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軍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論行賄罪受賄屬性的類型化
蔡中軍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行賄罪與受賄罪本為分則分別規(guī)定,理論及實踐中兩者也似乎涇渭分明。雖然大多教材總論都提及行賄罪與受賄罪是對合型必要共同犯罪,然而分論對兩者共犯屬性卻僅有只言片語,因此反對這種片面論。從存在論上論及兩者同一性,還在法解釋論上類型化行賄人構成教唆相對人受賄之情形,認為在行賄人主導發(fā)起的“行賄—受賄”系統(tǒng)中,為了“刑罪責相適應原則”①刑罰適應于罪行和刑事責任,邏輯上,刑罰次序在前,故曰“刑罪責相適應原則”。的貫徹、為了糾偏司法機關放縱行賄人②對司法機關“重受賄,輕行賄”的“潛規(guī)則”早有耳聞。果然,論者就本文核心觀點請教于S市某檢察官,獲知“我們對于行賄采取寬大處理的依據(jù)在于有效地打擊受賄犯罪,兩種犯罪侵犯法益不同,受賄罪侵犯的法益更大……”。另就本文核心觀點求教于我校刑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楊興培老師,得到的回應是“可以成立,而且觀點很新。這本來就是對合犯,立法硬是分裂為兩罪。文章所說的情形是在實行一個完整的賄賂罪,從一重本沒問題,但考慮實踐中有利于被告人的選擇和刑法已有規(guī)定,一般還是定行賄的更多些,但不影響理論先行”。的行為、為了刑事正義的張揚,應當類型化行賄人構成受賄罪教唆犯的客觀存在成為刑法理論事實、司法實踐事實。
行賄罪;受賄罪;教唆犯;受賄屬性;類型化
[Abstract]Crime of offering bribes and crime of accepting bribes are respectively provided by the Chinese criminal law,and seemingly differentiated in theory and judicial practices.Although most textbooks maintain they are interacting indispensable joint crime in the general part,there is little concern to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m in the special part,that is to what this text objects.This text not only discuss the identity between them in terms of ontology,but also the categorization of“briber instigating bribee accepting bribes”in terms of Law Hermeneutic.This text sustains in“offering bribes—accepting bribes”system initated by bribor,in order to observing the principle of compatibility of crime,responsibility and penalty,to correcting the justice’s conniving briber,and to realizing the criminal system justice,we should categorize the objective existence of briber’s constituting the instigator of accepting bribes the facts of legal theory and judicial practices.
[key words]crime of offering bribes;crime of accepting bribes;instigator;bribe-taking attribution;categorization
