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048)
近代反纏足話語下的差異視角*
——以19世紀末天津天足會為中心的考察
秦方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048)
天足會;天津;京津泰晤士報;纏足
文章擬以19世紀末期由西方傳教士在天津創(chuàng)辦的一個天足會為切入點,借助《京津泰晤士報》這份珍貴史料,探討參與這場反纏足運動的各種群體如何凝聚在“放足”這一宏大話語下,借機言說自己的訴求,并強化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其中,西方男性(包括政治家和傳教士)、西方女性以及接受新式教育的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因國籍、教育背景、性別的不同,對纏足和反纏足的理解和宣傳存在很多差異。西方男性更多地從宗教的角度,將纏足視為一個空洞的中國習(xí)俗;西方女性傳教士則將之視為一場女權(quán)主義的斗爭,立志與男性霸權(quán)奮戰(zhàn)到底;而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則將纏足視為家國事務(wù),試圖掌控對中國女性的主導(dǎo)權(quán)。這個短暫存在的天足會,就好像是一個大世界的小縮影,反映著各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在其中的磋商。
本文主要借助當(dāng)時在京津地區(qū)流通的一份外國報紙《京津泰晤士報》(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①《京津泰晤士報》是英國人裴令漢(William Bellingham)在天津英租界創(chuàng)辦的一份英文報紙,創(chuàng)刊于1894年3月10日,其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滿足華北地區(qū)外國人士對于新聞和交流的需求,參見To the Reader,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10。有關(guān)其簡史,參見雷穆森(O.D.Rasmussen),Tientsin:An Illustrated Outline History,Tianjin:The Tientsin Press,Ltd.,1925,pp. 109-111.,考察19世紀末期曾經(jīng)短暫存在的一個由西方傳教士創(chuàng)辦、中外力量共同參與的天津天足會(Tien Tsu Hui)的歷史。此天足會的成立和式微正值中國近代反纏足運動萌芽的歷史時期,通過審視當(dāng)時投身這場運動的各種群體,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群體如何以不同的視角闡釋中國女性的纏足問題,以及那時的纏足女性又是如何應(yīng)對這突如其來的挑戰(zhàn)。筆者認為,包括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國新式男性知識分子在內(nèi)的各種群體凝聚在反纏足這樣一個宏大的敘事之下,但是,他們卻因國籍、性別、社會地位、教育背景等因素的不同,對中國女性的纏足問題有著不同的切入點。而在這些觀點的背后,這些群體實際上是借助纏足來表達自己的訴求,加強和鞏固自己在權(quán)力等級中的地位。同時,那些被代言的纏足女性,表面上看似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但是,她們對于自己的身體卻有著相當(dāng)?shù)膱猿郑蚨瓦@些社會群體所構(gòu)建出來的那個“蒼白、無力、痛苦”的中國女性形象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
中國反纏足作為一種社會運動②此一事實并非要突出近代反纏足的現(xiàn)代意義,從而構(gòu)建起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事實上,很多學(xué)者早有論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纏足的反對和聲討是一直存在的。鮑家麟(Bao Jialin),“The Anti-Footbinding Movement in Late Ch'ing China:Indigenous Development and Western Influence”,《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146-148頁。,其肇始可以追溯到1874年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麥高溫(John Macgowan)在廈門創(chuàng)立的天足會(Heavenly Foot Society)[1](PP95-101)。但是,傳教士并沒有真正將這一事業(yè)延承下去。直到20年后的1895年,一位英國商人的妻子——立德夫人(Mrs.Archibald Little)才在上海集合了一批西方女性,創(chuàng)辦了天足會(Natural Foot Society),并借用各種宣傳策略,將“天足”的意義在中國社會中傳播開去[2](PP41-56)。
