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坤
(北京大學 人口研究所,北京 100871)
人民公社時期大田農作的女性化現(xiàn)象*
——基于對西部兩個村落的研究
胡玉坤
(北京大學 人口研究所,北京 100871)
人民公社;大田勞動;女性化;西部村落;排斥;性別歧視
當下愈演愈烈的“農業(yè)女性化”趨勢,實際上是人民公社體制下的一個歷史遺產,并與那個時代的農作實踐在很多方面一脈相承。文章主要依據對內蒙和陜西兩個村落研究的第一手數(shù)據,旨在較系統(tǒng)地剖析農田勞作女性化的微觀經歷并探究其背后的主要影響因素。研究揭示,在人民公社時期,擔任大小隊干部、占據技術性崗位及從事社隊企業(yè)等非農勞動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性。從事大田作業(yè)的農村婦女人數(shù)及其所承擔的勞動份額時常超過男性,因而成為一個不爭的常態(tài)化事實。然而,婦女的農業(yè)貢獻與其在社會政治領域的劣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伴隨中國融入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提速,“農業(yè)的女性化”問題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澳泄づ焙汀?86199部隊”①該隱語源自有關婦女、兒童和老人的三個節(jié)慶日的日期。相關內容參見胡玉坤:《轉型期中國的“三農”危機與社會性別問題——基于全球化視角的探究》,《清華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等現(xiàn)象,莫不折射了當代中國種植業(yè)主勞力日漸凸顯的“女性化”趨勢,并成為“三農”危機的表征之一[1]。
殊不知,當下愈演愈烈的“農業(yè)女性化”現(xiàn)象,實際上是人民公社體制下的一個歷史遺產,并與那個時代的日常農作實踐在很多方面一脈相承。在人民公社時期(1958年至1984年),致力于農田作業(yè)的婦女人數(shù)及其所承擔的勞動份額時常超過男性。換言之,女性化事實上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常態(tài)化現(xiàn)象。毋庸說,農村婦女在大田勞動中的作用并不亞于男性。
新中國成立后,大規(guī)模動員和組織農村婦女走出家門參加社會生產勞動旋即被提上了政策議程。這既是出于當時經濟建設的需要,也是出于婦女解放的目標[2]。從土改到一連串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再到農村人民公社建立,接踵而至的一波波政治經濟運動很快就將大部分婦女裹挾到集體大田勞動之中。
1956年高級社成立之后,婦女們走出家門參加集體勞動已是大勢所趨。自那時起,除了參加集體勞動掙糧掙錢,鄉(xiāng)村勞動力別無其他生活來源。像男人們一樣,多數(shù)婦女不得不外出勞動,共同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一線勞動者的性別構成遂在不知不覺之中開始“變臉”,農村婦女也逐漸從輔助勞動力變成了與男子并肩勞動的一支生力軍。在1958年“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全國農村婦女的勞動參與率達到了一個頂峰。
有關人民公社的文字成果已汗牛充棟,但時至今日鮮有學者問津這個議題。目前僅有少數(shù)研究者對此有過零散的敘述。旅美學者李懷印對江蘇東臺縣某大隊的研究發(fā)現(xiàn),每個生產隊通常都是女勞力人手多,男勞力人手少。例如,1977年,該大隊第11生產隊19-47歲的女性“整勞力”共計51人,20-49歲之間的男性“整勞力”有54人。在這些男勞力中,只有17人(占31%)參與日常分派的農活,其余勞力共計37人(占69%)均有固定工種,不在派活之列,其中含3名隊干部、3名機工、4名耕田手、3名隊辦企業(yè)工人、3名養(yǎng)豬場人員、2名窯工、2名漁民、3個木匠、1個銅匠,另有3人分別負責魚塘、糧食加工廠和治蟲等工作。相比之下,在51名婦女勞力中,有39人可供日常分派農活之用[3](PP179-180)。這些數(shù)據很直觀地告訴我們,投入日常農作的婦女比男性多了22人。據該隊一個前隊長估計,“至少有70%以上的農活”皆由婦女完成。他由此感嘆:“要不是有婦女支撐,生產隊早就完蛋了?!保?](PP180-181)
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日常農事活動的“女性化”,事實上顯然不是一時一地的孤立現(xiàn)象。加拿大學者勞拉·寶森(Laurel Bossen)在云南祿村做田野調查時,曾獲得了該村一個生產隊1980-1981年男女社員出工人數(shù)及工分數(shù)的詳盡信息。共34戶人家的這個隊有男勞力37人、女勞力51人。盡管女性的工分值比男性低(前者每天10分,后者12分),但婦女所掙的工分卻占工分總數(shù)的53%[4](P123)。這無疑是農村婦女承擔了更多日常生產勞動的又一證據。
基于對陜西3個村72名老年婦女20世紀50-60年代生產和生活經歷的口述史研究,美國學者蓋爾·賀蕭(Gail Hershatter)揭示,農村婦女成為農耕勞動力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某些時候甚至是農田勞動的重要支柱。她轉引了一個前婦聯(lián)干部的評說:“婦女不是頂起了半邊天,在農業(yè)生產中,她們頂起大半邊天,占了70%-80%。她們是農業(yè)生產的主力?!保?](PP129-130,P265)賀蕭還指出,“農業(yè)的女性化”支撐了毛澤東時代的農村經濟發(fā)展,也支持了黨和國家的積累戰(zhàn)略,甚至為改革后的經濟繁榮奠定了重要基礎[5](P265)。但不無遺憾的是,除了“大躍進”這個時段,她主要透過婦女的回憶做了粗線條的勾勒,既未放在特定的村落場域中加以描述,亦未深究女性化的根源。
