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

讓人覺得愉快的事兒

讓人覺得愉快的事兒是公歷四月的第一個周末，一晚上的工夫，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忽然開了。只用了一天的陽光，深紅的花骨朵就全部撐開成淺粉的花。只在上午六點到八點之間，深紅的花骨朵和淺粉的花夾雜在樹上。看到這個景象，是讓人很愉快的。

讓人覺得愉快的是聞見槐樹花和香椿花，慢慢燒了很久的墨魚燒肉，初夏夜雨之后的土腥味兒。和一個老朋友坐著，沒想起說什么的時候，喝茶，再喝茶，三泡之后的鐵觀音泛出蘭花香。

讓人覺得愉快的是喝了六道的茶，舌頭湊過去，竟然還有美人遲暮的味道，枯澀里面，竟然還有香甜。我吃了頭臺，吃了主菜，吃了甜點，喝了飯后茶，抹抹嘴，說，七分飽，下半身的牛仔褲，還是二十年前的，還沒感覺腰間肉緊，還能系得上最緊的一格腰帶，這是讓人愉快的事兒。

生命中，眼、耳、鼻、舌、身、意，都有讓人愉快的事兒。

馮唐

父親的愛

父親不懂得怎樣表達愛，使我們一家人融洽相處的是我媽。他只是每天上班下班，我媽則把我做過的錯事開列清單，然后由他來責(zé)罵我們。

在我的生日會上，父親總是顯得有些不大相稱。他只是忙于吹氣球，布置餐桌，做雜務(wù)。把插著蠟燭的蛋糕推過來讓我吹的，是我媽。

我記得有一次叫他教我騎自行車。我叫他別放手，他卻說是應(yīng)該放手的時候了。我摔倒之后，我媽跑過來扶我，父親卻揮手要她走開。我當(dāng)時生氣極了，決心要給他點顏色看。于是我馬上爬上自行車，而且自己騎給他看。他只是微笑。

每次我打電話回家，他似乎都想跟我說話，但結(jié)果總是說：“我叫你媽來接?！?/p>

我結(jié)婚時，掉眼淚的是我媽。他只是大聲擤了一下鼻子，便走出房間。

我從小到大都聽他說：“你到哪里去？什么時候回家？汽車有沒有汽油？不，不準(zhǔn)去?！备赣H完全不知道怎樣表達愛。除非——

會不會是他已經(jīng)表達了而我卻未能察覺？

［美］艾爾瑪·邦貝克

小時候

暑假在阿壩州我二舅舅那兒耍。傍晚大人下班了，其中一個小朋友的爸爸帶了個稀奇古怪的皮球回來，拿菜刀把皮球劃開了，劃成一牙牙的，里頭是紅顏色的，好多水。他爸人很好，招呼我們小朋友都來嘗一下。我捧起這牙皮球，突然覺得這一刻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時刻：我是個小小的人，這個世界是個大大的世界，將有多少我不知道和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會第一次進入我的生活啊！比如，手上的這牙皮球，第一次吃西瓜。

桑格格

你是不是也討厭被人問：這有什么用？

“我想學(xué)舞臺劇?！薄斑@有什么用？”“我正在讀《追憶似水年華》。”“這有什么用？”“我會彈巴哈了?！薄斑@有什么用？”“我會辨認(rèn)楝樹了。”“這有什么用？”

這是我最不習(xí)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沒被我爸問過這個問題。

從小，我就眼睜睜看著爸媽做很多“一點用也沒有”的事情。爸買回家里一件又一件動不動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媽叫裁縫來家里量制一件又一件繁復(fù)的旗袍；一桌又一桌吃完就沒有的大菜，從來沒有半個人會問：“這有什么用？”

長大以后，越來越常被別人問：“這有什么用？”才忽然領(lǐng)悟很多人，是隨著這個問題一起長大的。

我不大確定——這是不是值得慶幸的事。一直到，反復(fù)確認(rèn)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其實都沒有什么用”時，才覺得自己運氣真好。

人生，并不是拿來用的。

愛情，光榮，正義，尊嚴(yán)，文明，這些一再在灰黯時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對很多人來講“沒有用”，我卻堅持相信這才都是人生的珍寶，才經(jīng)得起反復(fù)追求。