刑法第三條規(guī)定“法律明文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的,依照法律定罪量刑……”。③把《刑法》第三條前半部分單獨列為一條,可保依法司法原則的獨立與罪刑法定原則的純粹,且最好將其規(guī)定在程序法。既然已明確規(guī)定了行賄罪和受賄罪,刑事司法與理論不可容忍受賄犯罪,更不能放縱行賄犯罪①張明楷老師《置賄賂者于囚徒困境》認為應盡量在行賄罪與受賄罪刑罰量上拉開距離,制造“互不信任”氛圍,更好懲治賄賂犯罪。這無疑是秉承實用主義的、新的解決問題的思路,但有沖撞刑法基本原理之嫌,并非實現(xiàn)刑事司法正義最佳選擇。更有學者以囚徒困境為著力點,主題就是廢除行賄罪,真是匪夷所思。本文初作于2015年“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后來《刑法修正案(九)》加重了行賄罪法定刑,無疑也契合了本文觀點。而何榮功教授在《法學》2015年第十期發(fā)表的論文《“行賄與受賄并重懲罰”的法治邏輯悖論》一文,堅持“重受賄輕行賄”,要求警惕“嚴打行賄”思想和刑事政策在立法和司法中的進一步膨脹,本文對于這種不具體區(qū)分行賄受賄類型,無視矛盾的特殊性的觀點,難表贊同。。我們固然深惡痛絕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索賄官員,但也不能無視行為人為了行賄而使盡手段,為所欲為?!豆鶑V昌失聯(lián),釋放一重大信號!》一文也說“……長期以來,受賄是有罪的,而行賄更多是道德問題。官員受賄,就像過街老鼠;而商人行賄,往往被一笑了之?!笔苜V人鋃鐺入獄,行賄人左右逢源,事前行賄獲得大量非法利益,事后華麗轉身,成為有功的“證人”,大多全身而退,安然無恙。《刑法修正案(九)》之前,受賄人已入獄服刑,但行賄人被追究刑責的卻寥寥無幾,近期的案例如劉鐵男一案中的行賄人、薄熙來一案中的徐明、中鐵電氣化局集團有限公司原總經理劉志遠受賄案中29名行賄人、被判死緩的云南昆明鐵路局原局長聞清良受賄案中的六位行賄人……難道這些行賄人都是被索賄,沒有獲得不正當利益,都符合非罪事由?恐怕未必。
廣東高院前經濟庭庭長受賄案,就是行賄人引誘、教唆受賄人受賄的典型案件?!疤K利民,擔任高院法官22年,一貫勤懇敬業(yè),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法官……一方當事人的律師找到蘇的政協(xié)友人從中說項,繼宴請之后,經該律師周密策劃,使用各種手段,分五次以‘過年過節(jié),表示禮貌’為由頭,賄賂蘇利民人民幣4萬元?!保?]最后該案辯護律師張思之向法官呼吁“鑒于案中行賄律師的犯罪情節(jié)極為惡劣,建議依法追究,不宜姑息”,[1]法庭卻對此不予表態(tài)。本案更引起論者深思,行賄人千方百計地賄賂國家工作人員,而該國家工作人員幾經推脫而不能,最終不得不收下達到犯罪基準的一定數(shù)量財物,然而行賄人就只能部分地構成行賄罪而被輕判,甚至普遍地不被追究嗎?難道就只能“一笑了之”嗎?2015年5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報告指出,2014年刑事一審收案排名前15位的罪名,受賄罪赫然在列,占第13名,但是排行榜卻不見行賄罪的“影子”。行賄罪和受賄罪不是共同犯罪理論中的對合犯嗎?
更進一步想,如果認定行賄罪處罰偏輕,甚至不處罰,不能罰當其罪,能否轉換思路,運用共犯理論,評價行賄人構成受賄罪的共犯,即受賄罪的教唆犯,以罰當其罪。論者認為,完全可運用刑法理論進行解釋與涵攝,予以認定,并將此情形類型化,成為一項刑法理論發(fā)現(xiàn)成果。
對于總論共犯范疇中行賄罪與受賄罪的關系,德日以及中國刑法理論大都認為是必要共同共犯分類中的對合犯。[2]然而相應教材分論的理論走向大都是分談行賄與受賄,似乎兩者之前的“共犯”關系已然煙消云散,不知所終。緣何總論言之鑿鑿,信誓旦旦的兩罪之間的共犯關系,分論卻閉口不談,只字不提,而致兩者銀河隔望?為何總論觀點不能貫徹于分論之中?