一言以蔽之,由于第一手歷史材料的匱乏,農田勞動女性化的主題迄今仍被遺忘和漠視,公社女社員的經濟貢獻也依舊被淹沒在主流政治經濟的宏大敘事之中。依據對內蒙和陜西兩個村落研究的第一手數(shù)據,本文旨在較系統(tǒng)地剖析農田勞作女性化的微觀經歷并探究其背后的主要影響因素。
本研究涉及的兩個北方村落都位于西部,在文中我們姑稱為A村和B村。A村地處塞北的敖漢旗,是一個蒙漢雜居的自然村。A村在集體化時代有4個生產隊。這里為一年一熟制的種植結構。集體化時期的主要作物有谷子、高粱、蕎麥、糜子、黃豆和黑豆等。當?shù)氐姆N植期較短,一般從5到10月。畜牧業(yè)相對而言較為發(fā)達。
B村坐落在渭北高原的合陽縣,位于號稱“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平原。B村既是一個自然村又是一個行政村,由兩個生產隊構成。在集體化時代,它曾是所在公社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村,常成為全公社農副業(yè)生產的領跑者。這里是一年二熟的種植模式,不光有春種秋收,還有夏收夏種。那時,糧食以夏糧為主,主要有玉米、小麥、豌豆和大麥等,秋糧含玉米、糜子、豆類、蕎麥、紅薯,還有棉花之類的大宗經濟作物。
A村和B村的戶數(shù)和人口規(guī)模大致相當。據旗地名志記載,1985年的A村有125戶,500多口人。據B村的檔案記錄,1957年,全村有64戶,282人,勞動力共96個。到1984年人民公社解體時,全村有120戶,540人,勞動力已增至294個。
如下文所述,盡管兩個村的種植結構和勞動過程不盡相同,勞動性別分工和農田勞作的女性化現(xiàn)象卻有很多相似之處,甚至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1958年發(fā)起的“大躍進”運動,既是全國范圍內農田作業(yè)女性化的一個起點,也是整個人民公社時期的一個頂峰。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村婦女不過是農業(yè)的輔助勞動力。在動員婦女外出之初,國家政策把婦女與其他半勞力相提并論。1955年12月,毛澤東親自主持編輯了《中國的農村社會主義高潮》一書。在他親筆撰寫的按語中有5則以飽含激情的筆調提到并高度贊揚了婦女的經濟作用,這對農業(yè)合作化高潮中動員女勞力起了不可低估的催化和鞭策作用。1958年8月,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舉行擴大會議并正式通過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此后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全國各地農村就一哄而起基本實現(xiàn)了人民公社化。
隨著“大躍進”運動不斷升級,各種大大小小的工程遍地開花。大量青壯年勞動力紛紛轉到鋼鐵和水利等戰(zhàn)線,勞動力緊缺問題隨即初露端倪。在這樣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婦女被組織和動員起來投入農業(yè)生產。有的地方利用行政手段和政治強制搞起“一刀切”。據《人民日報》的報道,在云南曲靖、玉溪、楚雄各地,當男人們被調去大中型水利工地后,諸如小型水利、積肥、蓋豬廄、牛廄、廁所等農活幾乎統(tǒng)統(tǒng)落到了婦女身上。很多婦女還學會了犁田、挖田及使用手推車、趕牛車等活計。在麗江縣白沙農業(yè)社,納西族婦女一年平均每人出勤300天,有的達320天,自1957年冬以來,已積得人畜肥料4634萬斤。江川縣婦女更是提出了“‘婦女要抵男人用’,3月底要完成婦女壩24個,綠化荒山800畝”[6]。
大田主勞力的“女性化”現(xiàn)象不期而至。湖南宜章縣婦女響亮地喊出了“男子大力煉鋼鐵,婦女接班搞農業(yè)”的口號。在河北衡水,經常參加農業(yè)生產的男勞力僅占總勞力的20%左右[7]。全國知名勞模申紀蘭所在的山西省壺關縣金星人民公社,婦女們也不甘落后,她們幾乎包下了夏種和秋收的全部任務,共做了32萬多個勞動日,占全社農業(yè)總工數(shù)的53.8%,每個婦女的勞動日平均比上一年增加了兩倍多[8]。在四川,當?shù)孛襟w大力宣傳:“半勞頂全勞,婦女賽男子,老漢賽壯年”;“男子上前線,婦女頂住干,決心搞深耕,畝產要破萬!”。結果,不少地方田里只見女人,不見男人,無怪乎,有人背地里挖苦人民公社為“人民母社”[9](P150)。
在“大躍進”運動中,除了一般農事活動,各地還開展了深翻土地、密植及養(yǎng)豬積肥等諸多運動。因男人外出的較多,繁重的勞作落到了婦女頭上。李懷印詳盡描述過江蘇秦村婦女成為深翻主力的情況:
大隊把成年男女勞動力組成兩個連,并進一步分成若干排以及更多的隊。連、排、隊的頭領戴著紅袖章,上面有不同數(shù)量的黃線確定等級。這些袖章取悅了一些女性積極分子,她們對自己的領頭人地位非常自豪,因此勞動起來格外賣力,同時也使其他女性的積極性高漲。秦村幾乎所有20歲至30歲的女性都加入了深翻任務。而在“社會主義大協(xié)作”口號的鼓舞下,其他大隊的女性也加入其中。大隊用彩旗和寫著標語的橫幅裝飾工地,還任命一位音樂老師領著年輕女孩在勞動時歌唱勞動號子,以激勵斗志。晚上,當女性們在搞深翻時,大隊會在工地周圍點上煤氣燈。部分完成大隊任務后,所有人便遷至幾里之外的鄰村干同樣的活。因此,婦女成為深翻的主力軍[3](P75)。
在“一天等于二十天”的冒進運動中,全國各地的農村婦女都身不由己地被裹挾到大田勞動之中。例如,1958年,陜西農村婦女的勞動出勤率高達95%以上,1959年常年出勤的婦女仍維持在95%以上,婦女勞動日數(shù)也由占總勞動日數(shù)的25%左右上升為35%以上。全省參加各項生產和勞動的婦女占勞力總數(shù)的41%[10](P171)。
