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基礎(chǔ)
一
1、2、3……一共12個紅包,6個大的6個小的,大的里面是兩千元現(xiàn)金,小的里面是一張五千元的購物卡。魏蘭芳看著這些依然躺在挎包里睡覺的它們,一陣陣發(fā)愁,紅包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光亮也仿佛是嘲諷的目光,直刺她的眼。不知道是刺目的光還是心中的憋屈,她的眼睛有點發(fā)癢,有點刺痛,一摸,是淚。她憤懣地一拍挎包:就不該答應(yīng)這樁臭事!
拍擊聲和說話聲有點大,在耳邊嗡嗡響,她被自己的動作和聲音嚇著了。還好,她環(huán)顧四周,街上的行人都在埋頭走自己的路,沒人注意她,眼前臨街的牛肉面館里的人都在品嘗著面和牛肉以及牛骨頭湯演繹出的美味,沒心思關(guān)心她。
她釋然,嘆了口氣,找了張桌子坐下:“老板,來碗面,韭葉子,清湯?!边@是昨天早上小張幫她點過的早餐。
她是前天來這里的。從開封起程到這個油城,汽車加飛機整整用去了10個小時。一路上,小張像清宮太監(jiān)伺候慈禧老佛爺一樣,噓寒問暖,只是把“老佛爺”換成了“嫂子”的稱呼,弄得她很不自在。
到這個城市來,是迫不得已,有點臨危受命的感覺,壓力有點大。所以,一路上沒怎么說話,只是在想:我這身裝束土不土?見了面,咋開口說這事兒?
那天,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回到了開封,說有一個活,需要她幫忙。她問,啥活?丈夫說,去新疆,見個人。她問,誰?丈夫看看她,目光閃爍,一仰頭,勇敢地、極不情愿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王忠旺。
二
丈夫說出王忠旺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里猛地一緊,最柔弱的那個地方被戳了一下:王忠旺!那個曾經(jīng)讓她癡迷的男生,那個曾經(jīng)的男朋友!塵封多年的往事,像一塊蒙在儲藏室舊家具上的布單子,被她丈夫一下子掀開了。
12年前,他倆還是青島的高中生,都來自外地,一個河南,一個新疆。由于相似的經(jīng)歷,相似的落后成績,同病相憐,有一種“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兩顆心在慢慢靠近,像冬日里的兩只小鳥相互依偎,彼此溫暖。不知從何時起,兩個人分不開了。這事被親戚發(fā)現(xiàn)了,在高三那年,他倆痛苦地說再見。
6年前,大學(xué)臨近畢業(yè)的他,帶著一幫同學(xué)從北京趕到開封她所在的師范學(xué)院,手捧99朵玫瑰向她求婚。
3年前,在她的婚禮上,他不請自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她丈夫不許魏蘭芳她提他,更不準(zhǔn)見他。其實,他們還有來往,不過只是問候、祝好之類的精神交往。
今天這是怎么了?她疑惑地看著她丈夫,美麗的大眼睛里滿是問號,看得她丈夫心里直發(fā)毛,在問號的逼視下他極不情愿地道出了原委。
原來,他所在的北京一家環(huán)保公司將參加王忠旺所在企業(yè)的招標(biāo),數(shù)額較大,近千萬元。在技術(shù)交流時,他們打聽到了王忠旺,他們聽說過王忠旺與魏蘭芳的事兒,這讓老總欣喜若狂:天助我也!便緊急召見在下屬分廠當(dāng)技術(shù)員的他,讓其回老家動員妻子跑一趟新疆,通過這層關(guān)系打聽一下相關(guān)事宜,打點一下。并把“相關(guān)事宜”的內(nèi)容說了一遍。
“這算啥?與出賣色相有啥區(qū)別?”她不去。
第二天,鎮(zhèn)長的一席話讓她不得不從命。
鎮(zhèn)長說:“人哪,不能光考慮自己的感受,要想想大家。你可以不去,可這單生意就沒了;你要是去了,就有可能掙到這筆錢。北京那廠子里,咱鎮(zhèn)上的人可不老少嘞!”
