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迷津,玄武紀寫作小組簽約作者,魔都人。生于吳儂軟語,醉于刀光劍影,常讀到廢寢忘食。掩上書只覺山水之間,街頭巷尾都有俠影閃過,想記錄于紙,雙手奉上,大喊一聲:英雄,請看!
李松柏疾步走在小徑上,腰側(cè)掛一把唐刀,半敞著袍衫的領(lǐng)口,面沉如鐵。
山中多霧,樹木間似漫起一層白煙,鳥獸們皆不見蹤影,躲在這煙中喧嘩去了。棣棠和玉蘭的花期已老,帶著濕氣的東風吹過,簌簌落到道旁的軟泥上。
杭州春景如此動人,這位來自北方的漢子卻沒有時間欣賞,他是一名度支吏,并且在中午之前就要動身返回長安,送去今年的春茶。
自新帝登基以來,朝堂內(nèi)上行下效癡迷飲茶,京師之中茶葉貴如黃金,供不應求。其中最受推崇的正是在清明之前就已采制完成的新茶,它們色味俱佳、柔嫩且稀少,被稱為明前茶。
恰逢今年雨水貧瘠,皇帝便命戶部在江南擴大征收,西子湖畔的寶云茶莊亦被欽點在冊,百里茶林皆由官家購入,不得私自取用。李松柏也正是因此緣故,在五日前到達茶莊,一直監(jiān)督著新茶的采摘和炒制,工作到寒食之日才得以結(jié)束。然而就在當晚裝船時他卻發(fā)現(xiàn),這批茶和清點時相比少了十斤。
十斤茶,千貫錢,夠他這樣一個小官吏在長安城置辦一所不錯的宅子,也夠一個盜賊吃上三年五載的牢飯。惡雖小卻不可為,事關(guān)律法,他的刀從來不留情面。
李松柏連夜審問了幾個茶匠,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懷疑的人,寶云茶莊的少東蘇彥,有人曾看見他獨自去過庫房。李松柏一聽就有了把握,他當度支吏已經(jīng)好些年頭,這樣監(jiān)守自盜的事,實在是見過不少了。
不管對方耍什么花招,有這把刀就足夠。踏著山中春泥,李松柏拇指輕按唐刀刀柄,四下尋找著。
山腳下的寺廟敲響了晨鐘,陽光漸漸照破霧氣與樹葉。李松柏發(fā)現(xiàn)蘇彥時,他正席地坐在一棵樹旁,穿著端正的對襟外衫,面前堆著風爐、水罐、竹盤,以及一些零散而叫不出名的茶具。他手中握著一個茶碾,心無旁騖地碾著,新葉本就嫩薄,在石頭間一磨,立時碎如粉末。
“蘇公子在做什么?”李松柏沉聲問道。
似被突然的說話聲驚擾,蘇彥停下動作,抬頭看向李松柏道:“是在煎茶,李度支怎么也來了?”
“我是為了這些茶葉來的?!崩钏砂仉p目如炬,緊緊盯著蘇彥的表情。
水聲響,蘇彥轉(zhuǎn)開視線,連忙先從壺中舀出一瓢水來放在爐邊,才抹了抹手笑道,“那正好,一壺水可分三杯茶,還請李度支一同品嘗?!?/p>
李松柏心里有些疑惑,蘇彥此時言談端正大方,動作亦自然如行云流水,全無犯下錯處的驚慌。他搖搖頭問道:“不急,李某想先請問蘇公子,你手中的這些茶葉,是何時何地所取?”
蘇彥垂眸不答,提著袖口將磨好的茶粉倒入壺中,他的手指纖細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確是一雙精于茶道的手。他用一根竹棒緩緩攪拌沸水,撮了些細鹽,片刻后說道:“昨日傍晚,取自寶云庫房?!?/p>
“區(qū)區(qū)幾許錢財,蘇公子身為茶莊的少東,為此受了牢獄之災,怕是不值。”李松柏沒有料到他這樣坦然承認,難免好心規(guī)勸幾句,“你即刻將盜取的茶葉歸還,現(xiàn)在這一杯我也就作罷?!?/p>
“可惜無法還你?!碧K彥面露難色,搖頭將方才取出的溫水再度倒回壺中,說道,“那些茶葉我已挑揀研磨,制成這罐中三兩茶粉,余下的雖還可飲,和原先的也是大不相同了?!?/p>
“那休怪我將蘇公子交給縣衙懲辦。”李松柏有些惱火,瞇起眼,朝前踏上一步。
蘇彥也同時伸出手來,茶壺離開風爐,微斜,青綠的水流飛滾入杯中,滿而不溢,茶沫如柳絮般覆蓋在杯盞之上。
“李度支莫急,你看,其實這茶和劍很相似。”蘇彥放下茶壺,再度用布巾抹了抹手指,“煎茶時手要很穩(wěn),心要很靜,眼中要能度量,有時候像沸水急進,有時候又像爐火靈動。用劍之道豈非也是如此?”
