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方
故人舊事
范泉先生的編輯人生
鄭曉方
2016年是范泉先生誕辰100周年,這位堅強而執(zhí)著的老人,已離開我們十五年了。他一生癡迷于文學,集作家、翻譯家、編輯家于一身。他一生所編輯出版的刊物和書籍已經(jīng)深深地影響了中國文壇,他一生所交往的作家和提攜的作者眾多。提起范泉先生,熟悉他的人總會情不自禁地說:“范泉,好人!”
范泉原名徐煒,1916年9月22日出生在上海金山區(qū)呂巷鎮(zhèn)新東街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祖父是前清舉人。先生4歲時,做小學教師的父親患肺病去世,撇下母親和姐弟三人。不久姐姐也“永遠離開了”,哥哥又生病,幼小的范泉先生從此成為母親唯一的寄托。好勝的范泉先生也為母親爭了光,從呂巷小學到上海光華附中、光華大學中文系,直至1937年進入復旦大學新聞系。
范泉在青海大草原
范泉先生的一生與編輯事業(yè)有著不解之緣。13歲時,在語文老師的幫助下,編成了《世界之最》的小冊子,并鉛印問世,這是他最初的出版活動。1933年秋季他在上海光華大學附中讀書,邢鵬舉老師慧眼識人才,大膽放手,讓年僅17歲的范泉大刀闊斧地自作主張,第一次編輯《光華附中》半月刊,這就是范泉先生編輯生涯的開始。
早在20世紀30至40年代,范泉先生在編輯出版界便顯赫一時,幾乎同時在刊物、叢書、報紙以及副刊編輯方面卓有成就。這時期的范泉,他編輯了《作品》半月刊、《學生生活》半月刊、《生活與實踐叢刊》《文藝春秋》《文藝春秋副刊》等刊物,以及《遼原文學匯刊》《青年知識文庫》《文學新刊》《中原文學叢書》等。但奠定范泉先生在40年代出版界地位和榮譽的是享譽文壇的《文藝春秋》月刊。
1944年夏,復旦大學金通尹教務長介紹范泉進入一家創(chuàng)建于清末的民族資本企業(yè)永祥印書館,在淪陷的上海成立編輯部,籌備出版伸張民族正氣的圖書。1944年10月10日,由范泉先生主編、永祥印書館出版的《文藝春秋》在上海創(chuàng)刊。最初以叢刊形式出版5輯,1945年以月刊形式繼續(xù)出版,到1949年為止,前后共出版44期,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乃至整個國統(tǒng)區(qū)持續(xù)時間最長、囊括了當時國統(tǒng)區(qū)絕大多數(shù)作家、進步傾向十分鮮明的一個文藝刊物。范泉先生也因此結(jié)識了大批有名的進步作家,茅盾、郭沫若、葉圣陶、巴金等都與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好多讀者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關(guān)注范泉先生的。
左圖:范泉的散文集《創(chuàng)世紀》;中圖:范泉的長篇童話《幸福島》;右圖:范泉的散文集《綠的北國》
但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yè)業(yè)的編輯人,卻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在歷史的漩渦中飽經(jīng)風霜。1957年,由于說了一句肺腑之言而被劃為“右派”,次年被流放青海。
1958年11月,范泉先生告別了相依為命的母親,告別了上海溫暖的家,丟下妻子兒女獨自來到青海省的魯沙爾山溝。這是一個漫山遍野被白雪覆蓋的冰冷世界。他自己說在青海“死去過兩次”。一次是初來不久,他患了肺炎,由于省醫(yī)院沒有床位,他從醫(yī)院出來,邊走邊找旅社,但旅社全部客滿。他在路上走了將近11個小時,終于倒在馬路邊,凍得失去了知覺。是兩位巡夜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背到一家由馬戲團承包的旅社,在一間猴子住的灶披間里支起兩塊板,作為他的床鋪,用溫水把他救活。還有一次是他挑水走在泥濘的溝坡時,一不小心從兩丈多高的坡頂上摔下來,一頭撞在井沿的石欄上,滿身鮮血,昏死過去。兩個桶里的水撒在他的身上,很快結(jié)成冰層。幸虧鄰居尼瑪喇嘛來挑水時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抬回寺院,救活了他。
范泉先生在遙遠的青海度過了中年時代。在《青海流放記》里,他寫道:“我在青海的主要工作是修房造屋,成天呆在建筑工地上。一間間新房蓋起來了,可是喬遷到新房居住的,都是一些不修房屋的干部,真正修房造屋的我,卻永遠住在破舊的寺院里?!蔽羧照炫c文字打交道的范泉先生,曾是上海市出版印刷??茖W校的副校長,在茫茫的西部,在冰冷的青海,面對孤燈,那20多年來的辛酸和淚水如今已隨著范泉先生的離去而無人知曉。