論者認為,總論沒有表現(xiàn)在分論,緣自理論上的“疏忽大意”,且將對行賄罪與受賄罪的定罪量刑帶來隱患。因為“法學中的法律工程研究必須直接面對現(xiàn)實的法律及其實踐的各種問題,必須以最理想的問題解決方式的探尋為基本需求而展開研究。以問題和需要為導向……就是要尋求解決具體的實際問題、滿足現(xiàn)實的具體需要、達到確定的現(xiàn)實目的。”[3]但是對現(xiàn)實存在的問題,刑法理論似乎并未指出,更別提給出回答。本文就是要說明行賄與受賄行為存在論意義上的共犯屬性,進而指出盡管刑法對其分別規(guī)定罪行的情況下,兩者仍然存在共犯的空間與類型,借此類型化揭示教唆型行賄行為存在受賄的屬性,質疑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輕縱行賄情形,批評這種由司法機關主導的系統(tǒng)性放縱行賄犯罪的行為。本文只在行賄人與受賄人這一封閉系統(tǒng)之內討論,不涉及第三人“伙同受賄”[4]這類第三人教唆受賄的情形。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誠然,從古至今,從自然界的螞蟻到獅子再到人類,競爭從來存在。盡管無從考證,論者猜想原始社會應該也存在“行賄”與“受賄”行為。論者以為,任何社會形態(tài),只要存在一人能支配至少兩個人情況,被支配的人為了某種不正當利益,送出一定量的財物,有支配權的人收受財物,承諾給予利益,而這種合謀行為超出了當時社會容忍程度,觸犯了某種禁忌或規(guī)范,就可能會被評價為“行賄”與“受賄”,而這種行賄與受賄的本質在于合謀共同破壞了競爭秩序。行賄與受賄共同性存在的實體或者法益就是公平競爭的秩序。特別是國家產生以后,此類行為經國家的主觀價值評價,披上了法律的“外衣”而被稱作“行賄罪”與“受賄罪”。值得一提的是,張明楷老師在其第四版《刑法學》“賄賂犯罪”一節(jié)對受賄罪的法益這部分濃墨重彩,然而對于行賄罪的相應部分卻只字不提,盡管行賄受賄罪同為賄賂犯罪,是對合犯。
誠然,立法者具有一定的設定犯罪類型權力,拆開行賄與受賄本來存在的同一類型行為,分別規(guī)定為行賄罪和受賄罪,但行賄罪與受賄罪只是一種形式,在語言上只是一種符號,不能因而隔葉障目,無視行賄與受賄行為的同一性。這邊將行賄犯罪與受賄犯罪歸類在必要共同犯罪對合犯,那邊又說此種共犯為刑法分則所規(guī)定,定罪處罰應適用于刑法分則,不進行類型化的劃分,罔顧存在論的同一,無視社會現(xiàn)實的復雜,就更難以“對癥下藥”。
論者的觀點在《反不正當競爭法》得到印證,該法第八條規(guī)定了涉及不正當競爭的商業(yè)賄賂的禁止規(guī)范。同樣,在2013年頒行的“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的解釋”第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違背公平、公正原則……謀取競爭優(yōu)勢的,應當認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在當代社會,“行賄”與“受賄”共同侵犯某種公共利益和秩序,通常存在于一次公共采購、一次招投標、一次招錄等場域中。假設立法者不分行賄罪與受賄罪,而單一設定侵犯某公共利益罪或侵犯某秩序罪,行賄人與受賄人的共謀行為就可構成這一犯罪的共同犯罪。微觀角度來說,行賄人與受賄人已經侵犯了這一微觀系統(tǒng)中其他競爭者具體利益,這就是同一性,雙方共同侵犯這種法益,就是一種“共同犯罪”。這應該就是本校楊興培老師對本文核心觀點作如下評析的原因,“……這本來就是對合犯,立法硬是分裂為兩罪。文章所說的情形是在實行一個完整的賄賂罪……”
刑法理論對共犯進行形式分類標準中,“最具知名度”的當屬以是否任意(性)為標準的分類,分為任意的共犯與必要的共犯。必要的共犯,是指刑法分則或者其他刑事法規(guī)規(guī)定的,必須由二人以上共同實行的犯罪。此種共犯,不為刑法總則所規(guī)定,而單為刑法分則或其他刑事法規(guī)所明定。
一般認為,必要的共犯分為對向(合)犯與多眾犯或對向犯與平行犯。對合犯,是指存在二人以上的行為相互以對方對向性的行為為要件的犯罪,如賄賂犯罪。論者發(fā)現(xiàn),對對合犯的定義,從中國已故的法學泰斗到現(xiàn)今德日刑法研究的領軍人物的著作,都大同小異。樹葉雖小,一葉知秋;鴨子雖小,春來先知。有人通過民國時清華與北大對于校工的不同稱呼——清華稱“工友”,北大稱“聽差”——來推論兩個大學的秉性。一個對合犯定義凸顯了概念刑法理論的窘境。美國刑法學執(zhí)牛耳的喬治·弗萊徹教授深入剖析了概念性命題和實證性命題,認為“概念性命題應當在所有案件中都有效成立,因而反例就特別具有威脅性;實證性命題不需要主張X是真的,它只需要主張在80%—85%的案件中是真的……”。[5]行賄罪與受賄罪并非必然共生,如索賄型受賄中行賄人未得不正當利益的情形,如行賄被拒絕的情形。只需舉一個反例,通論對合犯概念頃刻間坍塌。當然只要對合犯通說定義加上“其中至少有一方構成犯罪”,即可兼顧存在論上的“相互以對方行為為要件”以及法存在論上“至少有一方構成犯罪”。
