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至今確鑿無疑地記得,是中篇小說《藍袍先生》的寫作,引發(fā)出長篇小說《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欲念的。
這部后來寫到8萬字的小說是我用心著意頗為得意的一次探索。是寫一個人的悲喜命運的。這個人脫下象征著封建桎梏的“藍袍”,換上象征著獲得精神解放和新生的“列寧裝”,再到被囚禁在極“左”的心理牢籠之中,他的心理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的幾次顛覆和平衡過程中的歡樂和痛苦,以此來探尋這一代人的人生追求、生存向往和實際所經(jīng)歷的艱難歷程。在作為小說主要人物藍袍先生出臺亮相的千把字序幕之后,我的筆剛剛觸及他生存的古老的南原,尤其是當筆尖撞開徐家鏤刻著“讀耕傳家”的青磚門樓下的兩扇黑漆木門的時候,我的心里瞬間發(fā)生了一陣驚悚的顫栗,那是一方幽深難透的宅第。也就是在這一瞬,我的生活記憶的門板也同時打開,連自己都驚訝有這樣豐厚的尚未觸摸過的庫存。徐家磚門樓里的宅院,和我陳舊而又生動的記憶若疊若離。我那時就頓生遺憾,構(gòu)思里已成雛形的藍袍先生,基本用不上這個宅第和我記憶倉庫里的大多數(shù)存貨,需得一部較大規(guī)模的小說充分展示這個青磚門樓里幾代人的生活故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欲念,竟然是在這種不經(jīng)意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了?!?/p>
大約在這一時段,我在《世界文學》上讀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開山之作《王國》。這部不太長的長篇小說我讀得迷迷糊糊,卻對介紹作者卡朋鐵爾的創(chuàng)作道路的文章如獲至寶?!栋倌旯陋殹泛婉R爾克斯正風行中國文壇。我在此前已讀過《百年孤獨》,卻不大清楚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興起和形成影響的淵源來路??ㄅ箬F爾藝術(shù)探索和追求的傳奇性經(jīng)歷,使我震驚,更使我得到啟示和教益。拉美地區(qū)當時尚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許多青年作家所能學習和仿效的也是歐洲文學,尤其是剛剛興起的現(xiàn)代派文藝。
我在卡朋鐵爾富于開創(chuàng)意義的行程面前震驚了,首先是對擁有生活的那種自信的局限被徹底打碎,我必須立即了解我生活著的土地的昨天。
我頓然意識到自己連自己生活的村莊近百年演變的歷史都搞不清脈絡,這個純陳姓聚居只有兩戶鄭姓卻沒有一戶蔣姓的村莊為什么叫作蔣村。我的村子緊緊依偎著的白鹿原,至少在近代以來發(fā)生過怎樣的演變,且不管兩千多年前的劉邦屯兵灞上(即白鹿原)和唐代諸多詩人或行吟或隱居的太多久遠的軼事。我生活的渭河流域的關中,經(jīng)過周秦漢唐這些大的王朝統(tǒng)治中心的古長安,到封建制度崩潰、民主革命興起的上個世紀之初,他們遺落在這塊土地上的,難道只有鑒古價值的那些陶人陶馬陶瓶陶罐,而傳承給這里男人女人精神和心理上的是什么……我不僅打破了盲目的自信,甚至當即產(chǎn)生了認知太晚的懊悔心情。
一部二十多卷的縣志,竟然有四五個卷本,用來記錄本縣有文字記載以來的貞婦烈女的事跡或名字,不僅令我驚訝,更意識到貞節(jié)的崇高和沉重。我打開該卷第一頁,看到記述著××村××氏,十五六歲出嫁到×家隔一兩年生子。不幸喪夫,撫養(yǎng)孩子成人,侍奉公婆,守節(jié)守志,直到終了,族人親友感念其高風亮節(jié),送燙金大匾牌一幅懸掛于門首。整本記載著的不同村莊不同姓氏的榜樣婦女,事跡大同小異,宗旨都是堅定不移地守寡,我看過幾例之后就了無興味了。及至后幾本,只記著××村××氏,連一句守節(jié)守志的事跡也沒有,甚至連這位苦守一生活寡的女人的真實名字也沒有,我很自然地合上志本推開不看了。就在挪開它的一陣兒,我的心里似乎顫抖了一下,這些女人用她們活潑的生命,堅守著道德規(guī)章里專門給她們設置的“志”和“節(jié)”的條律,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漫長的殘酷的煎熬,才換取了在縣志上幾厘米長的位置,可悲的是任誰恐怕都難得有讀完那幾本枯燥姓氏的耐心。我在那一瞬間有了一種逆反的心理舉動,重新把“貞婦烈女”卷搬到面前,一頁一頁翻開,讀響每一個守貞節(jié)女人的復姓姓氏——丈夫姓前、本人姓后排成××氏,為她們行一個注目禮,或者說是挽歌,如果她們靈息尚存,當會感知一位作家在許多許多年后替她們嘆惋。