1958年入秋之后,各地大量青壯年勞動力仍被捆綁在各種工程的第一線,以至于留在村里負責秋收的只有婦女、兒童和老人等弱勞力[11](PP93-94)[5](PP241-242)。例如,1958年秋,延安勝利人民公社四十里鋪生產隊有男勞力71個,其中59人都被抽去從事水利、煤礦、鐵礦、瓦廠、運輸及養(yǎng)路等工作,僅12人參加了隊內生產。秋收、秋打、公購糧入倉等工作因而都以女勞力為主,特別是在入倉過程中,婦女們日夜突擊進行曬、揚、碾壓及送公糧等[2](PP155-156)?!度嗣袢請蟆?0 月13日還專門刊發(fā)了《組織更多的婦女參加秋收秋種》的社論[12]。
作為“大躍進”時代的新生事物,婦女的超常規(guī)勞動得到了大力張揚。翻閱這個時期的《人民日報》不難發(fā)現(xiàn),主流媒體大量地予以報道。在狂熱躍進中,農村婦女的勞動參與程度之高、范圍之廣、勞動強度之大是前所未見的。時任全國婦聯(lián)書記處書記的曹冠群還特意撰文頌揚農村婦女的空前熱情:
出勤率高、出勤經常、勞動范圍廣、有大膽創(chuàng)造革新的精神。各地婦女出勤的一般占女勞力的90%左右,所作勞動日一般都比過去提高幾倍以至十幾倍,在興修水利制服窮山惡水的戰(zhàn)斗中,婦女參加的人數(shù)占全部勞力的30%到40%。婦女渠、婦女塘、三八水庫、三八林等等,各省各縣到處都是。積肥的任務大部分是由婦女承擔的,涌現(xiàn)了大批勞動模范、生產能手,其中不少聞名鄉(xiāng)里,甚至是譽滿全國的高額豐產創(chuàng)造者[12]。
為了順應“大躍進”的形勢,1958年,A村和B村所在的縣、公社和大隊各級都紛紛推出了應景工程。農田水利建設、大煉鋼鐵、深翻土地等各條戰(zhàn)線都抽調了不少青壯年勞動力,一些未婚和已婚的女青年也投身其間。例如,B村男女勞力參與了合陽縣有史以來第一座水庫——白家河水庫的建設。該工程于1958年4月破土動工,村里20多人構成的先頭部隊參加了水庫前期的清基工作,到后期,上勞(派出去干活的勞力)達40多人。據村檔案,1957年全村共有96個勞動力,這就意味著光這個水庫工程就占用了一小半勞力。其余的勞動力還投入了大煉鋼鐵及其他項目。
像其他地方一樣,“大躍進”期間,到了秋收時節(jié),村里只剩下一些已婚婦女和老幼病殘等輔助勞力。盡管農村婦女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但因勞力嚴重匱缺,不少莊稼還是未能及時從田里收割搬運回來。村志里就提到,棉花開白后無法全部撿拾回來,糜谷熟了落在地里也無力收,霜降后紅薯沒人挖也有不少爛在地里[13](P41)。
1958年,A村也派出了以男人為主的強大陣容參與了村內外的水庫建設和大煉鋼鐵等工程。婦女硬是被動員起來走出家門參加各種勞動。就連身懷六甲的孕婦、哺乳期的母親和家庭身份不好的小腳女人也都不例外。除了一般性的田間勞動,不少婦女還參加了深翻土地和村內小水庫的建設。有的地方農地深翻得比坑還要高?;叵肫鹉嵌尾粚こ5娜兆樱瑡D女們抱怨最多的就是忙得團團轉,白天馬不停蹄地參加集體勞動,晚上還要照管孩子和從事大量家務勞動?!澳悴蝗ザ疾蛔?,出工遲到了還會挨罰。”為此,“婦女孩子們吃盡了苦頭”。
繼1958年狂飆突進的“大躍進”之后,農村居民很快陷入了隨之而來的3年大饑荒。到了1960年,很多男勞力仍被捆綁在水利建設工地,日常農活只得由婦女等承擔。當年下放到安徽六安縣基層的何方,這樣回憶其親歷親見的當?shù)厍樾危?/p>
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在我們那兒就不止“半邊”了。那里的農活基本上都是婦女干的。在我的印象中,還沒有和男人一同勞動過。那男人跑到哪兒去了?原來是大辦水利,按老鄉(xiāng)的說法是上工地去了……男勞力都上工地了,農活就只能靠婦女……她們除生病或其他特殊情況外,一般都能做到服從命令聽指揮,按時集合下地和回家吃飯[14]。
為了糾正男性壯勞力被調離農業(yè)生產第一線的失誤,中共中央1960年11月發(fā)出的《關于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簡稱《12條》)明確指出:“凡是能用半勞動力和輔助勞動力的,都不應該用強勞動力,絕不能各行各業(yè)盡先挑選強勞動力,把剩下來的婦孺老弱用于農業(yè)生產?!保?5]這顯然是針對婦孺老弱在農業(yè)生產中“扛大梁”的弊端提出來的。
緊接著,中共中央通過了具有人民公社憲法性質的兩個發(fā)展藍圖,即1961年3月下發(fā)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和1962年9月通過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它們都被簡稱為《農業(yè)六十條》或《農村六十條》,系此后20多年人民公社體制的主要政策依據。這兩個文件觸及社員代表大會女代表、男女有別的放假制度、女勞力的保護與照顧、男女整半勞動力的基本勞動日數(shù)及同工同酬等內容?!掇r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第33條規(guī)定:“生產隊應該組織一切有勞動能力的人,參加勞動。在規(guī)定女社員的基本勞動日數(shù)的時候,要照顧到她們從事家務勞動的實際需要。生產隊還要組織一切能夠從事輔助勞動的人,參加適合他們情況的勞動,并且按勞付酬?!保?6]之后,伴隨“大躍進”運動的退潮,農村婦女參加集體勞動開始步入了常態(tài)化和制度化的軌道。
在人民公社體制下,盡管有較明確的勞動性別分工,但“男人活”與“女人活”的性別界線卻不是凝固不變的。受傳統(tǒng)性別角色定型、性別偏見與歧視、文化程度低下、社會參與率低以及家務勞動的拖累等諸多不利因素的影響,婦女在獲得經濟機會方面總是處于劣勢。無論垂直抑或水平流動,她們的機會都較少。因男勞力時常被調派出村干活或致力于村域范圍內的非農田勞動,傳統(tǒng)上屬于男人的活計時常被派給婦女去完成。