刑法理論一般認為對于必要共犯,應直接依照刑法分則的規(guī)定來定罪量刑。論者認為此種理論簡單粗暴,無視現(xiàn)實社會紛繁復雜,無心刑法理論精細化、類型化建構,簡單化,一刀切,似乎一勞永逸,實則后患無窮。
刑法總則與分則,是抽象與具體、一般與個別、普遍與特殊的關系??倓t以分則為依托,同時又指導、補充分則。[6]而臺灣學者更簡明論述“……聰明的立法者把各個犯罪類型共通的問題抽離出來,成為不到百條的總則條文,適用于分則所有的犯罪類型。因此,‘總則’可謂‘分則’各個犯罪類型的公因數(shù)。”[7]故,單以分則條文為依歸,會產生只見樹木的片面性與局限性,有礙構成要件事實的全面評價。
論者觀察發(fā)現(xiàn),盡管刑法條文分定行賄罪與受賄罪,但依然存在行為人既構成行賄罪又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的情形,此種情形不僅社會現(xiàn)實存在的,又是能被刑法總論能夠解釋涵攝,卻為當今刑法學界所疏忽不見的一種類型。
(一)類型的法哲學論
德國學者考夫曼(Armin Kaufmann)對類型與概念進行比較,指出:類型是建立在一般及特別間的中間高度,它是一種相對具體,一種事物中的普遍性……一般概念,透過一個有限數(shù)量獨立的特征被定義,以康德(Kant)的意思,與直觀相對。類型是相對的不可以被定義,只能描述,雖有確定的核心,卻無確定的“界樁”。抽象的一般概念,當做一種種類概念或分類概念是封閉的,而類型是開放的。概念做區(qū)隔,類型則在“或多或少”多樣的事實中存在著??档略裕焊拍顩]有類型是空洞的,類型沒有概念是盲目的。陳興良也曾說概念在于區(qū)隔,類型在于概括。[8]27-28論者發(fā)現(xiàn)行賄罪同時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這一類型,希望賦予這一類型以“主體性”,給予其獨立性,給予其“法格”①周永坤教授曾言,狗有狗格,人有人格,憲有憲格。,使其重見天日,不再隱沒于法條與理論堆里發(fā)霉,以發(fā)揮類型的功用,指導司法實踐對此類事實的認定。
(二)犯罪論之發(fā)現(xiàn)
依據(jù)刑法規(guī)定及公認學說,行賄罪是指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的犯罪行為。受賄罪是指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索取他人財物的或者非法收受他(她,以下同)人財物,為了他人謀取利益的犯罪行為。如前所述,本文只涉及非法收受財物類型的受賄罪,不討論索賄型受賄。教唆罪是指唆使他(她)人產生犯罪的決意,進而使其基于此決意實行犯罪的犯罪行為。教唆之要點在于“無中生有”,惹起行為人本來沒有的犯意,促使其實施犯罪行為,并最終實現(xiàn)教唆者的犯罪意圖,真可謂“唇槍”、“舌劍”。
設想盡管同類但程度不同的兩種類型。行為人謀取不正當利益,主動平和地提出給予國家工作人員達到犯罪條件的一定數(shù)量的財物,盡管該國家工作人員事前秉公辦理,并無明示或暗示索賄,行為人希望該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自身職務上的便利,給予自己一定的方便和通融,(一)該國家工作人員應允;(二)該國家工作人員不允,行為人多次引誘,該國家工作人員最終收受賄賂,承諾請托。
對于行賄罪法條規(guī)定的第一種情形,將省略的行為方式補充,就變成“通過邀請、請求、雇傭、慫恿、建議、刺激、引誘等方式,給予國家工作人員達到犯罪條件的一定數(shù)量的財物,促使該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自身職務上的便利給予不正當?shù)睦?。”對照教唆犯的行為結構,論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部分行賄罪行為結構中竟然天然地蘊含了受賄罪構成要件的所有內容。如果使用法律公式來對上述情形進行表達,即行賄犯罪行為=教唆犯+受賄罪=教唆型受賄罪。由此,行賄人構成行賄罪,同時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順便說,這是一種迥異于傳統(tǒng)的一種新型法條競合,“新”在于已經存在行賄罪,但同時通過總論的邏輯演繹而得出的另一種犯罪,受賄罪的教唆犯。此種情形下,行賄行為有受賄罪的屬性,也具有教唆犯的屬性,如此行為人即構成行賄罪與教唆型受賄罪的法條競合,那么在定罪的“產品”上就具有了可選擇性,量刑自然隨之不同。第二種情形與第一種相似,且具有更強的可歸責性與可譴責性,可給予相對更重的評價。