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閱覽過程里頭昏眼花,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完全相悖乃至惡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這時候浮上我的心里。在彰顯封建道德的無以數(shù)計的女性榜樣的名冊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殘,便產(chǎn)生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這個人物的故事尚無蹤影,田小娥的名字也沒有設定,但她就在這一瞬間躍現(xiàn)在我的心里。我隨之想到我在民間聽到的不少蕩婦淫女的故事和笑話,雖然上不了縣志,卻以民間傳播的形式跟縣志上列排的榜樣對抗著……這個后來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竟然是這樣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我住在藍田縣城里,平心靜氣地抄錄著一切感興趣的資料,絕大多數(shù)東西都沒有直接的用處,我仍然興趣十足地抄寫著,竟然有厚厚的一大本,即一個硬皮活頁筆記本的每一頁紙抄了正面又抄背面,字跡比稿紙上的小說寫得還工整。我說不清為什么要攤著工夫抄寫這些明知無用的資料,而且顯示出少見的耐心和靜氣,后來似乎意識到心理上的一種需要,需要某種沉浸,某種陳紙舊墨里的咀嚼和領悟,才能進入一種業(yè)已成為過去的鄉(xiāng)村的氛圍,才能感應到一種真實真切的社會秩序的質(zhì)地。在我幼年親歷過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膚淺印象不僅復活了,而且豐富了。
我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兩年時間里,進入近百年前的我的村子,我的白鹿原和我的關中。我不是研究村莊史和地域史,我很清醒而且專注,要盡可能準確地把握那個時代的人的脈象,以及他們的心理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在不同的心理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中,透視政治的經(jīng)濟的道德的多重架構(gòu)。更具有趣的是,原有的構(gòu)思遭遇新的理念、新的價值觀道德觀沖擊的時候,不同心理結(jié)構(gòu)的人會發(fā)生怎樣的裂變,當這個或歡樂或痛苦的一次又一次過程,鑄成不同人物不同的心靈軌跡,自然就會呈現(xiàn)出各個人物的個性來……我對以西安為中樞神經(jīng)的關中這塊土地的理解初步形成,不是史學家的考證,也不是民俗學家的演義和闡釋,而是純粹作為我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一個子民作家的理解和體驗。我把這種理解全部融注到各色人物中,幾乎在此前(小說寫成前)沒有做過任何闡述和表白。到1990年初,在中斷了半年寫作、而重新進入寫作氛圍之時,我為我的家鄉(xiāng)一本《民間文學集成》作的序文中,第一次比較透徹或直率地袒露了我對關中這塊土地的理解和體驗——“作為京畿之地的咸寧,隨著一個個封建王朝的興盛走向自己的歷史巔峰,自然也不可避免隨著一個個王朝的垮臺而跌進衰敗的谷底;一次又一次王朝更迭,一次又一次老皇帝駕崩新皇帝登基,這塊京畿之地有幸反復沐浴真龍?zhí)熳觽兊幕展?,也難免承受王朝末日的悲涼。難以成記的封建王朝的帝君們無論誰個賢明誰個殘暴,卻無一不是企圖江山永鑄萬壽無疆,無一不是首當在他們宮墻周圍造就一代又一代忠勇禮儀之民,所謂京門臉面。封建文化封建文明與皇族貴妃們的胭脂水洗臉水一起排泄到宮墻外的土地上,這塊土地既接受文明,也容納污濁。緩慢的歷史演進中,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封建道德衍化成為鄉(xiāng)約族規(guī)家法民俗,滲透到每一個鄉(xiāng)社、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家族,滲透進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一方地域上的人的特有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在嚴過刑法、繁似鬃毛的鄉(xiāng)約族規(guī)家法的桎梏之下,豈容哪個敢于肆無忌憚地呼哥喚妹傾吐愛死愛活的情愛呢?即使有某個情種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唱出一首赤裸裸的戀歌,不得流傳便會被掐死;何況禁錮了的心靈,怕是極難產(chǎn)生那種如遠山僻壤的赤裸裸的情歌的?!?