在人民公社時期,村落內外田間地頭到處都有婦女活躍的身影。從春種、夏鋤、秋收到冬藏,兩個村婦女參與的大小農活有數(shù)十種之多。春天的活計主要包括選種、藥劑拌種、點種、打簸梭、打磙子及植樹造林等勞動。到了夏天,鋤草、間苗、滅蟲等一般都由婦女承擔。入秋后,婦女參與收割、打場、晾曬及清場等勞動。到了冬閑季節(jié),婦女參與積肥、墊圈、拉糞、送糞、鍘草以及平整土地等農田水利建設活動。
經過年復一年、周而復始的歷練,絕大多數(shù)成年婦女都不會被上述農活難倒。到了70年代,她們已掌握了精選種子、合理密植、除草、間苗保苗、補苗、施肥、防蟲治蟲等農業(yè)生產技術。少數(shù)婦女成了有過硬本領的全能手,甚至像犁地之類的傳統(tǒng)男性活計也很在行。從很多方面講,她們對農田作業(yè)的貢獻絲毫不亞于男性。照A村和B村一些村民的通俗說法,“生產隊離了婦女的勞動都不行”。下面我們將從婦女在大田作業(yè)中所占的比例、莊稼種植的女性化環(huán)節(jié)及女性化作物三個維度勾勒日常農作實踐中的女性化主題。
1.婦女不成比例地投入大田勞動
據B大隊留存下來的《歷史資料常用手冊》記載,從1975到1981年連續(xù)7年時間里,女性在含農林牧副業(yè)在內的農業(yè)勞動力中所占的比例一直超過了半數(shù)(見表1)[17]。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際涉足農田勞動的村民的性別失衡情況恐怕要比紙面上的記錄嚴重得多,因為統(tǒng)計在冊的男勞力有可能被各級基層組織或長或短調派出去從事其他勞動。例如,1977年的一份會議記錄顯示,當年3月,B大隊共有215個勞動力,具體的原因和性別不詳,公社共抽調了62人,接近總勞動力的1/3(占29%)。
表1 B村1975-1981年農業(yè)勞動力的性別構成
下面的兩則統(tǒng)計可進一步證實男女整半勞動力的性別之差。1976年2月,B大隊男性整半勞動力共110人,若將半勞力也折成全勞力的話,共計100個;婦女整半勞力共130人,若全部折合成整勞力共121人,也就是說,即便在男女整半勞動力年齡界定不對等的情形下②男全勞的年齡為18-50歲,女全勞為18-45歲,男半勞由16-17歲和51-60歲的人構成,女半勞分別由16-17歲和50-55歲的人構成。,女勞力的人手還比男勞力多出了21人。如前所述,這不過是按大隊勞動力人數(shù)統(tǒng)計的保守數(shù)字而已。
1981年9月的一項統(tǒng)計資料提供了更具體而微的證據。當時B大隊第一生產隊共有勞動力131人,在60個男勞力中有飼養(yǎng)員3人,參與豬場工作的2人,參與羊場工作的1人,參與菜地工作的1人,還有外出放牧者7人。減掉上面14人,而且在不考慮人員外派的情形下,參與農田勞作的男性僅46人。相比之下,女勞力有71人,她們幾乎全部致力于農田作業(yè)。
到了集體化末期,伴隨大隊企業(yè)的長足發(fā)展,B村的這種性別失衡就愈加明顯了。表2反映了B大隊1982年即分田單干當年非農勞動者的性別差異。在34個非農工作人員中,婦女僅7人,約占1/5(20.6%)[18]。假如再算上飼養(yǎng)員及不涉足農田勞動的大小隊干部,致力于非農田勞動的男性人數(shù)會比婦女多得多。
表2 B村1982年男女非農勞動力的分布
翻閱B村歷史檔案時筆者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大凡統(tǒng)計了參與者性別的社員大會,婦女參會者的人數(shù)總是多于男性(見表3)。值得注意的是,超出后者30人的情形也不罕見。這無疑是日常生活中更多婦女留在村里務農的一個有力旁證。20世紀70年代末的一份村級檔案文書顯示,抽取黃河水灌溉工程調走了大量男勞力,第一生產隊的婦女不得不承擔犁地等男性活路。
表3 B村一些會議參與者的性別構成
村檔案所承載的歷史記憶雖有些支離破碎,卻有根有據地印證了村民嘴里的口述。每當男性強勞力大批外出人手不夠時,婦女們就會頂上去填補男人留下的空缺并負擔起男性主導的活計,甚或挑起“大梁”。尤其是在“農業(yè)學大寨”期間,日常勞動的性別越界更是屢見不鮮。在B村,鑒于勞力緊缺,拉車送糞等重活長期以來都是由婦女承擔的。
這類事情在各地都屢見不鮮。在主流媒體中,也不難找到一些碎片化的報道。例如,《紅旗》雜志1969年第10期刊登的一份調查報告稱:黑龍江省蘭西縣團結公社衛(wèi)興大隊能夠參加勞動的婦女有258名,相當于全大隊男勞動力的95%。從全大隊勞力最多的第四生產隊來看,全隊有2640畝土地,62個男勞力。除了民工、水利、基建、飼養(yǎng)、積肥等專職人員外,能夠常年參加農田勞動的僅28人。因有病、開會及臨時抽調等原因,平時堅持出勤的僅20人左右。夏鋤期間,不少男勞力出工在外,僅有十幾個人參加了農田生產。全大隊男勞力只鏟了210畝地,其余1620畝全是婦女完成的,并且比原來規(guī)定的多鏟了一遍。婦女被公認“是咱們生產上離不了的硬手,少不了的力量”[19]。農村婦女在日常農作中占多數(shù)的現(xiàn)象,在各地農村已成了見怪不怪的平常事。
2.莊稼種植的女性化環(huán)節(jié)
自婦女介入農田勞動之后,某些活計幾乎成了專屬于婦女的“女人活”。在一年四季的農作鏈條中,娘子軍們承攬了一些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像種地時的點籽、田間管理時的薅地、冬藏時的苕谷子和扦高粱等等,莫不如此。由于社會文化的建構,男人往往不愿意也很少染指這類“娘們活”。即便加入其中,他們也未必能攆上心靈手巧的婦女,有時還會與后者差一大截子。在這些方面,A村和B村非常相似。
以A村為例,較之播種和收割,一年當中最忙最累的時候當屬夏季的田間管理,其中又以薅地最為煩瑣。薅地的主要任務是鋤草、間苗和松土。谷子是A村交公糧的主要糧食,小米則是村民的主食(谷子脫皮后即小米)。雖比其他莊稼費時費勁得多,各個生產隊每年都不少種。尤其是雨水較多的年份,草苗齊長,薅地的任務往往十分繁重。
