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

天寶六載（747年），春天似乎來得很晚。安西都護府（治所在龜茲，即今新疆庫車）的軍人和往常一樣，吃飯、睡覺、練兵、打仗，閑下來就開始聊天：原壽王妃被封為貴妃啦！

邊令誠從來不參與。因為他是宦官，而且是被唐玄宗寄予厚望的、特意派到邊關(guān)鍛煉的宦官，自然不便議論。何況，這都是天寶四載的事了，有什么好津津樂道的？

這也不能怪人們孤陋寡聞，因為安西離長安太遠了。這里是大唐的西部前線，給皇帝送份捷報都要走六七千里，人們很難收到最新的八卦。

不久，欽差來了，他帶來了新一批宮廷八卦，也宣布了征討小勃律國的開始：玄宗要求安西副節(jié)度使高仙芝領(lǐng)兵搞定背叛大唐多年的小勃律國，邊令誠作為監(jiān)軍出征。

將士們都很興奮：在千古名君玄宗的領(lǐng)導下，大唐國力昌盛，打仗是很好的升遷機會。于是，大唐鐵騎長途奔襲百余日，于七月十三日到達吐蕃要塞連云堡。連續(xù)的強行軍，邊令誠絲毫沒有叫苦，贏得了不少人的贊許。邊令誠也昂首挺胸，十分自豪。

此時恰逢雨季，連云堡下河水暴漲，邊令誠緊緊跟隨大部隊，冒著被突襲的風險，強行渡河，并目睹了唐軍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就擊破近萬吐蕃軍隊、順利拿下連云堡。

往前就是小勃律國。該國地勢十分險要，之前三任安西節(jié)度使多次來征討，都功虧一簣。邊令誠不敢再向前，便帶著傷員等三千余人守衛(wèi)連云堡，目送高仙芝帶著精銳繼續(xù)攻堅。

連云堡曾經(jīng)是吐蕃的地盤，因此邊令誠日夜不安，不停地祈禱高仙芝趕緊凱旋，接自己回去。九月，高仙芝押著小勃律國國王回到連云堡，與留守將士一起班師。邊令誠聽說高仙芝是率隊冒著生命危險翻越了一道此前沒有人敢翻越的、綿延四十余里的陡峭懸崖，又破壞了吐蕃援兵進入小勃律國的唯一通道，這才甕中捉鱉，平定小勃律國，不由壯懷激烈，大贊“壯哉”！

路上，高仙芝命人寫了戰(zhàn)報，向長安報捷?；氐酱蟊緺I，安西節(jié)度使卻說這場大捷該由自己來報捷，高仙芝當斬！邊令誠看不下去了。他立刻寫了一封密奏，詳細記敘了高仙芝此次出征的前后細節(jié)，最后義正詞嚴地慷慨陳述：“高仙芝奔襲萬里，立下如此奇功，若他無辜被殺，今后誰還敢為朝廷出力？”然后，他給高力士也寫了一封密信，把自己對高仙芝和現(xiàn)任安西節(jié)度使的觀察和評價和盤托出，懇請高力士適時出手，替明君挽救一位賢臣。玄宗接受了他的諫言，最終，現(xiàn)任節(jié)度使被調(diào)回朝，高仙芝繼任安西節(jié)度使。

安西和長安的通信慢悠悠地持續(xù)著。安西軍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長安人則一如既往地沉迷于醉生夢死的奢靡生活。幾年后，高仙芝調(diào)任，高仙芝的心腹將領(lǐng)封常清成為安西老大。邊令誠也被調(diào)回長安，憑借軍功升職，成為宦官中的顯赫人物，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瀚海浴血之后的和平與浮華。

盛世來得慢，去得快。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叛變。

邊令誠和所有長安人一樣，都抱有這樣的堅定信念：當今天子是被老天眷顧之人，二十幾歲就接連平定韋后之亂、太平公主之亂，在位近五十年，什么大事沒經(jīng)歷過？安祿山又能掀起什么風浪？他只是個不出十天就會自己作死的無恥狂徒而已！

沒過幾天，玄宗命高仙芝統(tǒng)軍東征。邊令誠再次作為監(jiān)軍，與高仙芝一同出征。

在望春亭，玄宗親自為東征軍壯行，要他們殺出潼關(guān)，與被派到洛陽招兵討賊的封常清一道盡快粉碎叛賊的野心。很快，東征軍出潼關(guān)，駐扎于陜郡（今屬河南三門峽，距離潼關(guān)約二百里）。