這應該是我正在寫作《白鹿原》時的最真實的思緒的袒露。我的白嘉軒、朱先生、鹿子霖、田小娥、黑娃以及白孝文等人物,就生活在這樣一塊土地上,得意著或又失意了,歡笑了旋即又痛不欲生了,剛站起來快活地走過幾步又閃跌下去了……
新世紀到來的第一個農(nóng)歷春節(jié)過后,我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和吃食,回到鄉(xiāng)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門口對著送我回來的妻女揮手告別,看著汽車轉(zhuǎn)過溝口那座塌檐傾壁殘頹不堪的關帝廟,折回身走進大門進入剛剛清掃過隔年落葉的小院,心里竟然有點酸酸的感覺。已經(jīng)摸上六十歲的人了,何苦又回到這個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窩里來。
從窗框伸出的鐵皮煙筒悠悠地冒出一縷縷淡灰的煤煙,火爐正在烘徐屋子里整個一個冬天積攢的寒氣,我從前院穿過前屋過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東西圍墻根下的三株棗樹苗子,枝頭尚不見任何動靜,倒是三五叢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紅的芽苞,顯然是春天的訊息、然而整個小院里太過沉寂太過陰冷的氣氛,還是讓我很難轉(zhuǎn)換出回歸鄉(xiāng)土的歡愉來。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東鄰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個荒園,兄弟兩個都選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許多年了。西鄰曾經(jīng)是這個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擁擠如同雞籠,先后也都搬遷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這個屋院,曾經(jīng)是父親和兩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國”,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孫三代十五六口人進進出出在七八個或?qū)捇蛘拈T洞里。在我尚屬朦朧渾沌的生命區(qū)段里,看著村人把裝著奶奶和被叫做廈屋爺?shù)暮谏撞模群筇С鲞@個屋院,再在街門外用粗大的抬杠捆綁起來,在兒孫們此起彼伏的哭嚎聲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剛剛挖好的墓坑。我后來也沿襲這種大致相同的儀程,親手操辦我的父親和母親從屋院到墓地這個最后驛站的歸結(jié)過程。許多年來,無論有怎樣緊要的事項,我都沒有缺席由堂弟們操辦的兩位叔父一位嬸娘最終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進原坡某個角落里的墓坑的過程?,F(xiàn)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兒女,相繼走出這個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個角落,以各自的方式過著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這個給我留下?lián)頂D也留下熱鬧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
我的腳下是祖宗們反復踩踏過的土地。我現(xiàn)在又站在這方小小的留著許多代人腳印的小院里。我不會問自己也不會向誰解釋為了什么又為了什么重新回來,因為這已經(jīng)是行為之前的決計了。豐富的漢語言文字里有一個詞兒叫齷齪。我在一段時日里充分地體味到這個詞兒不盡的內(nèi)蘊。
我聽見架在火爐上的水壺發(fā)出噗噗噗的響聲。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陜南綠茶。我坐在曾經(jīng)坐過近20年的那把藤條已經(jīng)變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著火爐爐膛里熾紅的炭塊,耳際似乎縈繞見過面乃至根本未見過面的老祖宗們的聲音。嗨!你早該回來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鳥叫聲驚醒的,還是醒來后聽到了一種鳥的叫聲。我的第一反應是斑鳩。這肯定是鳥類龐大的族群里最單調(diào)最平實的叫聲,卻也是我生命磁帶上最敏感的叫聲。我慌忙披衣坐起,隔著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兩只灰褐色的斑鳩。在清晨凜冽的寒風里,一只斑鳩圍著另一只斑鳩團團轉(zhuǎn)悠,一點頭,一翹尾,發(fā)出連續(xù)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聲。哦!催發(fā)生命運動的春的旋律,在嚴寒依然裹蓋著的斑鳩的躁動中傳達出來了。