不過,對范泉先生來說,“文化大革命”期間,青海倒成了他的避風港。他在小學念書時學到的一點美術(shù)本領(lǐng),在那個特殊年代卻發(fā)揮了作用。原來,由于宣傳需要,當?shù)卣也坏疆嬅飨竦娜?。造反派找到了他,讓他畫毛主席像,不必參加學習,不必參加勞動。范泉先生不負“頭頭”希望,竟然在近10米高的屏風上畫了毛主席全身油畫像,他還畫了許許多多毛主席像語錄牌。這小小的一技之長成了范泉在十年浩劫中的救命稻草,甚至還讓他回了一趟上海。
1979年,苦盡甘來的范泉先生終于接到了上海市出版局寄到青海的平反改正通知書。孤身一人的范泉先生面對著母親的骨灰盒,一字一句地把通知書讀給母親聽。平反后,他在青海師大帶了兩批研究生。20世紀80年代,范泉先生成了青海省第一個有教授職稱的人,并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左圖:范泉、吳嶠夫婦祝賀巴金九旬華誕合影(攝于1993年11月26日);右圖:范泉、吳嶠夫婦看望賈植芳夫婦時在賈府合影(1995年)
青海的歲月增添了范泉先生的年齡,但并沒有磨滅他的意志。似乎經(jīng)過這場“洗禮”,范泉先生對人生、對事業(yè)有著更加堅韌不拔的追求,或許是要追回中年的年華。1986年,范泉先生歷盡坎坷,總算回到了久別的上海,回到了心愛的出版陣地。
范泉先生選擇了在出版界并不顯眼的上海書店出版社。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明智的。上海書店出版社給范泉先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非常適合他的工作環(huán)境,他如魚得水。范泉先生一到出版社就提議搞大型出版工程,但因種種緣故,都沒有成功。最后,他提出編輯出版一套大型叢書《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的設想。近代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是一個空白,從事古代文學的只研究到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從事現(xiàn)代文學的則從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而在這兩者之間的80年近代文學成了斷裂的橋梁。長達80年的近代文學資料繁、雜、散、亂,既浩如煙海,又隱蔽錯亂,不少資料已經(jīng)面臨散失,要尋找100年前的原著初版本,更是難上加難,而且找到以后,還要衡量取舍、點校、整理,任務繁重,工程巨大。但是范泉先生卻心中有數(shù),決不知難而退。他充分利用自身的有利條件:由于自己三四十年代已經(jīng)從事編輯出版工作,和大批老一輩的作家、教授有過來往,建立了一定的信譽,只要自己親自去恭請他們,妥善組織,適當引導,充分發(fā)揮集體智慧,小社肯定能夠編好大書。于是范泉先生從上海、北京、開封、蘇州、廣州等地先后聘請了老一輩近代文學研究者以及知名的近代文學學者陳子展、季鎮(zhèn)淮、施蟄存、王元化等,組成25人的《大系》編委會,并且經(jīng)過討論和調(diào)整,確定12專集的主編和副主編。
由于各專集的主編和編輯成員散處各地,不可能經(jīng)常集合,召開會議。為了集思廣益,充分發(fā)揮編委、主編、編輯成員乃至國內(nèi)其他專家學者的集體智慧,加強溝通,及時聯(lián)絡,統(tǒng)一思想認識,提高編纂質(zhì)量,從1987年12月起,范泉先生編輯了一份打印的16開本、每期數(shù)千字到近2萬字、裝訂成冊的《簡報》。這份不定期的《簡報》,每月出版2到3期,發(fā)表各位編委、各集主編、編輯成員、有關(guān)專家學者以及《大系》編輯室的書簡、短文、編輯設想、選目、導言、情況介紹、訪問記、通知等等,包羅萬象。這份《簡報》成了《大系》編輯室與各地人員聯(lián)系的一座橋梁。范泉先生包攬了每一期的編、校工作,而他對于裝訂的要求也特別高,每份《簡報》都必須嚴格裝訂整齊,不許馬馬虎虎。據(jù)當年與范泉先生共事的一位老師介紹:在20世紀50年代初,他任上海市出版印刷專科學校副校長時,也編了一份學校的簡報,堅持每周一期,自己排版,辦得相當出色。
在龐大繁瑣的編輯過程中,范泉先生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幾十年前的編輯經(jīng)驗早已使他形成了獨立的編輯風格。從組稿到審稿、從排版到校對、從紙張到印刷、從宣傳到銷售,他幾乎包羅萬象,樣樣操勞。他像一匹老馬,整天不知疲倦地投入到工作之中。他跑外地排版廠,在排字車間里當校對,確定字號、格式,為了達到滿意效果,有時要反復琢磨、多方比較,最后才能確定。在他的日程表里,從來沒有“休息”二字。因為家里離單位路程較遠,為避免上班高峰期,他每天五點多鐘起床,吃好早飯就到單位,當大多數(shù)人趕到辦公室時,范泉先生早已埋頭工作好久了。讀者和作者往往會成為范泉的好朋友,上門看望作者是他工作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他會輾轉(zhuǎn)好幾部公交車到遠處看望一個素不相識的作者;他會一大清早在青年作者家門口等著拿稿件。一次,他被自行車撞傷了腳,為了不影響工作便讓木匠做一張小臺子放在床上。他對身邊的助手嚴格要求又關(guān)懷備至。范泉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毫無私心、不計報酬的好人。