這項農活主要由不同年齡段的女性完成。每到薅地時,一幫幫小姑娘、大閨女、小媳婦、中年婦女乃至老年婦女都涌向田間。薅地是細活,看似輕松,實則十分累人。勞動者需蹲著往前蹭,左手拔掉多余的小苗,右手用小刮鋤把雜草連根拔起并將土鏟松。蹲久了兩腿便會發(fā)麻,有人累極了只好跪著一邊干一邊前進,腰膝酸痛自不必說。早先買不起手套,有人薅得手上起了血泡,有的還起了老繭。
婦女們起早貪黑每天都在重復這些機械性的勞動,而且一干就是連續(xù)作業(yè)40-50天。像谷子等莊稼有時需要薅上兩到三遍。陽歷6-7月份正值炎炎夏日,多數(shù)時候,婦女們都在火辣辣的驕陽底下忙活,有時卻要冒雨進行。其辛苦和勞累可想而知。薅地不及時,莊稼便不長。眼看實在是干不完時,為了不誤農時,隊長有時才會派男人們來增援。所以,稱薅地為一個女性化的環(huán)節(jié)一點也不為過。
3.棉花生產的女性化
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B村的棉花一直是一種女性化作物。關中地區(qū)盛產棉花,早在1955年,在距離B縣約100來公里的渭南縣八里店村就涌現(xiàn)了享譽全國的女勞模張秋香。1958年4月,中共陜西省委發(fā)出“推廣張秋香植棉經驗”的指示,要求全省各地大力推廣她的豐產經驗。陜西省婦聯(lián)也不失時機地提出了“學秋香、趕秋香”的口號。高小賢在其《“銀花賽”:20世紀50年代農村婦女的性別分工》一文中探究了20世紀50年代陜西農村最大的一場植棉競賽運動及性別勞動分工,并觸及了棉花生產的女性化問題[20]。在此后幾十年里,“銀花賽”“秋香田”和“秋香作務組”在陜西植棉區(qū)層出不窮。B村的棉花作務組有時也是以“秋香”來命名的。
對位于植棉區(qū)的B村來說,每年按上級下達的指令性計劃如數(shù)播種棉花是一項硬性的政治任務。棉花是工業(yè)化不可或缺的一種戰(zhàn)略物資。即便在“以糧為綱”的發(fā)展戰(zhàn)略下,就像交“愛國糧”一樣,交售“愛國棉”成為村民雷打不動的頭等大事。據筆者統(tǒng)計,整個70年代B村棉花的平均畝數(shù)為323畝。
在人民公社時期,B村一直將絕大多數(shù)女勞力投放到棉花的生產之中。為此,生產隊往往成立棉花作務組并由各組包攬各種活計。例如,1978年,全大隊種植種了340畝棉花,當年耕地總面積為1722畝,棉田約占耕地總面積的1/5(19.7%)。當年共組建了10個一般性的作務組,參加者共計83人,另有2個銀花組,共18人,每組承包30來畝“銀花田”,銀花組有時以作務組組長的名字來命名。1978年全大隊共有212個勞動力,女勞力占112個,而參加棉花作務組的婦女就達101人。由此可見,全大隊90%以上的女勞力都投入了棉花生產。
在棉花種植的整個過程中,除了移栽、打農藥和采摘等工序有部分男性加入外,田間管理的主要環(huán)節(jié)基本上都是由清一色的“娘子軍”包攬的③這部分關于棉花種植的描述,既基于對村民的訪談,也來源于村志《永恒的守望——B村解放后六十年變遷寫實》(第91-101頁)的描述。。棉花的種植期很長,一般每年4月中旬播下棉籽,棉苗長到四指左右高時開始往大田移栽。自播種到11-12月下霜上凍后拔棉稈,整個大田生長期長達200天左右時間。期間手工勞動的工序多達數(shù)十道,從選種、移栽、施肥、間苗、除草、噴藥、培土、采拾到晾曬,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甚繁瑣。若以每畝留苗3000-4000株計算,僅一畝棉田每道工序就得機械性地重復數(shù)千次。
這樣一些活路無需負重,看似很輕松,實則是令人勞累不堪的“苦差事”。例如,棉籽下種7-8天后,若遇到干旱就得用釘耙破除板結的表土以助棉苗出土。出苗三五天后便要進行第一次疏苗和鋤地拔草,葉子長出2-3片后就要定苗。隨后最為繁瑣的勞動要數(shù)所謂的整枝“五部曲”。這五個步驟包括去葉枝、抹腋芽、摘旁心、打頂心(尖)和除老葉五項,俗稱“五步整枝”。到了炎炎夏日,棉株常常長得比人還高,彎腰除草殊為不易。在似火的驕陽下,噴灑農藥同樣十分艱難。那時候,棉鈴蟲十分猖獗,前后需打藥7-8回。棉花的采摘同樣不輕松。
B村在植棉方面常走在全公社的前列。棉田管理的技術含量較高,為此,村里不斷對文盲半文盲的婦女進行技術培訓。多數(shù)婦女學會了深翻、施肥、澆水、“五步整枝”等作物技術并掌握了防治病蟲害的基本要領。有的婦女因刻苦鉆研還成為先進工作者。公社干部多次在B村召開棉田管理現(xiàn)場會。村里幾十個婦女集體亮相,她們一字擺開進行整枝,其出色的表演令觀摩者贊嘆不絕,對當?shù)刂裁抟财鹆耸痉兑I作用。
棉花的大面積種植與銷售是B村現(xiàn)金收入的一個主要來源。按檔案所載,1978年小麥價格1斤為0.138元,而1斤棉花為0.9元。據此可以判斷,兩者的價格之差達6倍以上。鑒于棉花種植面積較大,加上其較可觀的賣價,B村婦女在村經濟中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在人民公社時期,由于村內外各種因素的合力,令人艷羨的非農勞動機會總是向掌握了資源和權力的男性傾斜,日常田間勞動因而不成比例地落到婦女身上。究其原因,我們不妨從國家、社區(qū)、家戶與個人層面去尋找一些答案。
1.國家政策制度的缺失
從宏觀決策的角度來看,在人民公社體制下,因集體勞動模式、口糧分配及戶籍制等多重鉗制,絕大多數(shù)農村居民都被束縛在農村和農業(yè)勞動之中。1953年國家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后,農民失去了處理余糧及其他農副產品的自由,并被切斷與市場的聯(lián)系。1958年實行戶籍制后,農民通往城市之路又被切斷了。
盡管在不同時期不時強調“多種經營”和“全面發(fā)展”,但“以糧為綱”的方針政策始終占主導地位。在長達16年的“農業(yè)學大寨”期間,不管是否具備糧食生產的比較優(yōu)勢,各地都千篇一律地執(zhí)行此項政策,鄉(xiāng)村男女勞力都別無選擇被拴在農地上搞糧食生產。