上海天足會,一開始只局限于南方,并沒有向北方延展。直到1898年,在津的西方人士才開始提倡要在天津也成立一個天足會。這年的1月15日,在京津一帶西方人士中頗有影響的《京津泰晤士報》上首先刊出了一封讀者來信,作者寶復(fù)禮(Frederic Brown)提出應(yīng)在天津創(chuàng)辦一個天足會,以和上海成呼應(yīng)之勢③參見Foot-Bind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1-15.。
在進行了一個半月的籌備工作后,天津天足會正式宣告成立,并在英租界麥金托什(Mrs.Mackintosh)夫人家舉行了成立大會。當(dāng)時大會主席由英國領(lǐng)事司格達(B.C.George Scott)擔(dān)任,英國長老會的郝立德(Samuel Lavington Hart)夫人以及天津軍醫(yī)學(xué)校的金博士在會上發(fā)言④在《京津泰晤士報》中,記者并沒有給出Dr.Kin的全名,但是據(jù)前后文來看,這位金博士曾經(jīng)有過美國留學(xué)經(jīng)歷,有醫(yī)學(xué)背景,并在天津武備學(xué)堂任職,因此筆者在此推斷為晚清留美幼童之一金大廷(?-1900)。金大廷原籍上海,是1875年第四批留美幼童之一,到美國后在馬薩諸塞州學(xué)習(xí),1882年回國,曾先后在天津醫(yī)學(xué)館、直隸武備學(xué)堂學(xué)習(xí)、任職。石霓:《觀念與悲?。和砬辶裘烙淄\剖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頁。。會議結(jié)束時,一個由6位已婚的女傳教士組成的委員會宣告成立,負責(zé)日常事務(wù)和每月會議⑤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
在此后的5月和6月間,天足會假借天津青年會的場地召開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集會,由此開始和當(dāng)時中國唯一的城市青年會結(jié)合,甚至一度被稱為“天足會青年會分會”⑥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6-11.。根據(jù)新聞報道,第一次有190位中國人到場,第二次有130位中國人到場。但是,好景不長。1898年7月,北京的政治形勢開始變得緊張起來,隨后發(fā)生的戊戌政變以及清廷政治的詭譎多變,占去了《京津泰晤士報》的絕大部分篇幅,一直到12月份,《京津泰晤士報》才刊登了另外一篇簡短的天津天足會的月會報道。此后,義和團運動又在山東興起,一路北上,占據(jù)了京津地區(qū)。于是,《京津泰晤士報》上又充斥著華北外國人士對于義和團的臆想和猜測。在整個1899年,該報只刊登了兩次天足會的委員會會議和一次大規(guī)模的公開集會。此后,隨著1900年庚子事變的爆發(fā),整個天津的租界社群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很多西方人士紛紛逃離天津,似乎再也沒有人關(guān)注中國女性的纏足問題了。而天足會也就這樣逐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學(xué)者司徒安(Angela Zito)曾指出,反纏足運動其實是將纏足這一習(xí)俗中所蘊含的文化性和歷史性一筆抹去,自然化地成為西方先進文明和中國落后文明之間的象征[3](PP1-24)。但是,如何抹去其中的文化性和歷史性,這一問題仍需細化。以天津天足會為例,參與其中的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國新式男性知識分子,盡管都沒有超越中西、先進和落后這樣的框架,但是,他們在合理化廢纏足時,其切入點并不一致。而且,纏足問題往往沒有囿于表面,反而成為這些群體刻畫和強化自身地位和身份的方式。
(一)西方男性:遙不可及的纏足
在由天津天足會組織召開的五次大規(guī)模集會中,西方男性的在場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們經(jīng)常受邀擔(dān)任大會主席,發(fā)表開幕詞,然后在會議最后總結(jié)陳詞。
從表1中我們可以看出,與會的西方男性大致可以分為兩類:要么是資深的對華政治家,要么是天津傳教事業(yè)中的先驅(qū)人物。將這些具有影響力的西方男性引入天足會中,一方面強化了“反纏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天足會試圖打破“纏足為女人之事”這樣的刻板印象。當(dāng)時《京津泰晤士報》就稱,這些西方男性的在場,“糾正了大眾的想法,認為這只是一個女性的團體”⑦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2-26.。
表1 歷次參加天津天足會的西方男性
這些男性在政治和宗教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其在處理中國事務(wù)方面的經(jīng)驗。如英國領(lǐng)事司格達的發(fā)言致辭中,他說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無法勝任(天足會成立會議主席一職——筆者注),因為他對這一運動(指反纏足運動——筆者注)知之甚少。但是,對于任何一個在這個國家居住了三十一年且具有人類情感的人來說,很難不會對無數(shù)正在遭受這一野蠻的、無意義的、極為殘忍的時尚的人而產(chǎn)生同情。而這一習(xí)俗正是天足會試圖推翻的目標”。與司格達強調(diào)其31年的在華經(jīng)歷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郝立德夫人在同一會議上發(fā)言時,“她感到就她而言,實在是不足以和那些對(纏足)這一議題有深厚了解的人進行對話,因為她只在這個國家待了五年”⑧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也就是說,這些西方男性的對華普遍經(jīng)驗,足以構(gòu)成他們討論中國女性纏足這一議題的權(quán)威。