理論通說或許不為司法機關理會,古今中外并不稀奇,“紙面上的法”、“理論中的法”與“行動中的法”往往不一致,更別提論者一人之言。正如楊興培老師所言,“文章所說的情形是在實行一個完整的賄賂罪,從一重本沒問題,但考慮實踐中有利于被告人的選擇和刑法已有規(guī)定……但不影響理論先行”。論者堅持,即便理論與司法界不認可論者對發(fā)現(xiàn)的第一種情形進行的評價,對論者所假設的第二種“加強版”情形應被評價為行賄人同時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
如前揭示,行賄罪與受賄罪存在論上本來就存在同一性,盡管立法將此同一性行為進行區(qū)分規(guī)定,但是卻不能涵蓋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的所有情形,更不能突出涵蓋兩罪的競合情形,所謂對合型必要共犯的刑法適用應直接引用分則條文的通說就出現(xiàn)了漏洞,必要時依然需要“總論的回歸”??傉摰闹笇Чδ芫驮诖丝痰玫搅税l(fā)揮,而共犯理論解決了分論所不能解決的問題。
犯罪論上的發(fā)現(xiàn),連帶如下量刑論上的比較,那么之前立法對于行賄罪的設定就暴露了“硬傷”——罪刑失衡,量刑偏輕,當然《刑法修正案(九)》的出臺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個問題,但是依然受制于司法實踐對行賄罪的慣性輕縱處理。
“德國作家弗里德里?!ゑT·洛高(Friedrich Vor Logau,1604—1655)從法律理念的主觀性出發(fā)從而否認法律的科學性的思想,由此必引導出法學的虛無性的結論。這種虛無性……得以充分彰顯:‘立法者三句修改的話,全部藏書就會變成廢紙’。顯然,拉德布魯赫(本文加Gustav Radbruch,1878-1949)是不同意這種觀點的……”[8]1-2嚴峻的事實將考驗論者,文章初稿時“合法”,發(fā)表時已部分“不合法”,只能“哀悼”這一因立法而“犧牲”的部分。《刑法修正案(九)》于2015年11月1日生效,盡管本文初稿作于2015年勞動節(jié),種種原因,發(fā)表時間是2016年。稍感欣慰的是,該立法修改絲毫不影響本文行賄人可以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這一核心觀點,而恰恰契合本文觀點,即行賄罪的處罰偏輕,司法實踐中應加大對行賄罪的處罰,以維護刑法的正義。
此次刑法的修改恰恰加重了行賄者的刑事責任。依據(jù)本文的觀點,在行賄人主動發(fā)起的“行賄—受賄”犯罪系統(tǒng)中,行賄人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定罪量刑應當以受賄罪為基準,所以只要行賄罪的量刑低于受賄罪,認定標準低于受賄罪,只要這種“鴻溝”存在,那么就應不斷地填埋這個“鴻溝”,本文的現(xiàn)實意義也在此顯現(xiàn)。
《刑法修正案(九)》的出臺給本文帶來尷尬,但是運用生效前的數(shù)據(jù),可以清晰地看到行賄罪與受賄罪在過去的立法,尤其以司法解釋為標準的司法實踐中,存在著罪刑失衡的嚴重程度。依據(jù)《刑法修正案(九)》生效前的規(guī)范,對犯受賄罪的,對其數(shù)額與情節(jié)的構成要件劃分四檔,如圖所示。
第一檔第二檔第三檔第四檔不滿五千元,情節(jié)較重的;數(shù)額五千元以上不滿五萬元;情節(jié)較重的;五萬元以上不滿十萬元;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十萬元以上;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