再從婦女發(fā)展政策來審視,新中國建立伊始,國家就通過立法、政策措施、政治經濟運動、行政組織及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等途徑自上而下地促進農村婦女就業(yè),這不僅使走出家門變成絕大多數(shù)農村婦女的一種生活和生存方式,而且也使婦女參加社會生產的觀念深入人心。當時的主流話語一直在大力宣傳外出參加社會生產給農村婦女帶來的平等與解放,參加集體勞動常被浪漫化地建構成為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做貢獻,從而被賦予濃郁的政治含義。
由于廣泛的宣傳動員,到了20世紀60-70年代,“婦女能頂半邊天”等意識形態(tài)已進駐農民的心靈并在社會底層產生了不可低估的深刻影響。然而,在日常農業(yè)實踐中,這個主流話語給普通農村婦女帶來的平等和解放并不徹底。A村一個前婦女主任的一番坦率評述,頗為發(fā)人深?。?/p>
當?shù)厣鐣鱾鬟@樣一首歌謠:“婦女提高,男的打腰④“打腰”是當?shù)胤窖?,意思是說腰板挺直,不用干活了。。柴火不整,水也不挑。冬天睡炕頭,夏天睡炕梢。”所以嘛,真正提高起來的不是男人嘛?婦女干活上也頂起“半邊天”,哪里干活也少不了婦女。原先打場女的不上場院,按過去的說法婦女去了糧食會減產。后來提倡“婦女能頂半邊天”,打場女的也干;以前婦女不扶犁杖,后來說“女同志能頂半邊天”,婦女也扶犁杖;逐漸地婦女參加大會戰(zhàn);現(xiàn)在男的出去打工,留下來的婦女一個人把各種活包了下來。
國家雖然進行了男女平等的大力宣傳,也把農村婦女當作農業(yè)勞動力的主要來源,但鄉(xiāng)村世界的一些父權制實踐[24][25]依然在運行,“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模式仍然比較普遍,婦女再生產勞動和家務勞動的價值也很少得到承認。更值得關注的是,農村婦女自身的權利訴求、健康保護及福祉等問題在當時并沒有成為國家政策和實踐的優(yōu)先關注目標。
2.社區(qū)場域的性別權力失衡
在人民公社時期,少數(shù)男性精英主宰著村莊共同體的政治經濟大權。大小隊領導基本上是一個純男性的世界。尤其是B村,迄今都不曾有過一個婦女擔任過要職。翻遍該村幾十本檔案包括好幾摞會議記錄,筆者很少見到婦女主任及其他婦女的講話記錄,農村婦女在政治生活中缺乏話語權由此可見一斑。在那個年代,男性領導們有意無意地維系著父權制的社區(qū)秩序,婦女們可自由選擇的余地有限。
在勞動力的使用和調配方面,一般是男隊長說了算。婦女自身無權挑活,婦女隊長也受男隊長支使,被村民公認只是“領著婦女們干活的”。即便婦女大規(guī)模外出勞動逐漸常規(guī)化之后,男人仍被建構為主要的養(yǎng)家糊口者。在日常派活時,大小隊干部總是有意無意地維護男性戶主的權威地位,盡可能地把有酬的戶外或村外工作優(yōu)先分配給男性戶主。每當集體生產不需要女勞力時,就以女性體力弱或家務勞動繁重等為由將她們拒之門外,而需要時,則不顧其生理和體力做硬性動員,甚至強使她們從事男人才能承受的勞動,日常派活和勞力安排上的性別偏見和男性特權十分常見。
第一,不管在A村抑或B村,不同時期脫產和半脫產的大小隊干部一般有一二十人。除了婦女主任外,他們幾乎都是男性。在生產隊一級,身居要職的男性隊長經常外出開會或在村內外處理各種日常雜事,即便有時跟隨隊員去田里監(jiān)工,也很少親自參加勞動。像會計等人,名義上并不脫產,由于隊里財務和賬目事務千頭萬緒,他們幾乎整日忙于算賬和文字事務,事實上享有不參加農田勞動的特權。
第二,按照慣例,大小牲口的飼養(yǎng)員幾乎都是男性。A村和B村雖以種植業(yè)為主,但牧業(yè)是一項極為重要的補充。雖然婦女在牲口飼養(yǎng)上不見得比男性干得差,但僅存的少數(shù)副業(yè)活動和崗位如牧羊人、飼養(yǎng)員、獸醫(yī)和大車老板等,幾無例外地都分派給了男性。以A村為例,每個生產隊一般有200-300頭牲口,得占用好幾個男勞力。譬如,每個隊至少有一個趕大車的車老板⑤自20世紀60年代末起,兩個村都有了膠輪車這一新式交通工具。每個隊一般都有一個固定的男性車把式,即趕大車的“車老板”。,一到兩個羊倌,其中一人負責外出放牧,另一人負責看護小羊羔。另有專門負責耕牛、母牛及其他牲口飼養(yǎng)的飼養(yǎng)員。
第三,大隊所屬的赤腳醫(yī)生、民辦教師、拖拉機手、電工等非農工作崗位也基本上由男性占據。例如,A大隊1978年購置了一臺東方紅-75型鏈軌拖拉機后,曾選派了4名男青年去技校接受專門培訓,光A村就派出了3人。鑒于國家政策不斷強調婦女的“半邊天”作用及向婦女傾斜,唯有民辦教師和赤腳醫(yī)生等少數(shù)崗位向婦女敞開了大門。
第四,在公社、大隊和生產隊三級常年、季節(jié)性或臨時抽調的人員中,男性總是多于婦女。如上文所示,男性在B村社隊企業(yè)工作人員中占了多數(shù)。在人民公社時期,倚重“人海戰(zhàn)術”的農田水利大會戰(zhàn)一直不斷。為了及時完成這類政治任務,大隊和生產隊有時不得不集結一大撥精壯男勞力和一些未婚女青年前去應戰(zhàn)。每當遇到大型建設項目時,還得派出含后勤保障人員在內的強大陣容。大部隊撤回后,少數(shù)人繼續(xù)駐扎工地,一年半載也回不了村。在生產隊一級,選派去負責苗圃、試驗田、生產隊園田(即菜園)的也常常是男性。
少數(shù)男人在上面這些位置上一干就是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男人在地位、能力和收入上一般高于婦女是不爭的事實。久而久之,一般婦女也就不再期盼這些非農工作/崗位。
在人民公社時期,男性外出就業(yè)的機會也多于婦女。尤其是集體化末期,不少男性獲得了夢寐以求的非農就業(yè)機會。有本事的男人不惜代價找機會甚至托人“走后門”去附近工廠、礦山、國營林場或社隊企業(yè)成為合同工,少數(shù)男性還成了工資勞動者。A村的一個前支書談到,到集體化末期,他家5個成年兄弟中有4人先后退出了集體農田勞動:老大去了礦山;老二是生產隊隊長;他自己排行老三,在大隊當干部;老四成為大隊拖拉機手;老五參了軍。