此刻,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牛肉面,眼睛盯著清湯,里面放映著昨天的尷尬和失望:精心打扮了半天,人家連個面都不見,只是在電話里說了幾句。在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她的心怦怦直跳,欣喜若狂,但話的內(nèi)容卻讓她感到了寒冷。
今天怎么辦?快遞交標(biāo)書了,要是還不了解甲方的潛規(guī)則,那,這趟就白跑了,鎮(zhèn)上和北京那邊無法交代。
她想起了昨晚小張的建議:找王忠旺的母親訴訴苦,咱又不是為自己,是為了鄉(xiāng)親,咋說也是為人民服務(wù)。對!找他母親去。她知道王忠旺是個孝子。
三
王忠旺的母親岳慧英正準(zhǔn)備出門,去兒子的住處收拾一下房間,因為聽說最近兒子在網(wǎng)上交了個內(nèi)地的女朋友。
王忠旺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的全部希望。還不錯,兒子有一個好工作,在公司招標(biāo)辦,雖然不是什么官,但由于公司是中國石油的重要企業(yè),所以業(yè)務(wù)量比較大,干得有滋有味。就是有一點讓她鬧心:沒有女朋友。
今年年初電視臺采訪她,問她對中國夢怎么解讀?她用詩一般的語言說:“釣魚就去釣魚島,油城建設(shè)更美好,我兒快把對象找。姑娘,你就不錯?!迸萌思夜媚餄M臉通紅。
她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石油娃,生在油礦,長在油礦,父親是石油師人,先在鉆井隊任隊長,后到礦務(wù)局工作,再后來,1959年大慶油田會戰(zhàn)時,舉家搬到大慶。那一年,她才兩歲。
可能是遺傳基因的作用,她身上有一種影響力和駕馭力,在學(xué)校,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班長。
1975年工作后,也是個采油隊的小組長,要不是后來考上石油學(xué)院改行學(xué)煉化,說不定擔(dān)任什么重要職務(wù)呢。
退休前她一直是化驗室的領(lǐng)導(dǎo)。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化驗室女工有一百多,但被她管理得服服帖帖。她有一個最大的特點:語速快,像機關(guān)槍,容不得你插嘴。有人說,她這個嘴皮子和姜昆有一拼,應(yīng)該去說相聲。
她把單位的管理也移植到了家里,首先管住錢,丈夫、兒子的工資卡都在她這兒。當(dāng)然,兒子大了,社交活動需要資金支持,她也找借口給兒子發(fā)紅包。最近聽說兒子交了一個女朋友,她一下準(zhǔn)備了兩個。
出門時碰見了鄰居李大媽,李大媽問她啥事喜滋滋的,她滿臉笑意地朗聲回答:兒子找對象了,給他收拾房子去!
四
八月的太陽,像馕坑里的炭火,把大地當(dāng)成了馕一樣烘烤,從遠(yuǎn)處看,地上的景物冒著蒸騰的熱氣,有些樹葉都打了卷,似乎能聞到一股焦味。魏蘭芳焦急地行走在開闊而潔凈的街道上,穿行在一排排造型各異的樓群中。
油城不大,但走起來還真不小。她按照小張畫的路線圖,問著走著,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人回答,正納悶,李大媽拎著一兜子蔬果回來了,她問找誰,魏蘭芳說找王忠旺的母親。她說,哦,到兒子那兒去了。然后告訴了地址和行走路線。
岳慧英打開兒子的房門,一股怪味沖了出來,仿佛要接住它,心里的話涌上心頭:唉!這屋子里可夠亂的,沒個女人還真不行。
關(guān)于兒媳婦,她沒有少操心,化驗室的女孩子基本上都被她篩了一遍,滿意的沒幾個,有兩個長相好、工作也勤奮的小姑娘,她想了半天還是放棄了。算了,還是兒子自己找吧。
她一邊擦拭著家具一邊想:我這兒媳婦會是什么樣的呢?
正琢磨著,響起了敲門聲,隨后傳進(jìn)了一句鶯聲細(xì)語:“這是王忠旺的家嗎?”
“誰?。块T沒鎖,進(jìn)來吧?!?/p>
魏蘭芳進(jìn)門一愣,這是,王忠旺的媽媽?姐姐?