依據(jù)刑法第390條,行賄罪法律效果粗分三檔?!稗k理行賄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釋”分類規(guī)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行賄數(shù)額在1萬元以上的,追究刑事責任;行賄數(shù)額在20萬元以上不滿100萬元的,或者行賄數(shù)額10萬元以上不滿20萬元并有司法解釋明列的四種情形之一的,構成情節(jié)嚴重;行賄數(shù)額在100萬元以上的,或者行賄數(shù)額在50萬元以上不滿100萬元,并有四種明列情形的,或者符合另外兩條規(guī)定的,構成情節(jié)特別嚴重。
論者先以“紙面上的法”為論述依據(jù),暫不論“行動中的法”。以之前所設想的第一情形為前提示例,以下示例不考慮認識錯誤、刑事責任年齡不足、遭受強制、自首、立功等非罪或者法定或酌定量刑情節(jié)情形。以新修正案生效前的刑法、司法解釋為依據(jù),刑法理論為參照,對以下假設情形,不考慮司法實踐的操作,得出相應大致法律效果結論。
行賄數(shù)額八千元兩萬元法律效果依據(jù)司法解釋以及司法機關通常做法,行賄人不構成犯罪。受賄人構成受賄罪,處刑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行賄人構成行賄罪,處刑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受賄人一年以上七年以下。
續(xù)表:
行賄、受賄雙方,同樣數(shù)額,且假設案例情形只涉及數(shù)額,從五萬元開始,行賄罪處刑與受賄罪處刑量之間落差急劇擴大,明顯違反了“刑罪責相適應原則”。正因為此,定罪與量刑就更需慎重與合法理。需要正視的是,司法實踐中存在強烈的功利主義傾向,司法機關為破獲受賄案件,“抓大放小”,抓“主要矛盾”,找“突破口”,與行賄人“做交易”,從而放縱行賄人。誠然,司法機關面臨很多難題,比如行賄受賄犯罪在進化,更加隱蔽智能,沒有行賄人的“證言”等證據(jù),難以查證;面臨正義與效率平衡協(xié)調的難題,因為請托辦事送禮的文化以及權力制衡機制的缺失等影響,行賄受賄案件存量太大,如果不對行賄人讓步,難以騰出人手,處理其他案件……然而,司法實踐中不分行賄人是積極主動,還是被動勉強,不分主觀惡性,不分犯罪數(shù)額,不分獲得的利益正當與否……被刑事處理的行賄人是如此之少,犯罪黑數(shù)卻如此之大,很多行賄人不僅不被懲罰,還因行賄獲得了很多利益,如此行賄人又如何不前仆后繼,絡繹不絕,如此,受賄人又如何能抵擋住一輪又一輪行賄人的“糖衣炮彈”,如此又如何發(fā)揮刑罰的懲罰與預防功能,如何營造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如何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競爭秩序……
然而,《刑法修正案(九)》對行賄罪與受賄罪罪狀作了比較大的修改,加重了法定刑,對于坦白情形,也區(qū)分情況,限制了從寬幅度。如此看來,新《修正案》在行賄罪的罪與刑的設計上充分體現(xiàn)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原則,“嚴”更在于加重了對行賄罪的處罰力度。對此,從刑事政策角度看是反腐敗的需要,但是從規(guī)范刑法學出發(fā),更可進行直接充分的正當化論證,即建構另外的一種對積極主動的行賄人進行刑事處罰的正當化事由,即行賄人通過引誘、說服等類教唆方式促使受賄人受賄時,不僅構成行賄罪,同時更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因此,存在一種通過總論邏輯推演形成的新型法條競合現(xiàn)象,因而順理成章地可以受賄罪作為定罪量刑的基準。既然找到了參照系,那么過去行賄罪的法定刑低就不難理解了,后來加重對行賄罪的處罰也不難理解了,而司法實踐中輕縱行賄人的做法的不合法與不合理性也就凸顯了。張明楷老師說“刑法解釋的目標是存在于刑法規(guī)范中的客觀意思,而不是立法者制定規(guī)范時的主觀意思或者立法原意?!比欢⒎▽τ谛匈V罪的較大幅度修改,很難說不是對司法實踐中存在傾向性輕縱行賄人這一問題的反應,很難說不是對行賄罪犯罪黑數(shù)巨大的反應。