無獨有偶,B村跳出農門的男子也遠多于婦女。例如,西韓線試車成功后,曾從參與建設的民工中抽調了少數(shù)人組成一個養(yǎng)路隊負責掃尾工作。B村有幾個男性被抽中,有的人因工作時間長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后來有幸轉為正式的鐵路職工。村里個別男社員還因參與村外修水庫建設或在林場做工而后留在外地工作。B村還有若干男子因參軍提干而離開農村。相比而言,婦女們則沒有那么幸運。所以,兩個村都有少數(shù)所謂“一頭沉”的“半邊戶”,即男人在外工作、妻小留在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的家庭。
3.個人與家庭的無奈選擇
在人民公社時期,成年勞動力參加集體勞動有時是強制性的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基層集體組織動員和組織婦女參加大田勞動的制度漸趨成熟,例如,常設帶領婦女們干活的婦女隊長,規(guī)定婦女出工的天數(shù),完善各種激勵與懲罰機制等。婦女只有在坐月子期間才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去生產隊干活。
能勞動的不去出勤或者出工遲到也會受到懲罰。這是農村婦女在訪談中反復念叨的一個主題:“以前你要不去勞動就罰你,扣你的工分”“不請假就不出工的話就會倒扣工分”“那會隊長說了算,叫你去你不得不去。如果說孩子病了無法上工,隊長有時還要到家里來看孩子是否真的病了?!币粋€沒有公婆幫助打理家務的婦女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無奈和艱辛:
農忙時,四五點鐘就走,一直干到中午12點回家。你家有人的,有老公公老婆婆在家給做熟飯,你可以吃現(xiàn)成的,還能休息一會,沒有公公婆婆跟我這樣的回來得現(xiàn)做飯,還得經營孩子。你匆匆忙忙回來做熟吃完了,小隊一吹哨,麻溜就得走,你去晚了要罰你。
由此可見,常年奮戰(zhàn)在農田勞動第一線,是農村婦女缺乏自由選擇的結果,還源自于生活的巨大壓力。事實上,人民公社從一建立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經濟困境。告別三年大饑荒之后,老百姓的吃飯問題并沒有就此解決。據農業(yè)部的官方統(tǒng)計數(shù)字,整個六七十年代的20年中,農村居民人均糧食年消費量平均為179.4公斤,超過200公斤僅有1979年一年,為207公斤[26](PP576-577)。B村所在的合陽縣,到1979年底,全縣98%的生產隊負有外債,社員分配(包括實物折價)每人年均僅69元。1980年,全縣年人均純收入低于40元的生產隊占65.2%,個別生產隊的勞動日值還不到1角錢[27](P159)。所以,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大凡能參加集體勞動的婦女一般都努力出工掙工分掙糧食。
從家庭和個體層面來看,出工既是農村婦女的一種謀生手段,也是她們使家庭擺脫饑餓和貧困的重要途徑。集體化時代的糧食分配總是遵循一定的人口和勞動比例。前者為基本糧,后者是勞動糧(也叫工分糧)。兩者之比在不同地方不同時期不盡相同。兩者之比為8誜2或7誜3,或6誜4。為了體現(xiàn)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按人口分配的部分所占的比重往往較大。為了激勵人們更積極投入勞動,有時勞動糧所占的份額也較大。每到青黃不接時分,勞動一天好歹還能額外掙到2-3斤補助糧。為了有米下鍋,家里能勞動的男女老少都努力去掙補助糧。
已婚婦女往往更勤勉,更有家庭責任感和自我犧牲精神。每當激勵機制恰當時,即便是被各種家務纏身,她們也會拼命多出工以便多分糧多分錢,甚至重活、苦活、臟活也不挑不揀。想想也是,處于生存的邊緣,最要緊的是通過勞動掙糧食糊口。少數(shù)家庭生活困難又有沉重責任感的婦女都舍不得缺勤,起圈和送糞等力氣活還樣樣搶著干。
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照樣去農田干活并不罕見,有的人到臨產前還在農田里忙活。A村1937年生人的魏繼紅便是一個典型例證。她一共有5個成年子女,因丈夫長期有病不能經常出工,她年輕時就是家里“扛大梁”的養(yǎng)家者。她回憶說:
生產隊比我累的沒有,有公有婆的就輕快。我生孩子3天后沒吃的就去碾道壓碾子。生產隊7天一分糧食,我拿到苞米后去壓碎了就煮粥,都不趕現(xiàn)在豬吃得好。端不動時用腦袋頂大簸箕就覺得輕快點。不知道那時的人咋那么皮實。坐月子一個月,生產隊不找你了。家里的活還得干,那也不休息。我這些孩子都是白天干活,晚上回來生的。有的人上午在地里薅地,回來就生了。生產隊不讓你產前休假,但坐月子給你5斤小米。
B村的情況也很相似,1948年生人的一個前支書感慨道:
我們這代人基本上都有三四個孩子。很多人干農活干到都快要生了才?;?,有的早上還在上工,下午就生孩子啦,也沒有人因生孩子出大問題的。過去的人真是皮實,生得還特別快。產婦一般都還是要坐月子的,但有的家庭沒有條件,可能3到5天就下炕干活了。家里沒人給你干活,只好下地自己干嘛。年輕時落下病感覺不到,到老的時候就呈現(xiàn)出來了。我3個孩子都在家里出生的,哪個也沒有上醫(yī)院。不像現(xiàn)在的青年人一懷孕就待著,生之前就提前住院。
即便拖著好幾個孩子甚至有乳兒拖累的婦女,為了不耽誤掙工分,也自己設法克服各種困難去出工。假如沒有公婆幫助照看孩子,她們甚至將孩子帶到田間地頭去。處于哺乳期的婦女因牽掛著嗷嗷待哺的孩子,有的寧愿自己多吃點苦頭,也利用歇息時間徒步飛奔回家給孩子喂奶。這種情況在兩個村都不鮮見。
坐月子這個月生產隊不來找你,要不你不去要挨罰,不去不讓。我家老太太不給看孩子,孩子太小又出不去,他不會走時我自己帶,這也不掙糧食呀!第二年春天,我就逐漸下地。孩子到一生日(即一周歲)會走那功夫,我就把他帶上山,一天都不耽誤的,薅地時也帶上,我拿上水瓶、拿上被子,拿上一塊塑料布。我還背著孩子到南溝去挑水,我可干過!