正是有范泉先生這樣的精神和毅力,在出版社領(lǐng)導的大力支持下,通過各個部門共同努力,一部12專集、30大卷、2000萬字的巨型套書《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終于歷經(jīng)10年辛勤勞動而于1996年全部出齊。在全書出版座談會上,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對該書贊譽有加,“填補空白、功德無量”是對這套大書的最高評價。1993年,范泉先生享受國務院頒發(fā)的特殊津貼。1996年,范泉先生被評為上海市新聞出版系統(tǒng)優(yōu)秀黨員。1997年,《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榮獲第三屆國家圖書獎最高獎——榮譽獎。
在回顧范泉先生的編輯歷程中,想起他的一句話:“編輯不是編輯老爺。”這句話貫穿了他一生的編輯生涯,在他眼里,編輯就應該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為出版物服務,為作者服務,他是這么講的,也是這樣做的,也因此形成了他獨特的編輯風格。
一、為出版物服務。范泉先生具有強烈的編輯大家意識,一生忘我地投入到出版物。他所從事的每個階段的編輯工作,他經(jīng)手的每一本書,都是全身心地投入。
二、為作者服務。范泉先生永遠是作者的朋友,為作者服務,廣結(jié)作者這一主線貫穿在他一生中。早年編輯《作品》時就擁有郭沫若、鄭振鐸、許廣平、田漢、葉紫等作者,他以自己的真誠去感動作者,不分輩分,靠兩條腿跑作者家,他是作者家的常客,與作者寫信是他編輯工作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
三、辦《簡報》特色。范泉先生每每編輯大套叢書或作者分布在全國各地時,為了與作者及時溝通,辦一份《簡報》是一大特色。在編纂《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文化老人話人生》等時就是這樣操作的,為了向大家匯總編輯進度,聽取各方意見,范泉先生的《簡報》特色在當時無網(wǎng)絡時代起到了橋梁的作用。
四、綜合性大家風范。范泉先生既是編者又是作者,他寫作、翻譯、撰寫出版說明,以記者或編輯室名義寫《簡報》稿件或回答作者讀者提問。晚年在他的寫作中,他自己撰寫的許多編輯手記,為后人留下寶貴的經(jīng)驗。
這是一個耿直倔強、不陽奉陰違、有個性、書面表達勝于口頭表達的老前輩。今生有幸成為他的助手,真是因緣具足。感恩范泉先生把我領(lǐng)入編輯這一行當,感恩范先生手把手地指導我。二十多年過去了,與范先生相處的那些歲月卻越來越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視作者為上蒼,他帶著我第一次去拜訪施蟄存先生、賈植芳先生、柯靈先生;巴金老先生九十誕辰,范先生事先定制一個花籃,他和吳嶠師母帶著我向巴老祝壽,行前囑咐我?guī)稀队洶徒稹穲D書,向巴老介紹我是這本書的責編;我去北京出差前夕,他向季鎮(zhèn)淮、端木蕻良老前輩推薦我,種種經(jīng)歷,仿佛又在眼前,終身難忘。
晚年的范泉先生是幸福的,他撰寫懷念老友的文字,在上海的報紙雜志上發(fā)表;1980年在青海師范大學編《中小學語文教學》。1983年在青海師范大學率領(lǐng)研究生編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辭典》,1992年編輯出版《文化老人話人生》,他把幾十年來與著名作家來往的信件全部捐獻給上海圖書館;他出版了記錄他與文壇名人往來的散文集《文海硝煙》。他說過,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他要把青海的歲月寫下來,大家看了都會哭的。雖然我們一直等待著讀這本會讓我們哭的回憶錄,但是已不可能。1998年春,他被確診為舌癌。以后的一年多里,范泉一直被病魔折磨著。2000年1月12日,備受痛苦的范泉別離了人間,終年84歲。
范泉先生走了,帶著沒有寫出的回憶錄。他為出版界所作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他一生編輯的作品與他的名字同樣永存。
(作者為中國中福會出版社圖書編輯部主任)
責任編輯 張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