我竟然淚眼模糊。
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早春。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這是我的家鄉(xiāng)那條曾為無數(shù)詩家墨客提供柳枝,卻總也寄托不盡情思離愁的灞河河灘。此刻,三十公里外的西安城里的霓虹燈,與灞河兩岸或大或小村莊里隱現(xiàn)的窗戶亮光;豪華或普通轎車壅塞的街道,與田間小道上悠悠移動的架子車;出入大飯店小酒吧的俊男靚女打蠟的頭發(fā)涂紅(或紫)的嘴唇,與拽著牛羊韁繩背著柴火的鄉(xiāng)村男女;全自動或半自動化的生產(chǎn)流水線,與那個在沙坑在籮篩前挑戰(zhàn)貧窮的男子……構(gòu)成當代社會的大坐標。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到挖沙篩石這一極中去,卻在這個坐標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點,也無法從這一極上移開眼睛。
某個晚上,瞅著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卻替兩千年前的劉邦操起閑心來。他從鴻門宴上脫身以后,是抄那條捷徑便道逃回我眼前這個原上的營壘的?“沛公軍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墳坡畔,距我的村子不過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稱灞陵,分明是依著灞水而命名。這個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劉邦駐軍在這個原上,遙遙相對灞水北岸驪山腳下的鴻門,我的祖居的小村莊恰在當間。也許從那個千鈞一發(fā)命懸一線的宴會逃跑出來,在風高月黑的那個恐怖之夜,劉邦慌不擇路翻過驪山涉過灞河,從我的村頭某家的豬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頂,才噓出一口氣來。無論這逃跑如何狼狽,并不影響他后來打造漢家天下。
大唐詩人王昌齡,原為西安城里人,出道前隱居白鹿原上滋陽村,亦稱芷陽村。下原到灞河釣魚,提鐮在萊畦里割韭菜,與來訪的文朋詩友飲酒賦詩,多以此原和原下南灞水為敘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閱資料企圖求證滋陽村村址,毫無蹤影。
我在讀到一本“歷代詩人詠灞橋”的詩集時,大為驚訝,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所指的灞橋,灞河這條水,白鹿(或灞陵)這道原,竟有數(shù)以百計的詩圣詩王詩魁都留了絕唱和獨唱。
寵辱憂歡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營營。
獨尋秋景城東去,
白鹿原頭信馬行。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絕。是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題的詩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記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詩人在長安官場被蠅營狗茍的齷齪惹煩了,鬧得膩了,倒胃口了,想嘔吐了。卻終于說不出口嘔不出喉,或許是不屑于說或吐,干脆騎馬到白鹿原頭逛去。還有什么齷齪能淹沒臟污這個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斷定不會有。
我在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兩年。自己燒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搟好切碎的面條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爐,傍晚到灞河沙灘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覺睡到自來醒。當然,每有一個短篇小說或一篇散文寫成,那種愉悅,相信比白居易縱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這兩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來寫作字數(shù)最多的年份,且不說優(yōu)劣。
我愈加固執(zhí)一點,在原下進入寫作,便進入我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摘自 《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