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有病
【楔子】
程絳珠死了。
消息來自晨報最下角那則小小的訃告——規(guī)整的鉛字以一種報刊特有的冷漠口吻,尋找著客死異鄉(xiāng)的可憐女人的家屬。
早上,白芷望見江越澤在翻閱報紙時打翻了面前的牛奶,他愣在那里,握著報紙的指尖卻因太過用力而發(fā)白。她以為他會沖出門去,然而半晌后,他卻只是鎮(zhèn)靜地放下了那張報紙。
然后,白芷若無其事地伸手招來仆人收拾了一片狼藉,只當什么也沒看見,就上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也上樓來了,問白芷將他的大衣收到哪兒去了。
白芷從柜子中取給他,又親自幫他穿上,理好衣領(lǐng),再從他手里抽出領(lǐng)帶,替他細致地系好——這一貫是她每日重要的工作之一。
“今天要出門?”她問。
“嗯。”他點點頭。
“那早些回來?!?/p>
就這樣簡單的兩句囑咐,白芷甚至連本該理所當然的“去哪兒?”“見誰?”都沒問。然后,她坐回鏡前,自顧自地繼續(xù)梳理長發(fā),不再說話了。身后的江越澤沉默了片刻,就出門去了。
等那腳步聲終于消失在樓梯口,她才站到窗前,望著那個身影慌張地穿過修建整齊的花園,上了轎車,朝著城南醫(yī)院的方向去了。
程絳珠……白芷細細咀嚼這個名字,分明從那些冷硬的鉛字里,重新看到了那個明艷張揚的身影。哪怕過了這么多年,這個女人仍是她生活里一抹喧賓奪主的顏色。
哪怕她已經(jīng)死了。
【一】
十七歲那年,白芷跟著父母第一次踏進了江家。
江家是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作為江家獨子,江越澤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留學風潮剛剛興起時,他就被送往國外念書。連那天的舞會,也是為留洋歸來的江少爺特地準備的。
宴會大廳富麗堂皇,洋樂聲靡靡不斷,其中穿行的客人也是錦衣華服,貴不可言。
白芷同那些少爺小姐不熟,和大人也沒什么好說的,只好獨自一人待在角落發(fā)呆。這時,一聲驚呼卻喚回了她的注意力。她抬眼望去,見人群如潮水般分開,驚呼聲和嬉笑聲中,是有人騎著單車沖進了大廳。因著避人,車頭歪歪扭扭兩下后,卻直直地朝著她的方向沖來。
她抬頭,電光火石間,對上了青年漆黑含笑的眼,霎時間竟忘記了躲避。
“呀呀呀,要撞上了,剎車!快剎車啊,阿澤!”
砰!車頭在將要撞上她時卻險險地一轉(zhuǎn),撞上了她身側(cè)的長桌,桌上華麗的香檳塔轟然落地,此起彼伏的清脆聲響仿佛是某種冥冥注定的緣分的配樂。
一聲驚響,她可悲的命運自此開場。
直到仆人快步走來收拾這一地狼藉時,她卻還是站在原地望著他發(fā)怔。
“抱歉,你還好嗎?”他生了一張俊美的面容,哪怕是狼狽如現(xiàn)在,一雙桃花眼也是脈脈含笑,是天生的多情模樣。
她在他的眼眸里沉溺了一瞬,直到周圍喧雜聲再度響起,她才回神,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就說你技術(shù)不行吧,下次換我?guī)悖 鼻宕囡w揚的女聲響起,一個少女笑嘻嘻地從單車后座跳起來。她穿了件紅色小洋裙,這樣明艷張揚的顏色,在滿屋子溫婉文靜的旗袍里,顯得格外囂張顯眼。但得益于有一張?zhí)煺婊顫姷哪?,她這樣囂張卻也不惹人厭。
江越澤還沒來得及回話,就有婦人的驚呼在身后的旋轉(zhuǎn)樓梯上響起:“江越澤!你又伙著絳珠胡鬧!”