“您好!請問,您是……”
她爽朗一笑:“你是不是問我,是王忠旺的媽媽還是姐姐?”還沒等魏蘭芳反應(yīng)過來,她接著說,“你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種疑問的人。我自豪地告訴你,我倆是母子,要想成姐弟,那是下輩子的事?!?然后用欣賞的目光打量魏蘭芳。心想這就是忠旺的女朋友吧?不錯,五官端正,氣質(zhì)高雅。魏蘭芳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臉一下就紅了,紅到耳朵根。
她接著問:“姑娘,你是……”
“哦,大娘,是忠旺約我來的,我叫蘭芳。”
岳慧英心里一喜,她叫他忠旺?關(guān)系不一般啊。她越看越喜歡,親熱地把魏蘭芳拉到沙發(fā)旁邊坐下。
魏蘭芳扭捏地想拿出紅包,可又不知如何說,看看她,欲言又止。
她一看,這姑娘還不好意思,便從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她:“蘭芳不急,喝口水。我這就微他?!?/p>
魏蘭芳一樂,呵呵,還微他,這大娘還挺時髦。
她拿起手機,手在上面劃了幾下,自言自語地說:“微信,通訊錄,大王,發(fā)消息,按住說話。”然后大聲說,“忠旺,請個假回家,女朋友來了??禳c!”
魏蘭芳一愣:“大娘……”她只說了前半句,后半句就被堵了回去:“蘭芳,不著急,辦公樓離家很近,不到一公里?!?還沒等魏蘭芳喘口氣,她又接著問,“蘭芳,你和我家忠旺認(rèn)識多長時間了?”
“好多年了。”
“怎么沒見過你呢?”
“我在內(nèi)地工作。”
她激動地站了起來:“看來,只要相愛,距離,它就不是個問題。”
“大娘……”魏蘭芳剛張口,岳慧英的手機響了一下。岳慧英伸手按住魏蘭芳的肩:“忠旺回話了?!比缓竽闷鹗謾C放在耳朵旁:“媽,我在烏魯木齊呢。”是忠旺的聲音。她看著手機滿臉狐疑地自言自語:“烏魯木齊?早上還說去單位,這熊孩兒還想騙老娘?我有現(xiàn)代化的手段,查查你在哪兒。”然后在手機上劃拉了幾下:大王,1000米以內(nèi)。然后拿起手機大聲說:“忠旺,你房子搬到烏魯木齊了?你距我不到一公里,快回來!”
五
收到母親的微信,王忠旺無奈地回話:“我的親娘哎,I服了You,我請假去?!?/p>
他對身旁的同事說:“我得回去應(yīng)付一下,咱們等會兒再繼續(xù)?”“好吧,這個物資采購超市是個方向,省時省力,還有利于防止腐敗?!蓖禄卮??!皩?,咱們先建一個材料市場,然后擴展到配件、設(shè)備等?!彼麄冊谟懻摻⑽镔Y采購的網(wǎng)絡(luò)虛擬市場問題。每天的招標(biāo)以及應(yīng)付那些供貨商搞得他們精疲力竭,如果有一個網(wǎng)上超市,各分廠直接從網(wǎng)上下單子挑選材料設(shè)備零配件,像市民在超市從貨架上拿貨一樣方便,大家就不會這么費神費力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想,如果有物采超市,就不會有昨天那一幕。
昨天下午招完標(biāo)后,他打開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四五條短信,大部分都是魏蘭芳的。
看到是蘭芳的未接來電,他心里一陣狂喜,可一看到短信,那熱度又冷凝了,只剩下一股濕漉漉的潮氣,這股潮氣帶著疑問和責(zé)怪泛了上來:“這個蘭芳,一個教師怎么當(dāng)起推銷員了?這時候來,不是找事嗎?”這家公司馬上要投標(biāo),現(xiàn)正是敏感時期,能見面嗎?所以,他電話里只說了幾句問候的話,堅決拒絕見面。
但從那時起,蘭芳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動,他的心在說,太不近人情了,見見她吧。但又一個聲音立刻制止。這樣反復(fù)較量了多次,直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沒想到,這個蘭芳又找到家里了??磥?,不見是不行了。見就見吧,把話說清楚,讓她回去也好交差。
說實在話,他心里還真有點想見她,畢竟是初戀。
六
室內(nèi),兩個女人正在試探著接近。
岳慧英問:“蘭芳,來幾天了?”
