?何必這么著急?謝兄不是要多留幾日的嗎?”
謝少卿笑得溫和:“不了不了,我忽然想起家中有事,這就回關西。不必相送,不必相送!”說完,一扭頭,一溜煙地沒影了。
見狀,站在一旁侍候的勞管家無語了。
“相爺,”待命而立的衛(wèi)軍統(tǒng)帥薛一卻很有心,上前提醒,“楚家的人雖離開關西了,可楚家的二小姐還沒有……”
閔竺凡斂眉,收了笑,淡淡地道:“當然沒有走,不然,騙他回去做什么?!?/p>
聞言,薛一無語了。
忽然,薛一又想到了一點,道:“相爺,陛下那邊,盯著的人說這兩日情緒極其不穩(wěn),我們……”
閔竺凡頓住,皺了皺眉,輕哼一聲:“晾著她。不收拾收拾她,她就越來越分不清好壞了?!?/p>
這下,薛一與勞管家都無語了。
另一邊,張合盛已愁得不行。
“陛……爺,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張合盛緊緊跟在君天姒身后,生怕有個閃失就把君天姒給跟丟了,“爺,這樣太不安全了,還是……”
君天姒停住腳步,回頭望著張合盛,擰了眉:“散心!”
“哎喲,我的主子哎!您可不能這樣啊,這是要奴才的命啊!萬一出點什么事,奴才就是掉八個腦袋,也……”
“住嘴!”君天姒頭大,就知道不該帶著張合盛。
此時,她仍然女扮男裝,反正也習慣了,只是換了套普通人的衣服溜出了宮。
沒辦法,最近,壓力太大!
她想了想,除了十三年前沈云帶著自己去過的地方,其他的,都不曉得。說來好笑,作為一國之君,為這個天下勞心勞力了一輩子,到頭來,卻只是被圈在皇宮里,不見天下景,不見天下色,不能不讓人覺得可笑。
沈云,該死!庫北,該死!
軍用物資……閔竺凡,更是該死!怎么到哪兒都能想到閔竺凡!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
君天姒揮了揮手衣袖:“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京師這么大,還沒有個能讓我散心的地方嗎!那些該玩該鬧的地方,朕……爺,統(tǒng)統(tǒng)都要走一遍!”
眼瞅著天黑了,跟著君天姒在京師里轉悠了好幾圈的張合盛腦門上的汗是越來越多了。
起先,君天姒信誓旦旦地撂了話下來,說是要找個好玩的地方散心。看那架勢,張合盛雖猜到主子的決定不靠譜,但沒想到這么不靠譜。離了皇宮,他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主子她是個路癡!
路癡,那就是不認道兒啊。眼瞅著才走過的筆直的一條路,君天姒竟然奇跡似的就能給你繞回來,自己個兒還渾然不知。
張合盛能在君天姒身邊待到現(xiàn)在,除了一顆忠心,靠的還是一個“忍”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這就是能保住小命的道理。所以,看著第三次回到原點抬頭望天的主子,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再張了張嘴,最終,在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他一咬牙……閉上了嘴。
君天姒將手搭在前額上微微仰頭看著眼前的酒樓,納悶:“哎?這酒樓看著眼熟……”
聞言,張合盛雙目放光,心中默念阿彌陀佛,主子您可發(fā)現(xiàn)了,嘴上卻說:“爺英明!”
君天姒緩緩收回手,背在身后,點點頭似有所悟:“照著太妃的玉雕樓建的吧,嗯,有品位……”
張合盛:“……”從哪兒看出像來的??!
眼看君天姒抬腳又要繼續(xù)往前走,張合盛嚇了一跳,急忙左顧右盼,突然發(fā)現(xiàn)身側幾步開外有一塊長了青苔的十分不起眼的石碑,湊過去一看,張合盛感動得都要哭了,老天長眼??!
“爺,這有塊路碑!”
“路碑?有爺在,還用得著那個嗎?”
“用不著!用不著……”才會這么慘!
“走吧!”
“好歹是塊碑,奴才看一眼,哎喲,‘百里街……”
“什么……”君天姒頓住足,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她艱難地回了頭,咬了咬唇,繼續(xù)發(fā)問,“再說一遍……什么街?”
張合盛多精明的人,一看這神色,知道不對勁兒,急忙一躬身,低頭小心地回話:“回稟爺,是‘百里街?!?/p>
“百、里、街……”
真的是百里街?!