說到最后,蘇彥抬起頭,雙目灼灼直看向李松柏。李松柏當然明白這種視線的含義,他的右手后撤握住唐刀,說道:“那就讓我討教一二?!?/p>
“請賜教。”蘇彥站起身,從茶席后繞出,手腕翻轉(zhuǎn),也從腰間取下一柄軟劍。
李松柏的手還沒有動,刀也還未出鞘,他在觀察蘇彥,這個年輕人長衫如碧,晨光下持劍而立,像一株挺拔蓬勃的草木,全無半點貪財奸佞之相。李松柏有些心軟,這把刀伴他執(zhí)法多年,破過鐵甲,斬過匪首,出手必傷,他很想給這個年輕人一個悔過的機會。
沉默間氣勁襲來,蘇彥已搶先攻出,劍尖游動直取李松柏胸前。李松柏側(cè)身閃避,劍鋒貼著他的袍襟削過,他借勢連步朝后退去,而蘇彥的劍也貼著他的腳步緊追。
直退了百米,眼見對方一口氣息將盡,李松柏突然反守為攻,刀鞘直擊蘇彥的劍尖三寸。這一擊的力氣不小,可蘇彥就像算準了時機,劍尖反在著力的瞬間一同軟了下去,借著擊打的力氣纏上了刀鞘。
李松柏微瞇雙眼,手腕一揮一沉,刀鞘立刻脫開如巨石向劍鋒壓去。蘇彥后退半步,軟劍壓低又彈起,堪堪挑開了李松柏劈向右肩的一刀。
兩人的身手都極快,三四步間已過了十幾招,李松柏刀法霸道,很少有這般無法攻近對方身前的時候。對手比自己想象的強很多,念及此處,他手上的刀勁更重了幾分,此時卻聽蘇彥突然問道:“李度支覺得蘇某劍法如何?”
李松柏直言道:“手握得再穩(wěn),招式仍是拼命逞勇之流。”
蘇彥搖頭,有些悵然:“這劍法是有名字的,它叫飛來劍。”
話音未落,他突然身形急轉(zhuǎn),劍尖帶著疾風四起,搖動變幻出層層疊影,以勢不可擋的兇悍直取李松柏面門。李松柏一驚,眼瞳微擴,他想要揮刀格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軟劍沒有靠近他的咽喉,而是用力挑過了他的刀鐔。
鏘——金鳴刺耳,唐刀從李松柏手中飛脫,直插入泥土中,刀勁激得風爐里火星四溢。
“沒想到一個茶莊的少東,竟有如此高的劍術(shù)?!崩钏砂亓⒃谠兀聪蛱K彥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他嘆道,“蘇彥,莫非你持才自傲,覺得只要劍術(shù)高超就可以藐視律法,任意行事?”
蘇彥摸了摸鼻子,似有些歉意,他指了指李松柏的右側(cè)說道:“在下并無此意,只是與故人相約,每年送他三兩好茶,不想失信于人……若不比試一番,恐怕李度支不肯聽我辯解?!?/p>
“誰?”李松柏順著方向猛然回頭。
但他的身后并沒有人,只有涼風吹著綠樹搖動,芒草萋萋,必有尸骨。方才滿心想著追回茶葉,李松柏只注意了擺茶的蘇彥,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在茶席的后側(cè)還有一方墳墓。
“這是你的故人?”李松柏愈發(fā)不解,轉(zhuǎn)回頭問道。
蘇彥點點頭,束好了軟劍,又走前幾步將地上的唐刀拔起,雙手奉回李松柏。
“究竟是何緣故?”李松柏取回刀,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有了幾分好奇。
蘇彥伸手請向茶席道:“還請李度支容我細說?!?/p>
“好吧?!甭砸华q豫,李松柏還是在席后坐下,將刀橫在膝上,等待蘇彥的解釋。
蘇彥也在一側(cè)坐下,斟酌了片刻,開口說道:“其實明前茶并非是最早的新芽,在茶林里,春分時刻就開始有芽葉長出,那些葉子雖然更香,卻太過柔嫩,是無法研制成茶葉的。年幼時,我常和一位鄰人兄長漫山尋找這些茶樹葉,摘下來,嚼在口中,只覺得渾身都是春天的香氣?!?/p>
李松柏點點頭沒有打斷他,凝神聽著。
“鄰人自小習劍,而我學茶,閑暇時間里就互相當起了師父?!闭f到此處,蘇彥苦笑了一下,目光虛望向頭頂樹枝,“可惜他真算不得一個好學生……”
樹葉輕搖,鳥聲啼,和煦的陽光從頭頂灑下。
兩個總角少年,舉著半截樹枝,你退我進的在青綠的草地上比畫。
“你又輸了?!贝┲{色布衣的高個子用力一撲,將另一人手中的樹枝打落,笑道,“我說讓你一手,你還不樂意?!?/p>
“你不過是仗著比我高?!碧K彥拍打著綠衣上的草屑站起身,滿臉的不服。
“得了吧,你那些動作就像春分時候的茶葉子,擺得漂亮,卻一點火氣也沒有?!彼{衣少年瞥了他一眼,撿起地上的樹枝扔回去,“好好再來幾遍!”