安頓好之后，邊令誠就去找高仙芝“聊天”——實為索賄。他的理由看似很合理：和他一樣受皇帝器重的宦官還有好幾位，他們每次監(jiān)軍都能收獲千萬計的錢財，平時隨便造訪哪里，動輒就能拿到百萬錢。他不能破了這個例，要不將來還怎么在圈子里混？

但是高仙芝沒錢。他奉命招募市井子弟，七八天就招募了11萬人，新兵的甲胄器械還沒配全，哪還有錢？邊令誠沒再說什么，沉默地走了。

在中樞混跡多年，他對名利的需求早已超過常人。既然沒有利，那他就要名，要指揮反擊叛軍的美名。他開始干擾軍務，擅自發(fā)號施令。

軍中最忌諱分權(quán)，高仙芝自然不愿意。還沒等邊令誠爭出輸贏，封常清來了。洛陽丟了。

封常清麾下在洛陽臨時招募的六萬平民根本不是安祿山15萬鐵騎的對手，只能在多日血戰(zhàn)之后退回后方。高仙芝完全贊同封常清“放棄陜郡，死守潼關(guān)”的戰(zhàn)略，隨即率軍回師潼關(guān)。邊令誠怕自己擔上“監(jiān)軍不力”的干系，拼命阻攔，但攔不住，只好跟著往西撤。

潼關(guān)是長安的最后一道門戶，這僅有的幾萬雜牌軍根本經(jīng)不起叛軍一擊，堅守待援才是合理戰(zhàn)略。可是皇帝鐵了心要反攻。邊令誠完全相信玄宗的判斷，也抓住一切時機表現(xiàn)自己對皇帝的忠誠，堅持要求高仙芝和封常清主動出擊，否則就是不忠。

高仙芝指著長安的方向怒吼：“擅出潼關(guān)就是死路一條！潼關(guān)有失，長安就丟了！長安一丟，大唐就完了！”邊令誠也指著高仙芝怒吼：“你敢不聽我的？當初要不是我護著你，你早就被殺頭了！”高仙芝冷笑：“嫌我無能？那你來替我當這個副元帥吧！”

多年來，邊令誠在宮里位高權(quán)重，誰敢這樣和他說話？他也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他出了門就直奔長安，見到皇上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斥：封常清四處散布打不贏叛軍的謠言；高仙芝一仗都沒打就丟掉陜郡數(shù)百里江山，還盜賣軍糧中飽私囊……

玄宗被怒火燒掉了理智，直接寫下一道圣旨，讓邊令誠去斬殺高仙芝和封常清。

邊令誠傻掉了。他根本沒想把兩人置于死地，對兩人真正的“罪狀”——“違抗主動出擊的圣意”連提都沒提。他本想請皇上斥責二人一頓，自己再和當年一樣，幫他們說幾句好話，這樣自己有個臺階下，就好與他們再度合作，奪取大勝，各自加官晉爵……可是正在氣頭上的老皇帝聽不進任何諫言……

一邊是在邊關(guān)作戰(zhàn)時遺留下的所剩無幾的同袍情誼，一邊是玄宗執(zhí)政近五十年形成的英明形象和威嚴氣勢，邊令誠內(nèi)心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留在玄宗這棵長盛不衰的大樹上，并給了自己一個看上去很靠得住的說法：皇命難違。

他到了潼關(guān)，先把封常清叫出來，念了圣旨。封常清仿佛早已料到這一天，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邊令誠，說這是自己寫的待罪表，請轉(zhuǎn)交給皇上。邊令誠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了過來。信札還帶著封常清的體溫。沒等這淡淡的溫度散去，封常清已經(jīng)身首異處。

劊子手請示：人犯的尸首是不是就這樣隨便放在粗席子上？邊令誠呆呆地擦拭著濺在臉上的熱血，胡亂點了點頭。他有點兒后悔了?？墒乱阎链耍荒軐噬闲е业降?。

高仙芝深得軍心，所以邊令誠拿著圣旨也不敢輕舉妄動。他謊稱皇帝有旨，讓自己帶一隊陌刀手（裝備陌刀的精銳步兵）。高仙芝絲毫沒有懷疑，很豪爽地調(diào)了一隊百余人的陌刀手給他。控制住局面后，邊令誠這才打開圣旨。

高仙芝聽了旨意，苦笑著問邊令誠：“皇天在上，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嗎？”邊令誠無言以對。他當然知道他們都是被冤枉的，可是皇命難違啊……