蔡康永

聽蟬

酷夏聽蟬情致最宜。蟬是天生的歌者，它不知疲倦地用輕快而舒暢的歌調(diào)，高唱一曲又一曲蟬歌，為大自然增添了濃厚的情意。自古以來，蟬鳴引來無數(shù)文人著墨。宋代朱熹在《南安道中》寫下“高蟬多遠韻，茂樹有余音”；南朝詩人蕭子范在《后堂聽蟬》一詩中寫下“流音繞叢藿，余響徹高軒”；唐代詩人劉禹錫在《酬令狐相公新蟬見寄》一詩中也寫道：“清吟曉露葉，愁噪夕陽枝。忽爾弦斷絕，俄聞管參差?！薄泻孟s者用一個小巧玲瓏的籠子養(yǎng)蟬，置于房中聽蟬的鳴叫聲，以求歡愉內(nèi)心。

蟬是有靈性的昆蟲，它如果早早地在樹端高聲歌唱，就說明“今天的天氣很熱”。夏日多酷熱也兼雨多，當(dāng)雨絲滋潤萬物的時候，縱情高歌的蟬有了難得的時間去調(diào)養(yǎng)聲音，這時自然界驟然靜得有些不自然，因為我們早已習(xí)慣了蟬的家族合唱。秋日聽蟬頗有幾分蒼涼，仿若是生命最后的挽歌。蟬在古代

象征著復(fù)活和永生，這個象征意義恰恰源于它的生命周期，它最初是幼蟲，后來成為地上的蛹，最終展翼幻化成飛蟬。早在商代青銅器上就有蟬幼蟲的形象，從周朝后期到漢代的葬禮中，人們總把一個玉蟬放入死者的口中以求庇護和永生。

古人用他們的哲辯思維將自然的蟬與佛家的禪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細(xì)細(xì)品味有幾分道理。蟬鳴知了，禪說明了；蟬與禪都在述說解脫與超然。聽蟬需要心靜，聽禪需要心境。

馬建忠

帆與風(fēng)

有帆，徐徐落下，像一只斂了翅膀的鷹。

一天行程，又添裂口多少？山月，提著白晃晃的燈，在細(xì)心查找；而螢火，則在忙著縫合，一針，一針，一針……

山影好濃。

山月好亮。

浪花好冷。

它在瞇眼小憩，它在凝神靜聽。

——既然作為帆，它的經(jīng)經(jīng)緯緯，又怎能不渴望風(fēng)聲！

敏岐

植物女子

美好女子的定義是，她若走進人群之中，如同遺世獨立，突兀的存在會讓他人立時感覺空氣發(fā)生變化。而普通人一走進人群，如同水滴匯入海洋，不見痕跡。這定義不免偏執(zhí)，卻很分明，并且和五官無關(guān)。

女子若有些男子的品格，便會有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美。喜歡略帶中性氣質(zhì)的女子，這種中性氣質(zhì)，不是說她不能穿高跟鞋或小禮服裙。中性氣質(zhì)，代表一種內(nèi)心格局，一種力量所在。

植物一樣的人是好看的。他們經(jīng)歷獨特，但所言所行，絲毫沒有浮夸。待人真誠實在，有一種粗率的優(yōu)雅。人生觀是開闊而堅定的，自成體系，與世間也無太多瓜葛。

少女像墻頭薔薇一樣絢爛天真，是人間的春色。成熟之后的女子，就當(dāng)接近樹的篤定靜默，她們的存在，是對活色生香世間的恩惠。她們稀少而珍貴。

安妮寶貝

在這堅硬的世界里，修得一顆柔軟心

日本曹洞宗的開宗祖師道元禪師，傳說他航海到中國來求禪，空手而來，空手而去，只得到一顆柔軟心。

這是令人動容的故事，許多人認(rèn)為道元禪師到中國求柔軟心，并把柔軟心帶回了日本。其實不然，柔軟心是道元禪師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道元若不經(jīng)過萬里波濤，不到中國求禪，他本具的柔軟心就得不到開發(fā)。

柔軟心不從外得，但有時由外在得到啟發(fā)。

追鹿的獵師是看不見山的，捕魚的漁夫是看不見海的。

眼中只有鹿和魚的人，不能見到真實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權(quán)位的人，永遠見不到自我真實的性靈。

要見山，柔軟心要偉岸如山；要見海，柔軟心要廣大若海。

因為柔軟，所以能包容一切，涵蓋一切。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