聞言,單車上的兩人一愣,又默契地對視一笑。緊接著,少年將車頭一轉(zhuǎn),少女順勢跳上后座,那輛單車又在滿廳驚呼聲里,嬉笑著沖出了大廳。這帶著玩笑性質(zhì)的惡作劇很快平息下來,白芷站在原地,再無心宴會,只是望著那兩人離開的方向怔了好久。
江越澤,程絳珠。她低低地念了一遍這兩個名字,聲音在喧鬧的宴會大廳里輕不可聞。
這場轟轟烈烈的初見仿佛是某種暗喻,可在很久之后她才恍然明白:原來一開始,命運已寫好了劇本,分配好了角色——這個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她注定只是配角,沒有燈光追尋,獨自隱沒在晦暗的布景中。
舞會過后,白家與江家生意上的聯(lián)系越發(fā)密切起來。母親和江夫人結(jié)了牌搭子,她常常陪著母親去江家,母親和江夫人打牌的時候,她就在江家轉(zhuǎn)悠。
她也不止一次地見到過江越澤,只是每一次,他都和程絳珠一起出現(xiàn)。
有時是兩人從馬場里騎馬歸來,身上的騎裝還未換下,英姿颯爽。有時是兩人外出喝酒,回來都落得一身酒氣,談天大笑,自在肆意,是十七八歲少年最美好的模樣。
白芷站在廊下看著,心生羨慕,可始終也只是靜靜看著。
后來,她也聽人說起程絳珠。
說是程絳珠和江家少爺自幼相識,就連外出留洋也是一道。自歸國后的這段日子,幾乎天天同他混在一起。旁人說起時都語帶曖昧,說,這兩家的事鐵定成,只等著日子了。
成什么事?白芷只覺得心里潮濕發(fā)悶,低下頭沉默不語,牌桌子上的人沒注意到,一會兒也就將話題轉(zhuǎn)到其他地方去了,她這才站起來,獨自走開了。
有一次,或許是看她在邊上待得無聊,江夫人竟讓江越澤出門時順便帶上她。這話一出,白芷就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伤仓皇倾读算?,就笑著答應(yīng)下來了。
那天,她當真隨他出門踏青。只是隨行的,還有他交好的那一幫子世家子弟,以及程絳珠。
風和日麗,一幫青春少年在河堤上打馬而過,高聲談笑,肆意張狂。白芷是教養(yǎng)嚴謹?shù)纳铋|小姐,哪里會騎馬?她站在一旁惴惴不安時,他卻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動提出要帶她。
她怔了片刻,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半晌之后點了點頭。
馬背上顛簸,她惴惴不安地環(huán)著他的腰,因為這貼近的距離而紅了耳尖。偶爾抬頭間,她卻望見他的目光,凝在前方那個明麗的背影上。
她愣了好久,忽然就明白了——原來他待她好,也不過是因為骨子里的君子風度,充其量再加上一個,對母親的交代罷了。
白芷望著他的目光追尋著她,仿佛已是深陷其中。她忽然很想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這樣的舉動對她而言,也太過出格了。半晌后,她也只是,低頭將額頭抵在他的背脊上,沉浸在他淺淡的氣息里。就這樣,她已心滿意足。
自那一次回來后,她就不隨母親去江家了。
她也不是不想去,只是明知無望,卻任由情緒反反復(fù)復(fù),實在讓人煩躁,索性快刀斬亂麻,眼不見為凈才好。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顯現(xiàn)出一點難得的果斷。
【二】
可夏初時,白芷還是再次見到了江越澤。
聽聞他開車出去游玩時受傷住了院,母親讓她去醫(yī)院看望,表示一下心意。那時家中和江家已成了生意伙伴,處處都要仰仗著家大業(yè)大的江家,這樣的機會自然要把握緊。可江越澤畢竟輩分小,于是母親就遣了她來。
只是,白芷來得時機不大好,一推病房門,就望見里面劍拔弩張,氣氛僵持。
他手臂上打著厚厚的石膏,面色蒼白地靠在床頭,神情漠然倔強。
江夫人對著病床上的他沒什么好面色,轉(zhuǎn)頭面對她時卻溫和不少——對于白芷這樣老式家庭里出來的閨秀,江夫人向來是喜歡的。她拜托白芷暫且照看一下他,便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她和他了,白芷一顆心吊得高高的,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敢。簡單的幾句寒暄后,他不再說話了,她更是仿佛被哽住了脖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房間里再一次沉默下來。她想為他做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手腳都慌亂得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可他卻始終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白小姐?”他終于開口,語氣卻彬彬有禮。原來他記得自己的名字,白芷低頭應(yīng)了一聲,很快便聽他道,“能幫我到隔壁看看,絳珠怎么樣了嗎?”