但是,由于纏足的隱蔽性,即使是中國人自己也大都諱而不談,更不用說直接展現(xiàn)在西方男性的眼前。如當(dāng)時在北京的英國傳教士德貞(John Dudgeon)就曾說道:“小腳在圖畫中總是被包裹隱藏起來,在高尚的談話和文雅的場合中也應(yīng)避免提及;注視或是想要觀察小腳的舉動,既魯莽又不道德?!雹酛ohn Dudgeon,The Small Feet of Chinese Women,The Chinese Recorder,1869,2(4),p.93,轉(zhuǎn)引自苗延威:《從視覺科技看清末纏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5期,第12頁。即使連創(chuàng)建廈門天足會的麥高溫,在聽到了鄰居家小女孩纏腳的慘叫聲后,也只能是讓妻子前往鄰家一探究竟[4](P14)。因此,一般而言,大部分的西方男性是無法直接接觸或者看到那一雙雙裹起的小腳的。
這種普遍性的權(quán)威和現(xiàn)實中的遠離所造成的差異,使這些西方男性在談?wù)摾p足時,多將中國女性的身體架空,置于一種普世性的基督教宇宙觀之中,強調(diào)對身體的損傷就是對上帝旨意的破壞⑩Zito認為,當(dāng)時麥高溫創(chuàng)辦的天足會取名為Heavenly Feet Society,其“Heavenly”一詞,也是強調(diào)上帝意志,認為纏足是對于上帝“神圣自然”的一種破壞。Zito.Secularizing the Pain of Footbinding in China:Missionary and Medical Stagings of the Universal Bod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2007,75(1),pp.8-11.。如在1898年五月份的會議上,當(dāng)花國香擔(dān)任主席發(fā)言時,他就明確指出:“只有人類在被創(chuàng)造時是可以直立的,這很清楚地表明,男人和女人在身體和靈魂上都應(yīng)該是直立的。這一點無疑是神圣的旨意?!?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同時,西方男性在尋求不纏足的依據(jù)時,也多借助他們在宣傳基督教教義時經(jīng)常用的策略之一,利用自己對于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權(quán)威,將基督教和中國現(xiàn)存的宗教思想并立,將人們所陌生的宗教與人們所熟知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由此及彼地論證纏足的害處[4](P16)?;▏憔驮摷?,“(纏足)這一習(xí)俗極為殘忍,……在基督教、儒教或佛教教義中,找不到任何內(nèi)容可以來合理化這一習(xí)俗?!鬃雍鸵d教導(dǎo)(我們)身體的神圣性,任何對于身體的損傷,都是對儒家法規(guī)的直接破壞,以及對于父母的羞辱”?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由此可見,這些西方男性關(guān)注的最終焦點是宣揚基督教這一愿景,而反纏足僅僅是這一理想藍圖中的組成部分??梢哉f,在這些西方男性的眼中,纏足對他們而言是“遙”不可及,既在空間上無法直接接觸,又在時間上回到上帝最初創(chuàng)世的那個時刻。
(二)西方女性:女人的工作為了女人
在天津天足會短暫的歷史中,大約有十位西方女性踴躍參加,她們絕大部分都是當(dāng)時在津傳教士的妻子。這些女性在自己的文化中,被教育成具有服從性和自我否定性的一群女性,在婚姻中,她們要服從自己的丈夫;在宗教中,她們要順從上帝的旨意[5](PP22-27)。但是,當(dāng)這些女性跟隨丈夫來到中國后,她們不僅要在宗教宣傳中輔助丈夫的工作,而且還要在家中照顧丈夫、子女,履行為妻、為母的責(zé)任,這使得她們獲得了很多實際的權(quán)力,在一些事情上,往往比她們的丈夫更有執(zhí)行力和決策力。有學(xué)者甚至稱她們的存在造成了“基督教事業(yè)的女性化”的結(jié)果[6]。
具體而言,當(dāng)這些西方女性來到中國這塊“異教”土地上時,一方面,她們認為,是上帝賦予其使命來拯救這些受難的、壓抑的中國女性;另一方面,在為中國婦女代言的同時,這些傳教士妻子也試圖改變自己順服的生活狀態(tài),并尋求更多機會,以獲得成就、聲名、滿意、獨立、冒險和地位[6](P51)。就此而言,反纏足不僅僅是為了中國婦女,同樣也是為了這批西方女性自身的利益。她們不僅要解救中國女性,而且也希望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其結(jié)果是,她們往往站在女權(quán)主義的立場,將纏足的始作俑者指向中國的男性——她們無力反抗的丈夫和上帝的替罪羊。