從本文所設想兩種情形以及“發(fā)現(xiàn)”的行賄人與受賄人構成共同犯罪理論,即行賄人教唆受賄人受賄這一情形出發(fā),對行賄人的定罪處刑都會受到較大影響。依照本文發(fā)現(xiàn),在行賄人構成受賄罪的教唆犯的情形,處罰可以依據(jù)受賄罪。這大概可以類比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可以稱為“刺破行賄罪的面紗”了,當法官無法排除適用行賄罪的規(guī)定帶來的不正義時,就通過認定受賄罪的教唆犯,適用以受賄罪為基準的法定刑。司法實踐中,將此理論運用以上四種情形,行賄人將會受到比之前認定為行賄罪更重的懲罰,因為量刑基準變成了受賄罪。論者排斥重刑主義,堅持刑法的謙抑性,但是這與本文觀點并無根本矛盾,因為本文旨在推動刑法正義的聲張?!啊柛喾颍ū疚募?,Eric Hilgendorf)介紹了德國刑法學者對……刑法學功能的見解,指出:‘刑法學是‘刑法—限制科學’……大多數(shù)刑法學者對于立法者所致力的刑法范圍擴大化以及刑罰加劇化是持懷疑甚至否定態(tài)度的……’可以說是對刑法信條學功能最為深刻的闡述……刑法學者的使命并不在于為刑法的擴大化與擴張化提供理論依據(jù),而恰恰在于發(fā)揮刑法信條學對于刑法適用的規(guī)范與約束功能,從而達到對公民權利與自由的保護與保障……”[9]應當說如果本文觀點付諸實踐,會擴張刑法適用范圍,論者為此感到不安,深知限制國家機關權力的至關重要性,但鑒于行賄犯罪的猖獗、犯罪黑數(shù)的巨大以及傳統(tǒng)行賄犯罪認定與懲罰中存在的缺陷,且本文只針對于主動類型的行賄犯罪,對適用范圍進行了明確限縮,又因并未違反“刑法—限制科學”的主旨,未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且更好地實現(xiàn)“刑罪責相適應原則”,故心情稍微舒緩些。
盡管《刑法修正案(九)》有關行賄與受賄部分已經生效,但是只要立法尤其司法實踐中對行賄罪的懲罰不能與受賄罪達到相當?shù)囊恢?,只要這種“差距”存在,類似金融市場存在可以“套利”的“利差”,那么本文核心觀點不僅在規(guī)范刑法學理論事實上存在,也在價值論上存在合理性。
行賄與受賄行為構成“行賄—受賄”系統(tǒng),兩者相對存在。相對論范疇看,行賄與受賄是平行的存在,但從存在論范疇看,“行賄—受賄”系統(tǒng)中,行賄與受賄是先后的存在,分為行賄主導型和受賄主導型“行賄—受賄”系統(tǒng),后者本文暫不論及。行賄主導型系統(tǒng),即行賄人作為系統(tǒng)的發(fā)起人,惹起適格主體受賄犯意并使其實施受賄犯罪的,應認定為受賄罪的教唆犯,在“受賄”共同犯罪中認定為共同主犯,在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與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這一系統(tǒng)以及其他類型行賄受賄犯罪也應如此,懲罰力度也將更為顯著,因為這些類型的行賄犯罪法定刑都相對偏低,一旦以受賄罪為基準,法定刑將不同程度地被提高。近期因涉嫌單位行賄罪被執(zhí)行逮捕的袁玉珠就是加強法治中國建設,加大反腐敗斗爭的背景下的一個典型案例,此人曾投入數(shù)億元進行慈善活動,不僅是全國人大代表,還曾被山西省委書記點名表揚,要求相關市縣支持他掌管的企業(yè)的發(fā)展,但依然進入刑事程序。
十八大以來反腐敗的浪潮,洶涌澎湃。制度預防是治本之策,然而“以時間換取空間”,加大打擊賄賂犯罪的力度以減少“存量”與“增量”無疑是現(xiàn)實選擇。除了一如既往地關注受賄罪,我們還要加大對各類行賄罪的關注,只有“兩只手”都硬起來,才能在刑法作用范圍內最大限度地減少賄賂犯罪的“存量”,遏制其“增量”。特定情況下,司法機關可以擯棄行賄罪傳統(tǒng)入罪思維,而依憑法條競合理論,以受賄罪的教唆犯理論為指導對行賄人進行處理,如此不僅可以規(guī)避傳統(tǒng)類型行賄罪入罪思維的強烈干擾,實現(xiàn)罪刑均衡,還原了行賄受賄共同犯罪的同一性,而且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式進行刑法正義的張揚,更好地使大眾認知行賄罪的別樣內涵,這不僅是刑事政策的客觀要求,還是刑法理論的內在要求,更是其邏輯必然。因此激活對行賄罪的強力應對,必要時換之以認定受賄罪的教唆犯,以改變目前對賄賂犯罪尤其行賄犯罪疲弱的應對姿態(tài),不僅理論上有理有據(jù),實踐中更勢在必行。