她一怔,抬頭對上他溫和有禮的目光,最終仍是點點頭??赊D(zhuǎn)身出去后,她卻站在門口發(fā)了好久的呆,才抬足往隔壁病房走去。
程絳珠沒事,在那場車禍里,她只是輕微的擦傷,在醫(yī)院待了一天便出了院。江越澤卻傷到了右手,醫(yī)生說右手可能再也無法做一些靈巧的動作了,甚至連自己系領(lǐng)帶都無法做到。
他住院的那段時間里,她一直聽母親的囑咐,留在醫(yī)院照顧他。江夫人倒是常??滟澦毿臅疹櫲?,不知男子要有什么樣的福氣才能娶她為妻。
這話自然不是說給她聽的,可只有三人的病房里,她沉默不語,而他卻只是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
江夫人不在的時候,他偶爾也和她說話,多數(shù)都是問詢關(guān)于程絳珠的事情:絳珠怎么樣了?絳珠出院了嗎?絳珠為什么不來看他?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每當沉默在房間內(nèi)蔓延的時候,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像程絳珠一樣,自在地和他相處,甚至和他打趣爭論??伤霾坏剑统探{珠,沒有半分的相同。
一開始,她不安于那樣的沉默,可到了后來,竟也漸漸地淡然處之了。
江越澤傷好出院的那天,她意外地在醫(yī)院外見到了程絳珠。
她在醫(yī)院外攔住了白芷,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眼底是年輕的倔強。她知道白芷這些天都在病房照顧江越澤,于是專程跑來找她。
“他們不讓我見他!”
她像是終于能找到一個可以訴說的人,將一連串憤憤不平的話語對著白芷倒了出來。白芷也是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從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理出了一點頭緒。
這不是江越澤第一次因程絳珠受傷了。因此,江夫人特地跑去將兩人的生辰八字仔細算了一遍,得出的結(jié)論是程絳珠與自家兒子八字相克,只要在一起便會災(zāi)禍不斷。這個結(jié)果讓留洋歸來,不信神鬼之說的兩人都不以為然,但江家父母卻對此深信不疑,據(jù)此要求程絳珠與江越澤斷了來往,最后甚至派人在醫(yī)院外守著,不準她再見他。
說到最后,她握著白芷的手,懇求她幫自己帶個話給江越澤。
“就說我不會放棄的!我才不信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我喜歡他,除非他娶了別人,否則我不會放棄的!”
縱使還紅著眼眶,可她的態(tài)度卻這樣堅決而果斷,這令白芷覺得羨慕。
白芷回到病房時,江越澤已經(jīng)起身了。病號服換下來了,正坐在床邊發(fā)呆。抬眼間望到她來,他動了動唇,問:“白小姐,今天絳珠來了嗎?”
江家派來了兩個傭人幫忙收東西,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蛟S這并不是一個說出來的好時機,或許她可以遲些告訴他。
沉默片刻之后,她終于忍不住別開眼,避開了他的目光:“我、我不知道?!?/p>
緊接著,她就看見他眼眸里的光暗淡下去了一些。
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那些暗淡下去的光,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再亮起。
【三】
那年秋天,白芷嫁給了江越澤。
這門親事由她父母和江家親自敲定,他們倒并未問過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自親事定下來后,她就日日待在家中,不曾見過他,但關(guān)于他的消息倒是一條沒落地知道了。
聽說他去找程絳珠,在門外苦等一夜,未得一見。為此,他還將江父氣得昏了一回??蛇@么鬧了幾回之后,他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一切都如約進行,包括婚禮。
婚禮也是舊式做派,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鋪開一條長街。雖說倉促了一些,但也是堂正氣派的。
夜晚坐在新房里,白芷聽著他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仿佛一步步踩在她的心臟上,那樣脆弱的臟器,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教她生不如死。隔著紅色喜帕,她望不見他,只是暗暗攥緊了喜服的袖角。
直到那腳步聲終于在她面前停下,寂靜半晌后,他卻并未依禮數(shù)挑開她的喜帕,只是禮貌而又疏離地道:“白小姐?”