在她們的觀點中,纏足這一習(xí)俗之所以無法徹底根除,就在于中國男性在婚姻中對于女性身體(小腳)的吹毛求疵。郝立德夫人在其發(fā)言中尖銳地指出:“在中國,消除纏足一個很大的困難就在于與之緊密相連的婚姻問題?!灾灰ㄖ袊┠行岳^續(xù)需要小腳的太太,女人們就努力纏足,以希冀吸引一個好丈夫?!?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因此,為了廢除纏足這一習(xí)俗,這些西方女性自覺地成為中國女性的代言人,掀起了一場“我們歐洲女性”和“你們中國男性”之間的斗爭。在史密斯夫人(Mrs.W.H.Smith)的演講中,她強調(diào):“(纏足)這一議題是和中國男人——而不是和中國女人——有關(guān)切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外國女士要請求你們這些(中國)男人,而不是去找你們的妻子、姊妹和母親(談這個問題)。”?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同樣地,郝立德夫人也認為,天足會需要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去和男人接觸,去說服這塊土地上的父親和丈夫,讓他們認識到,讓健康、積極和有能力的妻子來照顧家庭和家人遠遠要比占有一絲脆弱的、無助的、殘廢的人性更是一種令人愉悅的理想”?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這些女傳教士在闡釋纏足問題時,對中國男性如此咄咄逼人,其自信正是源于當(dāng)時西方殖民主義在中西較量之中的優(yōu)勢,史密斯夫人就曾在大會上公開地說:“西方的介入產(chǎn)生了互惠互利的結(jié)果。通過我們強加給你們的事情,你們個人和你們的國家一起,在很多方面都越來越好了?!?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可以說,對這群西方女性而言,廢纏足不僅是一個性別議題,一個獲得自我成就感的議題,也是一個中西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議題。
(三)中國男性:我們的女人,我們的事情
在天津天足會的幾次公開集會上,大部分的中國男性只是作為參與者在場,只有很少數(shù)的一部分人受邀發(fā)言。而且,他們發(fā)言的順序,也都在西方男性的開幕詞和西方女性的長篇大論之后。如果我們將發(fā)言順序視為一種社會等級的表現(xiàn),那么中國男性無疑被放置在這一階梯的下方。這些受邀的中國男性包括武備學(xué)堂的金博士(1898年3月5日、1898年6月11日、1898年12月3日、1899年12 月16日)及其一些學(xué)生、《國聞報》的主編(1898年6 月11日)?Peking and Tientsin Time記者并沒有提及這位《國聞報》主筆的名字,但據(jù)上下文推斷,有可能是夏曾佑。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6-11.、北洋大學(xué)總辦王修植(1898年6月11日)、來自衛(wèi)理公會創(chuàng)辦的成美學(xué)校的高鐵池(音譯,1898年12月3日)等。
從這個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公開場合上能夠發(fā)言的中國男性,和“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要么受益于近代洋務(wù)運動,要么接受近代教會教育,要么投身新聞媒體報業(yè)。這樣的群體代表了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在這一時期的巨大轉(zhuǎn)型,從傳統(tǒng)的科舉考試體制轉(zhuǎn)向新興的西方教育和文化事業(yè),在全球競爭的背景中思考中國所面臨的危機。正是這一點使得這群男性知識分子被西方人譽以“中國更開明的人”,成為天津天足會反纏足宣傳的最理想的支持者?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2-26.。
這些中國新式知識分子游走于中西之間的特殊身份,使得他們在面對西方女傳教士這樣居高臨下之勢時,感覺十分復(fù)雜。一方面,這些西方女性代表了一種新的女性形象,她們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特質(zhì)(如纏足),重新構(gòu)建了一種先進的、現(xiàn)代性的女性形象和性別倫理。“在虔誠、純潔、服從與愛家的理念下,婦女足可以出戶,可以上學(xué),可以擁有事業(yè),并與其他婦女在家中后花園以外的空間自由來往。”[5](P143)而這正是中國邁向現(xiàn)代所急需和必須的。因此,這些中國男性聆聽著她們的演講,敬佩著她們的努力,甚至將她們譽為“中國的雅典娜”?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
但是,在另一方面,這些西方女性所表現(xiàn)出的代言人立場卻挑戰(zhàn)了中國男性的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沖擊了他們在中國社會中的性別優(yōu)越感”[5](P123)。纏足本應(yīng)是家庭內(nèi)部事宜,或者說是閨閣之內(nèi)的事情,這些男人本應(yīng)對他們的家庭和他們的女人有著絕對的權(quán)力和控制。但是在這些集會上,纏足卻被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成為這些西方女性用來攻擊這些中國男性的利器。因此,在迎合西方女性有關(guān)反纏足的言論時,這些中國男性也在試圖重新尋回他們對女性和家庭的控制權(quán)?!拔覀儜?yīng)該如何幫助(女性)來廢除這一可怕的習(xí)俗呢;這個由我們來決定——而不是我們的姊妹——她們真的聽我們的話!”