目前有些地方,以山西省為例,行賄人達到肆無忌憚、登峰造極的地步。行賄人主動進行“官員圍獵”行動,手段越來越先進,通過安插“臥底”、買通身邊人等手段,進行細致及時的“情報收集”,甚至形成“情報”流通圈,收集、分享、刺探官員及其家屬的喜好等最新動態(tài),以便于斟酌“藥方”,對癥下藥,投其所好,從而達成行賄的目的。駭人聽聞的廈門遠華走私案,就是講述行賄罪與受賄罪的“世紀大講堂”。別忘了,該案中的行賄人,在行賄官員方面更是“有組織有預謀”,精心算計、爐火純青,可謂行賄“藝術”之集大成者。賄賂案件查處過程當中也發(fā)現(xiàn)央企和國企涉案單位以虛假欺騙方式或者貪污手段套取公款后行賄的行為,盡管出現(xiàn)大量此類案例,但目前來看,行賄人因此受查處的仍然鳳毛麟角。
針對這種嚴峻的形勢,《刑法修正案(九)》的出臺,恰恰生逢其時,明確加大了對行賄罪的懲罰力度,釋放了嚴懲行賄犯罪的信號,未來司法實踐在打擊受賄犯罪同時如何應對行賄犯罪,尤其在對積極主動的這一類行賄人的懲罰上,是否能“堅強”一些,對此我們拭目以待。何榮功教授在《法學》2015年第十期發(fā)表的《“行賄與受賄并重懲罰”的法治邏輯悖論》一文認為,“……實踐中不乏一些案件屬于行賄引起了受賄的情形,但是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如前分析,在我國現(xiàn)實制度下,行賄與受賄在整體上呈現(xiàn)的是體制性倒掛形態(tài),表象化理解并不符合行賄與受賄關系的實際?!保?0]160對照本段前一部分的論述,不知何教授在沒有明確區(qū)分類型,沒有數(shù)據(jù)支撐的情況下,是否全面把握了中國“行賄與受賄關系的實際”,而“……基于功利的考慮,只處罰行賄或受賄一方,而完全免除向對方的責任,實踐中可能更有助于行賄罪的打擊”[10]153,更是令人費解。本來司法實踐中相對于受賄罪以及行賄罪的犯罪黑數(shù),行賄罪被起訴的比例相當之低,那么既然行賄人大多被免除責任,那么中國的行賄受賄犯罪的態(tài)勢是否朝著向好的趨勢發(fā)展呢,似乎是愈演愈烈。
《刑法修正案(九)》生效幾個月后,配套的司法規(guī)范性文件姍姍來遲,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據(jù)信,《關于重大貪污受賄案件的量刑意見》,這份文件的落款時間是2015年11月2日,讓人感到詭異的是,真正流傳面世的時間段是2015年12月底與2016年初。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貪污罪與受賄罪懲罰門檻,如此之高,真可謂亙古未聞。關于行賄罪的司法解釋目前尚未改動,行賄罪的起刑點遠遠低于受賄罪。單純考慮數(shù)額的話,行賄一百萬元以上,屬于“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情形,處刑應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然而,按照最新的量刑意見,受賄數(shù)額不滿二千萬元,一般判處十五年以下、十年以上有期徒刑。這種量刑上的“倒掛”,不僅違反本文行賄人構成受賄罪教唆犯情形下,行賄罪的量刑應當向受賄罪看齊的理論假設,更不符過往司法實踐中很少刑事懲罰行賄罪的現(xiàn)實觀感,且不論貪污罪與其高度相似的盜竊罪、詐騙罪之間以及索取型受賄罪與其高度相似的敲詐勒索罪之間的明顯的嚴重的量刑失衡。行賄罪與受賄罪的罪刑協(xié)調,是“行賄—受賄”系統(tǒng)中實現(xiàn)相對的和微觀的正義的關鍵,尚有諸多理論與現(xiàn)實難題,有待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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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蔣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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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01
蔡中軍,(1988-),男,河南省信陽市淮濱縣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