白芷怔了怔,唇角竟有笑,是在笑自己癡心妄想。然后,她伸手,自己掀開了那大紅的喜帕,抬頭對上了他的眼。
許久未見,他消瘦了許多,也漸漸褪去一些少年稚氣,眉宇間糾纏著難解的煩悶。但他到底還是好看的,可初見時風流肆意的少年模樣,已經(jīng)漸行漸遠了。
他在離她稍遠的桌邊坐下,怔怔地望著她一身大紅的喜服,半晌后才低低地笑了笑,自嘲地道:“我曾和絳珠說過,若是我們結(jié)婚,就一定要辦西式的婚禮……我覺得她穿紅色好看,她卻偏偏喜歡西洋的白紗長裙,明明沒有信仰,卻執(zhí)意想在教堂辦婚禮……”
白芷無話可說,只有低下頭,大紅色的喜服刺得眼睛生疼。
“抱歉,或許我不該說這些。”半晌后,他輕聲道。房中再次籠罩著沉默,似乎她和他在一起,就永遠只是沉默,沉默。
可這次不一樣,這是她的新婚之夜,面前是她的丈夫。
白芷卻從這樣的認知中生出了一點點勇氣,她抬起頭,卻剛好聽見他問:“白小姐,你有喜歡的人嗎?”昏黃燈光下,他溫和眉眼難掩落寞。
聞言,白芷愣了愣,忽然驚覺這是一個死局。她應(yīng)該承認自己喜歡他,喜歡了很久很久??蛇@會讓她變成一個伐害他愛情的同謀。如果是緘默呢?那她就只有永遠地緘默下去。
房中一片寂靜,幾乎能聽到呼吸起伏,她回道:“有的?!?/p>
“我有一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很久,卻不能真正嫁給他?!?/p>
“那真是遺憾?!苯綕傻皖^苦笑了一下,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憐的朋友。
“對呀?!彼吐曊f道,眸光深遠。
新婚這夜所有想象中的愛與恨都沒有出現(xiàn),有的只是可笑的所謂“同盟”關(guān)系的建立。他將她劃進了己方陣營,并且告訴她,他會尊重她,并且愛護她——朋友間的那種愛護,直到兩人間這種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結(jié)束。
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這樣的婚姻一定會結(jié)束。他安慰她,開導(dǎo)她,可那些話不知到底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他說:“你應(yīng)該去嫁給那個你喜歡的人?!?/p>
他說:“白小姐,和喜歡的人一起共度余生,這樣的婚姻才是有意義的?!?/p>
和喜歡的人共度余生?或許她應(yīng)該感到高興嗎?畢竟她之所求,都被成全了。
【四】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江越澤是一個完美的丈夫。吃飯落座時會替她拉開座椅,坐車外出時會為她扶車門,和她說話,永遠溫言軟語——嚴謹溫柔的紳士做派糅合了儒雅的君子風度,讓人挑不出錯來。就算只有她和他獨處,他的言語神色也無絲毫輕慢。
所有他應(yīng)允的事,他都已經(jīng)做到了??伤是蟮?,偏偏是他應(yīng)允之外的那些。
婚后,江越澤開始慢慢接手家族的生意,當時風流肆意的少年,也漸漸地成長為沉靜內(nèi)斂的男子。而白芷在家,也像一個真正賢淑溫柔的妻子,為他等門,為他溫湯,為他寬衣。本來都是些瑣碎到可以交給傭人去做的事情,但白芷總是愿意親自來,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這個男人,現(xiàn)今是她的丈夫了。
嫁到江家大半年后,望著她的肚子依舊平平靜靜,家中的老人按捺不住了,明里暗里地問了好幾回,每一回,都讓她尷尬得說不出話來。要如何說出來呢?婚后大半年,兩人同榻而眠,那人待她,卻連半分曖昧都沒有,當真是“相敬如賓”。
某天,兩人與幾個長輩在廳里喝茶,卻不知為何長輩們又談到了這個話題。白芷坐在沙發(fā)里,身軀忽然一僵,不知如何應(yīng)對,而身側(cè)的他卻忽然伸手過來覆住她的手。
“我和阿芷現(xiàn)今還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彼⑿χ催^來,黑眸里盛滿溫柔,看得白芷有些恍惚。
“她現(xiàn)今還太小了,我不忍心讓她辛苦……奶奶,你也別為難她。”
他說得寵溺,惹得廳中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長輩們都笑說他會疼人。白芷覺得有些臉熱,她咬緊下唇,就垂下頭不肯說話了。至此,這番談話也就告一段落了。
夜里回到房里,她像往常一樣幫他更衣,站在他身前,為他解領(lǐng)帶。自那次車禍后,他受傷的右手就無法完成系、解領(lǐng)結(jié)這樣靈活的動作了,所以婚后都由她來代勞。
細白的手指靈巧地將領(lǐng)結(jié)解開,她本來應(yīng)該彬彬有禮地退開去的,就像她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可不知何來的勇氣,讓她伸手,解開了他襯衫的第一顆扣子。
高大挺拔的身軀猝然一僵,他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了一些狐疑:“……白小姐?”