?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16.他們將自己視為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局內(nèi)人,帶著一種理解的姿態(tài),將纏足這一習(xí)俗回歸到女性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中,肯定纏足作為維系中國家庭和婚姻關(guān)系、維護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的意義。當(dāng)金博士在會上發(fā)言時,他說:“除了你們的丈夫和兄弟外,你們還需要取悅你們的父母和公婆。而且,這一風(fēng)俗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流行了上千年。在你們接受了訓(xùn)練和教育后,我不知道除了跟隨你們祖輩的腳步外還有什么其他的方式。”?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16.
同時,這些新式知識分子也表現(xiàn)出對“先進的西方文明”的挑戰(zhàn)和抗拒。在天足會的成立大會上,金博士就十分尖銳地提出:“每一個民族,不管是文明的還是不文明的,從很久之前,就遵循某些多少扭曲人類身體的習(xí)俗,來取悅一個扭曲的心靈?!睘橹С炙挠^點,金博士將中國的纏足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文身、歐洲的束腰以及日本的黑齒相提并論。在他的觀點里,即使先進如美國、歐洲和日本這樣的國家和地區(qū),它們?nèi)杂幸恍核?,與落后的中國不相上下。而在此列舉的這三個國家,恰好是當(dāng)時中國的主要外來威脅。金博士因此建議,要將這些習(xí)俗歷史化,以去除西方文明的神秘化傾向?!八羞@些習(xí)俗都源于君主的奢侈生活,當(dāng)他們生活在和平繁榮的時代時,無事可做,只好來發(fā)明一些新的方式來解悶自娛?!?參見The Meeting of the Tien Tsu Hui,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3-05.因此,西方文明就其本質(zhì)而言,和中國文明并無二致,沒有高下之分。
(四)中國女性:被代言的群體
盡管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對于纏足這一問題有著不同的切入點,但是,有一點卻是一致的,即他們關(guān)注的對象都是中國纏足的女性。但是,在以上列舉的歷次公開會議中,并沒有記錄表明有任何中國女性前往參加。在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每個群體各抒己見,大肆抨擊纏足,但是,卻沒有一個纏足婦女在場,她們被各個群體所代言,卻無法為自己發(fā)聲。
唯一彌補中國婦女不在場的機會,是組織一次只有她們參加的會議,以盡最大可能地維系一種女性空間的對外隔絕。1899年4月15日,天足會委員會在長老會的禮拜堂舉行了一次只有女性參加的反纏足集會。相較于對歷次公開會議長篇累牘的報道,這篇文章異常地短,而且就是這樣的篇幅中,記者還花了一半的時間來探討禮拜堂內(nèi)部的裝飾問題,剩下對于會議本身的記錄卻寥寥無幾。但是,就是在這有限的內(nèi)容里,我們還是可以勾勒出這些纏足、放足女性的模糊輪廓。
在這次會議上,大約有150名婦女前來參加,整個會議以中文進行,這表明中國婦女要遠多于西方女性。在會上,甘門夫人(Mrs.Gammon)代表西方女性發(fā)表講話,而其余發(fā)言的是“四五個來自于不同差會的中國女性”?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04-15.。中國女性被列入各個差會,在公開場合露面并加以區(qū)分,而不是傳統(tǒng)的女、妻、母類別,這表明近代中國婦女一種新的社會身份正在形成。
這篇報道并沒有詳細地記載這些中國女性是如何看待纏足這一問題的,但是,根據(jù)記者的報道,這些女性異口同聲地譴責(zé)纏足是一個野蠻的習(xí)俗。除了這些老生常談的譴責(zé)口吻,記者還明確指出,這些女性都是天足女性。那么,她們究竟是誰?在這一時期,什么樣的女性可以不纏足并且和外國女性同坐于教堂之中?她們極有可能是被稱為“女傳道”(Bible women)的一群中國女性。
郭佩蘭(Kwok Pei-lan)曾指出,女傳道首次由美國南浸會傳教士在廣州開始任用,然后逐漸擴展到其他地區(qū)。這些婦女主要是協(xié)助傳教士妻子或者單身女傳教士進行教義宣傳工作。一般而言,她們多是傳教士所雇用的中國人的妻子或者母親,或者是傳教士醫(yī)院的病人,年齡較大,家庭并不富裕,有人甚至是無夫無子的寡婦[7](PP80-82)。這些女性的社會階層、婚姻狀況和年齡等使得她們在性別制度和社會等級中都處于一種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可謂是基督教事業(yè)在中國的基層結(jié)構(gòu)。
這群女性往往是第一批在教會中放足的女性,因為她們的放足對于西方女性而言,有力地證明了反纏足事業(yè)的成果。根據(jù)《京津泰晤士報》的報道,1899年,當(dāng)華北婦女會議在天津舉行時,在場所有的人都因“打敗一個老太太的驕傲這一巨大的勝利”而激動不已。原來有一位姓李的老婦人,她在天津擔(dān)任女傳道一職已經(jīng)有十五年之久,最終她“為了樹立榜樣,放棄了她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金蓮?!弊鳛檫@一勝利的結(jié)果,該差會宣稱,“讓我們很高興的是,這個冬天,我們的四位助手都放足了。這樣,我們的女傳道、助手,女校監(jiān)(matron),以及西門的助手全部都是大腳了”?參見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9-12-02.。