離開刑場，邊令誠馬不停蹄地往長安趕去。他要去遞交封常清的遺表。這是他能為曾經(jīng)的同袍做的唯一一件事。

遺表遞上去了，玄宗毫無反應。后來，邊令誠常常想起當年與封常清他們一同作戰(zhàn)的日子，他不是不感動。但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不能按照皇上的方略去主動出擊呢？皇上是幾十年的圣明天子，雖然他在氣頭上也會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舉動……可是，難道皇上也會犯錯嗎？

皇上的確錯了。

新任潼關(guān)守將也采取了堅守待援的戰(zhàn)略，帶著20萬大軍駐扎在潼關(guān)之內(nèi)。但他抵擋不住老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擊命令，半年后終于率軍出關(guān)，然后被打得全軍覆沒。天寶十五載六月初九，潼關(guān)陷落。

六月十二日，玄宗宣布自己要親征。沒有人相信——皇帝已經(jīng)年過七旬，垂垂老矣。邊令誠還聽到有人在悄悄議論：皇上老糊涂了！他立刻橫眉冷對：皇上一直那么圣明，他老人家是在思索新的討賊方略呢！

皇上一點兒也不糊涂。在某些方面，他精明得很。當天，玄宗任命某名門子弟為京兆尹，又命邊令誠掌管宮闈鑰匙。次日黎明，玄宗帶著貴妃等人一路向西，逃出長安。

知道自己被皇帝拋棄之后，憤怒的百姓沖進皇宮，把國庫里的珍寶能搶的搶，搶不走的就燒掉。大火從早上一直燒到正午，越燒越猛。邊令誠也處在被拋棄的憤怒中——皇上帶走了一批親近的宦官，里面沒有他！但是，幾乎出于忠心耿耿的本能，他還是決定救火。

他和新任京兆尹帶著百姓撲滅大火，又招募人代理府、縣官，分別守衛(wèi)各處要害部門，遇到不聽勸阻的暴徒就殺掉。一連殺了十幾人，局勢終于平靜了一些。接著，京兆尹就把長安獻給了安祿山。

安祿山已經(jīng)登基為大燕國皇帝，他派叛軍接收了長安，并大喜過望地任命這位大唐的京兆尹繼續(xù)當大燕的京兆尹。

邊令誠沒有阻攔京兆尹的獻城之舉。他滿腦子都是高仙芝半年前說的那句話：長安一丟，大唐就完了！——不對，高仙芝，你說錯了。在長安還沒丟的時候，皇上一跑，大唐就完了……

信仰多年的心靈支柱轟然崩塌。邊令誠渾渾噩噩地跟在京兆尹身后，把宮闈鑰匙獻給了叛軍。

邊令誠沒料到，京兆尹獻城只是權(quán)宜之計，他只想以此換取長安百姓的平安。而京兆尹也沒料到，叛軍生性暴虐，不僅殘忍地殺害了沒被玄宗帶走的長公主等宗室成員，連朝臣家里的嬰兒都通通殺掉，以至于“剔首析肢，流離道衢”。京兆尹和邊令誠后悔不迭，各自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七月十二日，太子在靈武（今屬寧夏銀川）登基，史稱唐肅宗。聽到這個消息，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長安百姓日夜盼望新皇帝來解民倒懸，以至于到了八月，駐扎在長安的一部分叛軍不告而別，長安人本能地認為他們是棄暗投明，投奔肅宗去了。京兆尹趁亂帶著百余人殺出長安，直奔靈武。肅宗大喜，重新任命這位大燕京兆尹為大唐京兆尹。

趁機逃出的還有邊令誠。長安已經(jīng)成為人間地獄，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玄宗已經(jīng)從神壇上摔下；肅宗倒是一副勵精圖治、收復河山的樣子。也許肅宗能看在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叛軍信息的分上，接納自己這個曾不慎失足、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宦官？

不過，他到達靈武比京兆尹等人晚了很久，也就失去了“故都第一批來投奔的忠臣”的噱頭；而他攛掇著玄宗殺了名將高仙芝和封常清，這種行徑又怎能算是“忠臣”？何況邊令誠是玄宗的人，本來就是被肅宗邊緣化的對象。最重要的是，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舊部仍在抵抗叛軍，就算只為了討好他們，肅宗也不能留著邊令誠。于是，邊令誠以“背上皇（玄宗）投賊”的罪名被殺。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邊令誠終于明白：他畢生信仰的英明天子并不存在，而他熱切渴望的美名只存在于當年的安西戰(zhàn)場上。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