你不去生產隊干活,人家不讓。我2月份生了老兒子(即最小的兒子),5月份正是薅地的時候。人家上午上一次山,我就得上兩次山。人家歇了,我就回來給孩子喂奶。人家薅2壟,我就薅3個壟,要不怕回家后再回去趕不上人家,我一點不比人家少薅。我就那么干,要不你掙不到10分工,你攆不上人家。上山干活歇著時,我們就撿茬子,背一捆回來燒兩頓夠了。這個日子我們都過過,這個累我們都受過?,F(xiàn)在人真是享福呀!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日常農作女性化的深層次原因,既是國家政策缺失的產物,是社區(qū)層面歧視和排斥婦女的結果,也是迫于巨大生存壓力的個人與家庭的無奈選擇。
對A村和B村微觀歷史的考察表明,農田作業(yè)的女性化現(xiàn)象發(fā)軔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并且在這個運動期間達到了頂峰?!掇r業(yè)六十條》頒行后,伴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體制的確立以及“大躍進”運動的落幕,農村婦女參加集體勞動開始步入了常態(tài)化和制度化的軌道。在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人民公社時期,農村婦女同男性一道被束縛在集體農田里從事低效率的勞動。在人民公社體制下,公社社員,不論其性別,都既不能選擇和改變自己的職業(yè)和身份,亦無法自主決定自己的勞動,更甭提支配自己的勞動成果。
那個時代就像今日農村,非農勞動的工作機會總是向掌握了資源和權力的男性傾斜。按照慣例,農村婦女一直被排斥在各種技術含量高、輕松且工分值較高的崗位之外。諸如飼養(yǎng)員、獸醫(yī)、趕大車的“車老板”、鏈軌車駕駛員、電工、赤腳醫(yī)生、民辦教師等各種“美差”一般都由男性包攬。這類工作往往是長期固定的,從事者可以不下或很少下莊稼地,其報酬和待遇也好于純粹的農田勞動者。而且,公社、大隊和生產隊各級基層組織時常短暫、季節(jié)性或常年調派一些精壯男勞力外出干活。正因為如此,一些男性幾乎很少正兒八經干農活。凡此種種也就注定了婦女會不成比例地滯留在農田。農村婦女與管理性、技術性或非農勞動崗位無涉,無疑是農村婦女在社區(qū)政治經濟生活中處于邊緣境地的一個折射。
在人民公社時期,婦女的農田作業(yè)是那個時代農業(yè)發(fā)展的基石。風風雨雨一路走來,農村婦女從無關緊要的輔助勞動力逐漸成了農業(yè)生產領域舉足輕重的“半邊天”。經過幾十年的歷練和積累,到了集體化末期,一些婦女已成為生產能手,正像農村婦女自己宣稱的,“沒有能把她們難倒的活計”。這為在改革時代男性率先實現(xiàn)非農轉移后,女性在農村“一肩挑”奠定了基礎。難怪美國知名學者賀蕭敏銳地指出,盡管婦女的勞動酬報不高,但她們卻是社會主義革命的關鍵性因素,而不僅僅是一種補充力量。
上文勾畫的農田作業(yè)的女性化圖景顯然不是一時一地的孤立現(xiàn)象。盡管A村和B村在地理位置、自然條件、農業(yè)基礎、生計活動乃至集體化農業(yè)的發(fā)展路數(shù)等方面不盡相同,縱有千山萬水之隔,兩個村在性別勞動分工和農業(yè)女性化方面卻有頗多相似之處。鑒于人民公社時期婦女就業(yè)帶著那個時代無法抹去的印記,而且女性化背后的社會文化決定因素具有普遍性,可想而知,A村和B村的這一現(xiàn)象已跳脫了地域性。還有一點可以肯定,與改革時代相比,那個時代各地農村婦女在勞動內容和就業(yè)模式上具有很大的同質性。所以,農田勞作的女性化現(xiàn)象應是那個時代全國農村婦女普遍經歷的縮影。
審視人民公社時期農田勞動女性化現(xiàn)象,對于檢討今天的農業(yè)女性化極具啟發(fā)意義。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取代人民公社體制之后,男女分途發(fā)展的現(xiàn)象進一步顯性化,更多婦女滯留農田和農業(yè),“男工女耕”亦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28]。須知,城鄉(xiāng)二元體制的藩籬尚未沖破,家庭和社區(qū)層面?zhèn)鹘y(tǒng)性別角色的刻板定型觀念也依舊根深蒂固。這也就不難理解,農田作業(yè)的女性化何以有頑強的生命力。然而在勢不可擋的全球化的裹脅下,婦女農田作業(yè)的內容和性質絕非簡單的歷史翻版。
與城市婦女和農村男性相比,處于多重劣勢的農村婦女尤其是貧困弱勢婦女在農村改革與發(fā)展中的處境值得深思,“農業(yè)女性化”的過程遠未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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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玉靜
The Feminization of Farm Work during the People's Communes Period: Based on a Study of Two Villages in Western China
HU Yu-kun
(The Institute of Population Research,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People's Communes;farm work;feminization;villages in western china;exclusion;gender-based discrimination
The increasing feminization of farming nowadays is rooted in the past in many ways under the collective economy,and is possibly a historical heritage from the practice of People's Communes.Such roots have largely been overlooked by researchers.This paper aims to systematically explore the feminization of farm work and its underlying reasons at the micro level based primarily upon a study of two villages in Inner Mongolia and Shaanxi province.It suggests that it was men who mainly held the management,technical and other off-farm positions during the People's Communes period.In addition,male laborers were often sent out to work outside the villages temporarily,seasonally or permanently.The number of women who were involved in farming activities as well as the percentage of farm work undertook by women often exceeded those of men's.In other words,the slogan of"Women Hold up Half the Sky" was not merely an official discourse or an ideology but a reality.Women's contributions to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contrasted sharply with their persistent disadvantages in social life and politics.
D442.9文獻標識:A
1004-2563(2016)03-0071-12
胡玉坤(1963-),女,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社會性別與發(fā)展,人口、環(huán)境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生殖健康。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國家與農村婦女就業(yè)”(項目編號:09BSH030)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