筆者無法得知,這些放足的女性,究竟是真正理解了放足的意義,還是屈從于這些女傳教士在自己實際生活中所占據(jù)的主導(dǎo)地位?如苗延威在其文中便提到《泰晤士報》的記者庫克(G.W.Cooke)來到上海后,透過相識的傳教士關(guān)系,仔細觀察了五位女孩的纏足。這些女孩在經(jīng)濟、生活和教育方面多依附于傳教士們。如她們來自貧苦家庭,接受傳教士接濟的白米,在傳教士開辦的學(xué)校上學(xué)等等。這樣的依附關(guān)系必然對這些女孩愿意展開自己的裹腳布,向一個外國人展示自己的纏足有一定的關(guān)系。苗延威:《從視覺科技看清末纏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5期,第12-13頁。。但是,李老太太在當(dāng)了15年的女傳道后才放足,這一事實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讀[8](P2)。首先,它表明中國女性對自己的“金蓮”是多么的執(zhí)著。盡管她們已經(jīng)被“先進的”西方文明和宗教教育了15年,但是,她們?nèi)匀还虉?zhí)地堅守到最后一刻。同時,李老太太最后放棄了纏足也表明,這些西方女性在宣揚反纏足時是多么的耐心和鍥而不舍,為了重建對于身體的認知,她們可以年復(fù)一年地進行說服工作??梢哉f,這雙小腳凝聚著中國女性和外國女性對她們各自尊嚴和審美觀念的一場斗爭。但是,因為材料不足,我們無法知道李老太太是否和這些外國女性一起歡呼這場勝利,或者是當(dāng)她放足后,為了將腳骨扭正過來,她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高彥頤認為纏足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身體過程”(an irrevocable bodily process),放足后,女性走路甚至更為困難,而且她們原本扭曲過的腳則又被扭曲了一次。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11.。
具有諷刺性的是,中國女性在現(xiàn)實中對于她們雙腳的堅持——不管是決定放足還是盡可能地保持纏足,都和在天足會公開集會上被展現(xiàn)出來的那個蒼白、脆弱、無力的中國女性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些西方男性、西方女性和中國男性所發(fā)表的言論中,為了合理化反纏足的意義,這些群體經(jīng)常將纏足女性刻畫成為一群飽受苦痛、等待救贖的受害者。如在史密斯夫人的眼中,不管是年輕還是年長,中國女性都是“淚流滿面、蒼白無力的”“蹣跚地行走”,或者是“痛苦地哀嚎”?參見Tien Tsu Hui Meeting,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1898-05-14.。而像李老太太這樣纏足但卻仍然能夠執(zhí)行女傳道任務(wù)15年的女性,卻往往被忽略不計了。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30年代,當(dāng)浦愛德(Ida Pruitt)在采訪山東的一位寧老太太時,得知這樣一個故事。在1900年以前,由于一些西方傳教士在山東宣傳反纏足,一些女性取掉了裹腳布。但是,當(dāng)義和團運動在山東興起后,這些放足的女性則變得焦慮起來,因為“任何一位天足的女性,必然是和外國人有著聯(lián)系”。而在義和拳拳民的眼中,任何和外國人有關(guān)的人、事、物則必然是他們打擊的對象。因此,有放足女性跑到纏足女性的家中,懇求著借給她們一雙纏足的小鞋,穿起來以為掩飾[9](PP151-152)。
近代反纏足和放足運動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它把女性身體、兩性關(guān)系和社會審美等議題從傳統(tǒng)儒家文化價值體系中脫離出來,并將之置于一種以現(xiàn)代性為特征、以文明為導(dǎo)向的新的價值體系中,而不同的群體在這種轉(zhuǎn)變中得以確認自己的身份認同和社會地位。天津天足會盡管存在時間不長,但它卻為我們展現(xiàn)了此兩種體系置換、互動的復(fù)雜過程。綜上所述,天津天足會其內(nèi)部的各個群體在闡釋纏足問題時,表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切入途徑。作為在中西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向來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西方男性(包括政治家和傳教士),由于和中國女性實際生活的遠離,只能采取一種追溯緣起、在各種宗教中尋求普遍依據(jù)的方式;而西方女傳教士則立足當(dāng)下,將中國女性的纏足問題視為她們尋求自身解放的方式之一;中國新式男性知識分子一方面試圖通過反纏足,希冀重新掌握自己對于家庭和家中女性的控制權(quán),另一方面,將眼光投向未來,認為現(xiàn)代化的教育是改變一切的關(guān)鍵所在。就此而言,“纏足女性的身體是在政治化的過程中被改造的,它其實是不斷變換的政治需求的載體”[8](P10)。