“兩天?!?/p>
“這里咋樣?”
“挺好的,城市干凈整潔,人都很精神、和善、友好?!?/p>
“那是,我們這兒已到小康了。”她夸耀道。
“哦,大娘,忠旺每個月收入不少吧?”
“還行吧,工資加獎金六七千?!?/p>
“大娘,那……客戶送的紅包,挺多的吧?” 這是魏蘭芳今天的主題。
“哎喲,那可是高壓線,要受處分、坐牢的。不過,我倒是經(jīng)常給他發(fā)紅包,今天就準(zhǔn)備了兩個?!?/p>
倆人正說著,王忠旺推門進(jìn)來了。
見到蘭芳,他有點緊張:“蘭芳來了?!闭f這話的時候,眼睛瞥了她一眼,便低頭在鞋柜拿拖鞋,這話仿佛是說給那一排鞋子的,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亂跳。
魏蘭芳也有點忐忑:“啊,你回來了?!?/p>
然后兩個人商量好似的同時發(fā)聲:“你……”
王忠旺瞟了母親一下,小聲問魏蘭芳:“還是那事?”她點點頭:“嗯?!甭曇舻偷貌荒茉俚?,像蚊子,邊說邊扭捏地瞧著大娘。他壓低聲音、溫柔而堅決地說:“不行?!闭f完扭頭看了看母親。
岳慧英一看,明白了,倆人有話說。心想,撤吧,不當(dāng)燈泡了,說了聲“我收拾臥室去”便離開了。
王忠旺瞪著眼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招投標(biāo)就那幾條規(guī)矩,憑實力、憑數(shù)據(jù)說話。何況,一切公開透明,在無影燈下。你想,這紅包能送出去嗎?”她一臉著急地回答:“你不收,我無法向鎮(zhèn)長交代?!边呎f邊拿出了紅包。
“不行!”
“拿著?!?/p>
“真的不行!”
兩個人像打太極拳一般,推來搡去。
突然,王忠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更多的是抓而不是推,他有一種想要擁抱的沖動……
正在這時,岳慧英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們在干啥?”推搡聲把她召喚了過來。
兩人一愣,還是魏蘭芳反應(yīng)快:“哦,我們,在跳佳木斯健身操?!痹阑塾妨耍骸皢?,這舞啥時改成舉紅包跳了?”還沒等他倆回話,她一拍大腿,“明白了,忠旺要給蘭芳見面禮。你這孩兒,找媳婦是你的事,見面禮是我的事,這叫定置定位、各負(fù)其責(zé)。來,蘭芳,大娘給你發(fā)個紅包?!?/p>
倆人一愣:“媳婦?”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一頭霧水地問,“怎么回事?”
岳慧英說:“你們不是……”
“嗨!我們是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蓖踔彝舆^話說,“媽,您忘了,那年被姨夫從青島趕回來就是因為她?!?/p>
“哦,想起來了。”她看著眼前的紅包問,“可,這是怎么回事?”
魏蘭芳紅著臉說:“大娘,是這樣,我丈夫那個公司在這兒有個投標(biāo)項目,讓我打聽一下內(nèi)部消息,送點信息費。”
她臉一沉,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打住!你這可是行賄,是犯罪,立即停止!”
王忠旺接過母親的話說:“發(fā)現(xiàn)此行為,要被黃牌警告甚至清理出局。你,還是回去吧?!?/p>
七
第二天,魏蘭芳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離開了油城。
三周后,王忠旺收到魏蘭芳的一條微信留言:公司中標(biāo)了,老總說謝謝你,我們鎮(zhèn)長也請你來做客。
他淡淡笑了笑,回復(fù):我在籌備物資供應(yīng)超市,正在建模,完成老爸的夙愿。你說的那事兒,我沒介入。祝好!
他抬頭看了看天,陽光燦爛,晴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