君天姒不相信命運會這么不要臉。
她抬腳一步一步蹭到了石碑跟前,定定地看著那飽經(jīng)風吹雨打,已殘破不堪的路碑,愣住了。那上面有三個大大的刻字,雖然模糊卻依稀能夠認得出——百里街。
命運這東西就沒在她跟前要過臉!她咬牙,面色忽青忽白,雙拳緊緊地握著。
君天姒沒想到自己的方向感竟然這么好,好得出人意料,好得難以置信,好得出人意料地難以置信!
佛家講究一個緣字。君天姒以前不信,但現(xiàn)在信了,非常信,極其信,非常極其以及特別信!
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她不信不行。這是一場緣,她知道。這是一場慘痛的孽緣,她認了。
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小巷,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君天姒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就是日月更迭四千個來回,一轉眼,就過來了。可很多事情過來了,也有一些事情它過不來。她曾經(jīng)在月亮底下掰著手指數(shù)過自己最不愿意面對的幾個人,數(shù)來數(shù)去,她發(fā)現(xiàn),實在是太多了……
而這些人中,首當其沖的就是——沈云。
但她實在是沒料到,自己竟然還會再來到這個和沈云初識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氣,從石碑旁邁開腳步,踩在高低不平的青石路,沿著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自己的步數(shù),腦海里就灌進了那些往事。
二、三、四……
“哥哥,這條街多長?”她那時不過九歲,曾經(jīng)問過這樣可笑的問題。
“……”少年跟在她身后,盡忠職守。
“哥哥,你告訴我呀!”
“百里?!鄙倌曛钢鞘系膬蓚€字。
“百里?百里是多長啊?”
“……”
“哥哥,你說話??!”
“很長?!?/p>
……
想著想著,君天姒笑出了聲。是啊,很長,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她想走到盡頭,卻無奈,尋錯了方向。
“哥哥,你為什么戴著面具?”
“……”
“哥……”
“臣是南司的影衛(wèi)?!鄙倌甑谝淮未驍嗨?。
“影衛(wèi)?影衛(wèi)是什么?”
“……”
“影衛(wèi)就要戴面具嗎?哥哥,讓我看看你的臉可不可以?”
“不可以?!鄙倌昊卮鸬煤芄麛?。
“為……”
“因為影衛(wèi)是沒有臉的存在?!鄙倌暝僖淮未驍嗨?。
“哥哥,你……你沒有臉?!”
“……”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哥哥,我們走了這么久都沒走出去,這條街好長……”
“……”
“哥哥,我好累……這條街怎么這么長……”
“這條街不長,如果……太子沒有一直繞圈的話?!鄙倌旮谒砗?,看著一旁的石碑,漠然。
“哥哥,走不出去,我累……”
“臣背您吧,這樣……就可以走出去了。”少年靠著石碑蹲下身。
“哥……”
“臣只是個影衛(wèi),太子喚臣的名字即可?!?/p>
“哥……”
“臣叫沈云?!?/p>
“沈云……哥哥,我渴了?!?/p>
“……”
八十三、八十四……九十、九十一,整整九十一步。
“到了?!本戽μь^望著面前頗為荒涼的小酒肆,淡淡地嘆息,“以前是一百步來著?!?/p>
月光微涼,鋪滿堂。閔竺凡到的時候,君天姒已經(jīng)喝多了。
張合盛圍著她急得團團轉,看見閔竺凡簡直兩眼放光:“哎喲,右相您可來了!陛……爺非要喝,奴才攔也攔不住,現(xiàn)在喝成這樣,宮門也關了,皇太后要是知道了……”
閔竺凡站昏黃的燈下,踩著門檻皺了下眉——才一進門,他就看見趴在桌子上歪著頭仍在一杯一杯倒著酒的君天姒。張合盛已經(jīng)到了跟前,跟閔竺凡解釋:“爺今天心情不好,非要出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嚷嚷著讓奴才去找您……”
閔竺凡擺了擺手,面無表情,聲音低沉得讓人發(fā)寒,只說了三個字:“都下去?!?/p>
小酒館偏僻得很,本就沒幾個客人,一眾侍衛(wèi)連嚇帶轟地很快清了場。張合盛和薛一一看這架勢,也都低著頭守在門外。
閔竺凡走過去,踢了一腳君天姒對面的椅子,他生氣了。君天姒迷迷糊糊地抬頭看見一張臉,卻看不清,她也生氣了。雙手費力地支起身子,君天姒對著閔竺凡咬牙笑:“大……大膽!本太子在此,誰……誰敢放肆?!”