白芷垂著頭,面頰紅得幾乎滴血,可微微顫抖的指尖仍然倔強地攥緊了他的襯衫,將扣子解開一顆,又一顆。直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小姐,”這次是明確的制止,溫和,但堅決,語調(diào)里藏著危險的懷疑。
一腔孤勇消散后,剩下無盡的難堪。白芷竭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半晌后,她才勉強解釋道:“我只是想,或許有個孩子,會好得多——
“我沒有所謂的,只是一個孩子,如果你愿意……
“奶奶也提起過很多遍了,要是有個孩子……”
越說越覺得自己卑微,她的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直到他抬手握住她顫抖的肩頭,告訴她:“白小姐,你不需要這樣?!?/p>
白芷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抬頭望著他。
“一個孩子?那是多大的犧牲!白小姐,你不需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p>
他說話的語調(diào)是多么溫和有禮啊,甚至凝視她的眼神里還帶著心疼,可白芷聽懂了他話里隱含的意味——你不需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這一切的付出我償還不起,也不想償還。所以,也請不要讓我覺得愧疚。
她垂著頭應(yīng)了一聲“好”,他便守禮地放開她,沉默半晌后,就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那一晚,他睡在了客房。
【五】
自那次過后,兩人明面上似乎還同往日一樣,可白芷知道,她的假面已經(jīng)隱隱有了縫隙,而江越澤將會透過那道縫隙,看清她到底是懷著一種何等不堪的用心,接近他,嫁給他的。
白芷追悔莫及,甚至想嘗試著去做一些挽救,可轉(zhuǎn)頭卻迎來了他要外出經(jīng)商的消息。甚至連一聲應(yīng)有的知會也沒有,他就離開了整整十一個月。
十一個月或許也并不算是很長的日子吧,只是那時候太年輕,每一寸被消磨在等待里的時間,都讓她有痛不欲生的錯覺。
他回來的那天,白芷原本是高興的。她為了迎接他,早早地做了準備,可想想又怕他覺得太刻意,來來回回地糾結(jié)了很久,結(jié)果卻忽然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程絳珠也回來了。
當初他們結(jié)了婚沒多久,程家就舉家遷到了外省,自此沒有了消息。而這次據(jù)說是他在外省街頭又偶然遇到了她……命運究竟是何種用心,才又一次將那兩個人糾纏到一起呢?