一招一式的反復,少年們漸漸打得疲了,就嚼著沁香的茶葉并肩躺在春風里。
蘇彥突然轉(zhuǎn)頭去問:“你剛說的劍意究竟是什么東西?”
“劍意啊,大約就是心里的信念吧,比如我們?yōu)槭裁匆談Γ恐灰业搅诉@個東西,自然就會變得勇敢堅定,招式也有了底氣?!?藍衣少年半瞇著眼,想了想打趣道,“阿彥太規(guī)矩,只當它是和茶道一樣的做學問,那可贏不了。不如以后你每年孝敬哥哥我三兩好茶,要最好的那種,有事我來替你出頭。”
“胡說。”蘇彥想了想?yún)s不明其意,只兀自不信著。
“別不信,我很快就會練成這套劍法,然后闖蕩江湖,揚威一方。”
藍衣少年握著拳,他從不懷疑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劍客。說到興起,跳起來擺足架勢,一掌打向眼前樹干,拍得杏花滿頭。
少年還把這套劍法叫作飛來劍,可劍并不會飛來,飛來的只是一場橫禍。
深夜,風冷無月,一伙盜匪闖入寶云茶莊放火燒掠。蘇彥和家人被逼入花園,幾乎走投無路,隔壁青年突然從圍墻上一躍而入,大喊道:“蘇彥,躲什么!你的劍呢!”
蘇彥不知所措,劍還在腰間,他卻愣在原地。這是他第一次看全了那套飛來劍法,鋒刃之勢如此剛健勇猛,一往無前。
藍色的身影殺入黑夜,視線里鮮血飛濺,有別人的,也有他的。蘇彥看見盜匪們一同圍住了他,先是一只黑布包裹的手飛出了包圍,后來又有黑衣人相繼倒下。他覺得自己應該沖上前去,但手心汗?jié)瘢ε碌脦缀鯚o法邁步。蘇彥心想大哥是個劍客,相信他就好,他一定能打退賊人的,自己的劍還不夠火候啊。
包圍越來越小,血霧中突然一個戴著發(fā)冠的頭顱也飛了出來,年輕的臉龐“咚”地砸落到地上,再無聲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熱血從四肢沖到臉上,蘇彥猛然大叫起來,淚水奔涌,悲傷恐懼和自責,如烈火燒灼心頭。
那一天他們最終得救,正是因為鄰人的拼命殺賊,才讓自己一家等到了衙役的援助。
“所以,你自己練了這套飛來劍法?”李松柏突然出聲問道。
“是,從那天之后,我知道了為什么握劍,什么是劍的火候?!碧K彥微嘆,面上仍有自責,“我花了七年時間,將飛來劍練到了如今的程度,卻也抵不過當年的怯懦。他說得對,劍招是學問,但劍意卻是心中堅定的信念?!?/p>
“可恨!”李松柏一拍大腿罵著,他一貫嫉惡如仇,只聽的又惜又怒。
蘇彥搖了搖頭,隱去了眼中悵然,他站起身道:“那些賊人終究伏法,今時今日于我而言,百里茶林已無賊人敢入?!?/p>
李松柏看蘇彥神色堅毅,回想他與自身氣質(zhì)迥異的劍法,安慰的話在嘴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咽回。
兩人一時沉默,蘇彥轉(zhuǎn)過身,合袖一揖道:“君子自當守諾,此事還請李度支通融,為我減些罪責?!?/p>
李松柏眉頭緊皺,叩著膝上的刀柄,突然一把收回腰間,說道:“蘇公子何出此言?李某今日就要啟程返回長安,不過來尋你道別一聲,哪有什么通融?
蘇彥一愣,片刻才再度長揖到底:“謝過李兄。”
“今日暫且別過,明年我會向戶部自薦,到時候再來寶云茶莊一聚吧?!崩钏砂厣焓址鲞^,爽朗笑起來,指著茶盞道,“這三杯茶,可是要請我一杯?”
蘇彥亦笑,五指合請道:“正是如此,還望李兄品論?!?/p>
李松柏舉盞而飲,赭色的袍衫倒映在碧清的茶中,入口已微涼,猶如剔透春風落入體內(nèi)。他不由自主地撫著刀鞘,慢慢彎起嘴角:“此回破戒,也值得飲上一杯?!?/p>
想來不論是劍與刀,或者一杯名茶,若要握在掌中大約皆離不開信念二字。
陽光漸濃,將山花與茶樹揉得一片盎然。李松柏抬起頭,看見身側(cè)的蘇彥飲盡了茶,又將陶罐中的茶粉揚向天空。
茶百棵,采新葉十斤,取三兩,贈知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