“太子?”閔竺凡挑眉,知道她是醉糊涂了,連時間都分不清了,氣得一張俊臉黑到了底。
他原以為,晾這個不開竅的丫頭幾天,或許她能懂一點事。他不指望她能明白他的心,可最起碼得讓她先曉得他生氣了,很生氣,因為她接二連三扔過來的那些千金們。她以為他是什么,專門容納那些女人的無底洞嗎?
他知道她的難處,可是她卻不理解他的用心。這些年,若不是他保著她,她豈還有命活到現(xiàn)在?可她就是看不清,甚至越來越把他往外推。這會子喝醉了,她倒是知道叫著他的名字喊打喊殺了,簡直就是一頭白眼狼,赤裸裸的。
冷哼了一聲,閔竺凡原想罵人,可忽然看見君天姒雙手支著桌子搖搖晃晃地對著自己站了起來,接著一個不穩(wěn),馬上就要摔倒,他顧不了那么多,就上前一步,抓了她的肩,扶她站穩(wěn)。
君天姒頭重腳輕,還以為眼前的人是張合盛:“合盛,我要見閔竺凡,去……把他給本太子叫來!”
閔竺凡:“……”
君天姒喊了幾聲,都不見他搭理自己,干脆邁著步子想走:“我要見閔竺凡……我去見閔竺凡!”
聽到這兒,閔竺凡忽然就沒了氣,架著軟綿綿的君天姒,就連已經(jīng)到嘴邊的罵人話也咽了回去。
盯著她嫣紅的臉,他忽然嘆了口氣,柔聲道:“臣在呢。敢問太子殿下,為何在此飲酒?”
“為何?”君天姒似乎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思路就這么輕易地被岔開了,她咬著唇努力地想,為何呢?對了,她受傷了,她被人騙了……
眼圈立馬紅了,視線模模糊糊的,使她看不清對面的人,她只好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憤然道:“因為……我不開心!”
“哦?”閔竺凡倒是被她給氣笑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扶著她讓君天姒慢慢坐下,忽然覺得心里酸酸的,很心疼??尚奶凼且冻龃鷥r的。
閔竺凡又嘆了口氣,坐在她旁邊??粗t著一張臉在那里絮絮叨叨,他索性一只手支著桌子托了腮,認真地看著君天姒,問她:“那殿下為什么不開心?”
“因為……”君天姒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眼睛紅紅的,“因為有人欺負我……可我不告訴你是誰!”
閔竺凡輕笑,似乎很為難。他看著她被自己咬得嫣紅的唇,聲音低沉:“殿下不告訴臣,臣怎么替殿下去報仇呢?”
“你要替我報仇?”君天姒驚訝,抬起臉想看一看眼前的人,無奈喝的酒太多,竟化成了淚,圈在眼眶里,搖搖欲墜。
“嗯?!遍h竺凡看著她迷糊的神情,想了想,又進一步跟她保證,“臣可是站在殿下這邊的。”
“既然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君天姒咬著唇,酒勁兒上來了,臉色就越發(fā)紅了,她也想了想,終于跟他妥協(xié),“那我就告訴你也無妨。有一個大騙子,他騙我……”
閔竺凡挑眉,瞇起眼:“大騙子?誰?”