那一夜,白芷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未能入眠。
江越澤回來后,并未提起與程絳珠在外省的偶遇,他如常地起居、飲食、外出,仿佛那個人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他依舊待她溫和有禮,依舊睡在客房,一切風平浪靜,直到那次宴會。
那個宴會,白芷和江越澤一同出席,在宴會上,卻遇到了程絳珠。
她還是一襲紅裙,卻美得帶有侵略性,不再是當初明麗張揚的模樣。在人群中望見白芷與江越澤相攜出現(xiàn),她遙遙地朝他們舉杯,勾唇笑起來了。
白芷從那個笑容中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宴會進行到一半,江越澤便消失了。白芷去后花園透氣,才走到門廊下,抬眼間卻望見在蜿蜒曲折的小路盡頭,叢叢花樹后相對而立的人影。
那個女人是如此高傲,她站在他的面前,臉上的嘲諷與冷漠毫無遮掩。她高高在上,有恃無恐,不過是仰仗著他的愛。那份白芷從來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愛。
白芷看到她那向來溫和有禮的丈夫愧疚而又熱切地追著程絳珠上前,甚至霸道地擁住了她。她也只不過是象征性地掙動幾下,便任由他抱著了。那雙帶笑的眼緩緩抬起,冰冷而又凌厲地,對上了遠處的白芷。
這是一個持續(xù)了很久的擁抱。
久到站在門廊下的白芷,在雪亮的燈光下,凝結(jié)成一座沒有痛覺的石像。
宴會結(jié)束要離開時,程絳珠禮節(jié)性與她擁別,抱著她的時候,在她耳側(cè)輕聲漠然道:“白小姐,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介入你的婚姻,畢竟是你先介入我們的愛情?!?/p>
留洋歸來的程絳珠,總是能將“婚姻”“愛情”這樣的詞語講得大方又自然,無論何時都是驕傲張揚的姿態(tài),而白芷卻只有沉默,沉默。
【六】
仿佛自那天起,白芷中了一種緘默的詛咒。原本就少言的她,越發(fā)沉靜起來。她常常坐在飄窗的窗臺上出神,少有人管她,只發(fā)著呆,一個下午便過去了。
而江越澤忙碌于家族中的生意,越來越少在家。
她與他很久很久不曾說過話了。同時,白芷也越來越多地聽人提起程絳珠。說她在城中也做起了生意,腦袋精明,手段圓滑,儼然是位女強人。她也常常與江越澤出現(xiàn)在同一個社交場合里,說不清是有心還是無意。
關(guān)于兩人的桃色緋聞幾乎傳遍了街頭巷尾,自然也會落在白芷耳朵里。但白芷只當沒聽見——仿佛先染上啞疾,又患上聾病。
江越澤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白芷已經(jīng)整整一個周沒能見到他了。天氣一直陰沉欲雨,到了下午甚至起了大風,窗子未關(guān),雪白的窗紗被風吹得狂亂。白芷僅僅穿著單薄的睡裙,在房間的沙發(fā)里蜷縮成小小一團。江越澤取了東西正要出門,白芷卻忽然叫住了他。
“又要出去嗎?”她問。
“嗯,”他點點頭,冷淡地轉(zhuǎn)頭看向她,“有什么事嗎?”
白芷收緊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一些,仰頭看他,怯懦地要求他:“可以不去嗎?我很久沒見你了。生意……真的很忙嗎?”
她說得這樣小心翼翼,好像這是一個多么過分的要求。
看著他沉默不語,她連忙辯解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
“白小姐,”他將外套擱在手臂上,冷漠而疏離地回身望著她,“絳珠告訴我,我出院的那天,她去找過你?!?/p>
她一怔,往事在腦海中飛快地掠過,她驚慌地睜大眼,徒勞地想解釋些什么:“我、我不是有意瞞你,可……”
“不,你不需要解釋什么。”他打斷她的話,冷漠地說道,“或許是之前我表述得不夠明白,才讓你有了某種誤會,那么現(xiàn)在說清楚吧……”
“不、不……”白芷幾乎是當即就明白過來他想要說什么,她驚慌地搖著頭,抬手試圖捂住耳朵,可那冷漠的聲音仍然如同鋒利的劍,毫不留情地貫穿她。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愛過你……
“和你結(jié)婚,是萬不得已接受父母的安排……
“如果我以往的善意態(tài)度讓你抱有什么妄想,那么我很抱歉,這并非我所愿……
“所以,也請你不要再讓我覺得困擾了。還有人在等我,我先走了?!?/p>
說完這些話,他朝著她禮貌地微微頷首,便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開了。白芷抬手捂住眼,不想讓自己哭得如此狼狽,可那痛極的顫抖竟無法抑制。
那是多殘忍的一個人啊,竟連一絲妄想也不愿意留給她……
是啊,妄想??烧l沒有過妄想呢?妄想著日久天長,有一天能將石頭也暖成人心,妄想著一日三餐的陪伴,總能換回片刻的溫情。
她明明都已經(jīng)卑微到了這般地步,卻仍只是,盡不如人!