這些群體努力構(gòu)建起來的那個無助痛苦的中國女性形象,與其說是對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不如說是沉浸在自我想象中,得意于自己作為解救者的角色。而正是在“反纏足”這一宏大話語下的各抒己見和自我論說,反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真空,使得纏足女性仍可能保持對自己身體的權(quán)力,在纏足和放足之間游走。當(dāng)然,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歷史中關(guān)于纏足、放足的論述大都是由西方傳教士或者中國男性知識份子所撰寫,書寫本身成為一種對話語的掌控和塑造,而纏足女性作為當(dāng)事者的自身經(jīng)驗很難呈現(xiàn)出來,依然沉于歷史地表之下。這種與女性身體密切相關(guān)的重要議題,女性都無法自己發(fā)聲,近代女性失語現(xiàn)象由此可見一斑,這也為歷史研究者們提出了更多的挑戰(zhàn)和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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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繪山
Different Perspectives in the Modern Discourse against Foot-Binding:Based on a Study of the Tien Tsu Hui in Tianjin in Late 19th
QIN Fang
(School of Histor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Tien Tsu Hui(Heaven Given Foot Society);Tianjin;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foot-binding
By focusing on a Heaven Given Foot Society established by western missionaries in Tianjin at the en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this paper examines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presented by the 19th century newspaper of 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 to determine the ways in which various social groups developed their own narratives through the discourse against"foot-binding."Among them,Western males,including politicians and missionaries,approached Chinese women's bound feet from a religious perspective and regarded that as a vain Chinese custom this practice should be abolished in the name of civilization.Western females missionaries took a feminist position and determined to fight against the Chinese patriarchy through encouraging Chinese women to unbind their feet.Chinese male elites considered the issue of foot-binding,or unbinding,a domestic affair and attempted to regain control of women.Depending on the differences in nationalities,gender,and educational backgrounds,each group had its own understanding and propaganda strategies towards Chinese women's exercise of unbinding their feet.
D442.9文獻標識:A
1004-2563(2016)03-0063-08
秦方(1980-),女,首都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婦女史與晚清社會。
本文為2014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青年項目“晚清女子教育與女性形象建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14CZS045)和首都文化中心建設(shè)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資助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