君天姒卻像是沒有聽見,仍然在那兒低著頭,自顧自地說,卻因為激動險些歪倒:“我那么信任他,他卻騙我……他走的時候,還騙我說,他是為了我才去的庫北……”
“庫北?”閔竺凡一邊安靜地聽,一邊伸手及時扶住君天姒,不讓她倒下去。
可她一折騰,頭發(fā)就亂了,有那么幾縷掉下來,擋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閔竺凡歪頭看了一會兒,終于抬起手指幫她捋順了額前的發(fā)。君天姒正覺得有一股火辣辣的燒灼感,從胃里一直到臉上都疼得慌,忽然額前挨上了一只手,那手指冰冰涼涼的,讓她很舒服。
許是喝得太多了,她一把抓住,將那手指貼在臉頰上,可憐兮兮地蹭,委屈極了:“那個……騙子!他……他走的時候還騙我說……”
“說什么?”閔竺凡的聲音低啞,帶著絲絲的干澀,他沒有抽回手,只是低聲問她。
君天姒怔了一下,咬著唇像是在回憶,連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的那般,似乎是在模仿著那些承諾,她開口,一字一句地說:“為了殿下,即使……是庫北苦寒之地,臣也……甘之如飴……即使要臣舍棄姓氏,拋棄名利,終身金戈鐵馬,葬身大漠蒼夷,臣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閔竺凡皺了一下眉,卻沒有動,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君天姒,感覺到有熱乎乎的點滴濕潤了掌心。他思索著,忽然低聲道:“原來,殿下喜歡這些好聽的。”
“好聽的?”君天姒瞇著眼,氣勢洶洶地反駁他,“我才不喜歡好聽的呢!好聽的都是假的!”
閔竺凡正認真地研究著她的頭發(fā),那發(fā)髻松松垮垮的,在她腦后隨著她搖頭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像只可愛的小尾巴。
“他連名字都是騙我的……”君天姒委屈地吸鼻子,咧嘴道,“他說他叫沈云,可他帶兵打回來的時候,他說他叫……”
“沈承意?!遍h竺凡低頭看著君天姒,帶著些微的嘆息,眸中情緒瞬息萬變,平靜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他早該猜到的,當年,若是沒有人幫忙,叛軍根本就不可能竄回??墒?,竟然是她,怎么偏偏會是她。沈承意,這個人原本是不在他計劃中的。
閔竺凡看著眼前的人,她的發(fā)已然散亂了,頭上的髻被她折騰得只能堪堪系住,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散開。他的手掌仍然被她牢牢地貼在臉上,掌心濕濕的,不知道是她唇邊的酒,還是她眼角的淚。他覺得,有必要去收拾一下庫北的邊境了。
閔竺凡起身離開椅子,單膝蹲在她身邊,讓君天姒坐在他面前。這樣,他就可以仔細地看到她睫毛上的晶瑩。他忽然淡淡地笑了,風輕云淡:“殿下,都過去了。”
君天姒咬咬唇,閉著眼使勁兒搖頭:“胡說,才沒有過去呢!”
閔竺凡竟然被她的倔強逗樂了,扯了一抹苦笑,伸出另一只手替她去擦眼角的淚:“哦?還有什么沒過去?”
君天姒原想躲開那只手,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躲不開,只好認命地任由他替自己擦眼淚。
哼了一聲,她帶著濃濃的鼻音,狠狠地道:“沈云只不過是個騙子,是很可惡,可是……可是,有人比他還可惡!”
“比他還要可惡?”就算是閔竺凡,此刻也有點頭大了,他苦笑著盯著君天姒,無奈地道,“我的殿下,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聞言,君天姒不高興了,直起身,伸出手指在閔竺凡面前比畫:“我招惹了多少人?!我才沒招惹他,是……是他來……來欺負我的!”
閔竺凡詫異了,看著眼前的人,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平日里那個一板一眼,循規(guī)蹈矩的君天姒了??粗拥纳袂椋X得她此時卻活潑可愛多了,是自己以前太小瞧她的伶俐勁兒了。
“是,是,是。”閔竺凡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來,第三次嘆了口氣,他又問,“是他先來欺負殿下的,那……他又是誰?”
“他是個大惡人!”君天姒憤憤然,一時間又十分激動,掙扎著想要起身,“我……我天天被他欺負!”
但是,此時,閔竺凡的注意力全到了君天姒的發(fā)髻上。眼瞅著那發(fā)帶已然滑了下來,搭在她肩上,他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一挑,那一頭的青絲就一瀉而下,鋪了他滿眼,有點驚艷。
愣了一下,他半斂了眼眸,遮掩住那一抹情緒,帶了些笑意哄她:“天下間還有這樣膽大包天的家伙,敢天天欺負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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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她君天姒這個皇帝當?shù)谜媸歉C囊!青梅竹馬的美人兒才入右相府,這閔竺凡竟還不知足,竟然在皇帝選秀這事上橫插一腳!這倒也罷了,可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越傳越不像話:“那個風流倜儻的右相不僅搶皇上的女人,這回,連皇上都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