【七】
那天過后,江越澤的不歸就顯得這樣理所當然了。
聽說他在郊外買了棟小樓,與程絳珠同居,每日瀟灑快活。家中長輩自然不贊同,江夫人去找了他,好話說盡,可他卻這次卻執(zhí)意不肯聽勸。一來二往,江家便干脆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又令所有與江家有合作的商戶不準再接濟他們,就連在城中生意稍有成就的程絳珠也再無力經(jīng)營下去。
兩個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人物,忽然齊齊跌下云端,那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
整整撐了兩個月后,江越澤回來了。
他越發(fā)瘦削,暗淡的眼眸已經(jīng)不復(fù)當初。他也漸漸寡言少語起來,聽從家中長輩的安排,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一一照單全收,連反駁也不曾有一句。
后來,白芷才知道,是因為那過不慣苦日子的程家小姐生了場大病,可那時貧極的兩人竟連去醫(yī)院的錢也拿不出來,又因著程小姐是和家中鬧翻了跑出來的,連回去和家里要錢都做不到。江夫人借著這個由頭,告訴他,只要他乖乖回來,從此不再去見程絳珠,她就去找最好的醫(yī)生,將程絳珠治好,他這才肯聽話。
在這些紛爭里,最讓人同情的是白芷,受盡白眼的也是白芷。人們都說是她嫁入江家三年卻仍一無所出,才會讓江大少爺外出和別的女人廝混。白芷卻仿佛什么也沒聽到,平靜地做自己的江家少奶奶,日復(fù)一日,做的也不過是等門、溫湯、更衣那些事兒。
倒是程絳珠,住最好的醫(yī)院,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可病情好好壞壞,折騰了將近兩年后,也在前幾日的一個早晨,悄無聲息地去了。江夫人急忙叫回守在醫(yī)院的下人,連信也沒往程家送一封。
她早覺得那丫頭是個麻煩,此時死了,終于落了個清凈。她還悄悄吩咐了全府上下,誰要是膽敢把這消息向少爺透露半分,就統(tǒng)統(tǒng)沒有好下場。
沒想到,最后還是被報紙上一則尋找死者家屬的小小訃告泄了密。
望著江越澤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白芷才慢慢下樓去,從廚房的垃圾桶中找到那張惹禍的報紙,輕輕劃了根火柴扔進去?;鹕鄬⒛莻€名字撩起一片艷麗的火光,最終化為黑灰。
那一天,江越澤很晚才回來,他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喝了很多很多酒,卻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第二日,他照常早起,梳洗,出門,一切如常。
后來的日子里,也是如此。
他日日飲酒,在清醒和迷醉中度過了大半年,開始迷上了吸鴉片煙。后來,他干脆丟下了家族事務(wù),不再外出。待在家中不到一年,他便已萎靡不振,形如枯骨,早已瞧不出一絲當初風流肆意的少年模樣。家里人去他房里與他談話,勸他振作精神,白芷站在門外偷看,發(fā)現(xiàn)他卻只是始終望著那片煙霧繚繞的虛空。
他從那片虛空里望見了誰?——白芷終于放棄去探究。
再后來,江家終于還是嫌白芷一無所出,決心替江越澤再娶一門偏房。但白芷坦然提出,要與江越澤離婚。
最后一夜,她在江家難得地喝了酒,借著酒意在酩酊大醉里去敲他的房門,煙霧繚繞里,才發(fā)現(xiàn)榻上的人早已冰冷。奇怪的是,那一霎,她也并未覺得如何痛徹心扉,也并無什么悲痛欲絕,仿佛只是——枯萎了。
混混沌沌地倒在他的榻邊,白芷竟做了一個舊夢。
那是個很長很長的舊夢。
夢里有春日騎馬河堤行,她小心翼翼地自身后抱著他,而他的目光卻不曾為她停留。
有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他,掀起喜帕那瞬間,望見昏黃的燈光中他為了另一個女人緊鎖起眉頭。
有那年如晦的風雨中翻飛的白色紗簾,漸漸掩去他離去時,冷漠又決絕的背影。
她還夢到他與程絳珠在小樓中同居那段時日,她去小樓找他,卻恰巧只有程絳珠在。她平生第一次鼓起了勇氣,說他迷戀她程絳珠,不過是因著求而不得。
那個總是明麗張揚的女人那時已因病而憔悴了姿容,驕傲的氣勢卻是半分不落的。她笑話白芷:“那你對阿澤,是不是也只是因著求而不得?”
第二日,酒醒后,天光大亮。
江山依舊是舊日風光,世間卻再無所愛。
夢中求而不得的,傾盡此生,終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