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青草
◆ 鮑爾吉·原野
北地,當凍土顯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濕的時候,土仍然堅硬,而草芽已經(jīng)鉆出來了。人實在無法想象,柔軟像紙一樣的草,怎么能鉆透泥土的封鎖;無法想象水洗過一樣新鮮的草,是怎樣度過漫長的冬天的。
草在生出的時候,抱緊身體,宛如一根針,好像對土地懇求:我不會占太多的地方。而它出生的土地,總是黑黑的,這是它的產(chǎn)床。黑色總是令人感動,好像淚水盈滿了土地的眼眶。草是綠色的火,在風和雨水里擴展。一叢、一叢的,它們在不覺中連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辭典里,沒有自殺、頹唐、孤獨、清高這些詞語,它們盡最大的努力活著,日日夜夜。長長的綠袖子密密麻麻地寫著:生長。
青草出生的土地,散發(fā)著草的汗香。
惠特曼說,草“是一種統(tǒng)一的象形文字,它的意思乃是:在寬廣的地方和狹窄的地方都一樣發(fā)芽,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樣生長”。面對著草,能體會出謙卑的力量、貧賤的力量、民主的力量。這些觀念像草一樣,在靜默中,分分秒秒都在生長。
“現(xiàn)在,它對于我,好像是墳墓中的未曾修剪的美麗的頭發(fā)?!保ɑ萏芈┪蚁肫瘕R白石在晚年也說過:讓我的墳頭青草茂盛。這句話同樣是一句詩。他們——這些洞悉人生的藝術大師,都穿越了生死之門,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墳上青草,是生與死的美麗的結合。齊白石寧靜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墓邊的綠意綿綿,而已然把死忘記了。如惠特曼說的“這最小的幼芽顯示出實際上并無所謂死,……生一出現(xiàn),死就不復存在了”。
惠特曼的詩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草,而且他的“話語像草一樣樸實”。在他筆下,在密西西比、棉田黑奴、巴門諾克、精神、流動、氣慨這些洶涌的詞匯中,有蓬勃的草葉長出來,纏繞著這些詞,如同花環(huán),散發(fā)芳香。
對春天,阿斯汗說“草暴動了”。
我當即對他刮目相看,說:“你說得挺好。咋想起‘暴動’這個詞了?”
阿氏顯見沒有批評家的詮釋才華,說:“你看,這不是,哪都是草,包圍咱們了?!?/p>
草包圍咱們了,說得好。我對鄙外甥進行鼓勵,說:“你呀,好好念書,長大……”
“咦?”阿斯汗從地下?lián)炱鹨粋€瓶蓋,大聲說:“這是雪碧的蓋?!?/p>
我的表揚連頭還沒開呢,不說也罷。對兒童,在許多情況下,贊揚都不如雪碧的蓋更有價值。我們穿過火花路,再往前就是煤廠,順墻根一直走,就直接上南山了。
到處都是草,草不擇地而生。在人們看來是骯臟的墻角,草伸出干凈的葉子。如果沒有人的踐踏,沒有水泥和瀝青路面的遮蔽,草會長滿所有的土地,像練字的人不放過紙上的每一塊空隙。草愛熱鬧,是群居的生物。它們相互拉扯著袖子與衣襟,擠滿了土地。
草的突然出現(xiàn),好像讓人相信一個道理,什么道理?不一定能說清楚,大約是在我們看來無生氣的大地上,始終流動著數(shù)不清的生命。在我看來,冰雪沒有把草凍死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讓人感動的事。這里面的道理不是斗爭,而是和諧。大自然是最為高明的精算師,在妥協(xié)和激進中讓所有的生靈都有一個位置。
草暴動了,這是阿斯汗對春天的一種比較嚇人的說法。看到草和樹上懶洋洋的杏花,我覺得春天也暴動了。如果看到開河的江水,冰塊洶涌而下,更能體會“暴動”的力量。
在春天,還有什么沒暴動?昨天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蝴蝶,它像一位初愈的病人,在灌木中軟弱地飛舞。
說來說去,是說人對春天不能無動于衷;面對著草——上天在一夜之間送來的如此眾多的禮物,也不能無動于衷。想說卻說不出阿斯汗那種別致的話——草暴動了。小孩真敢說。
我常常留意城里的荒草,管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嘗不可。它們兩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長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樓頂。草需要多少株長在一起,取決于它們腳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長在居民樓墻根,長在車庫的檐下,長在街道紅的、灰的地磚的縫隙里,長在雨搭上面。廣場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風刮進一些土,又下一點雨的話,就有草,當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業(yè)街游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從座椅下面、垃圾箱邊上長出來。威嚴如政府的院子里也有野草,這種地方,流民進不來,荒草進得來。政府院子里栽著花錢買來的體制內草,像穿塑料制服的學生。體制草的任務是排隊,碧綠和身高一致。有人給它們澆水施肥但沒自由。跟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傖了,雖然也綠,但色澤暗淡,且衣袖太長,像賣唱的藝人伸出手來。但荒草有本事呆在它們喜歡呆的一切地方,盡享逍遙。我從六樓食堂往北看,看到一個神秘的院子,樓頂立著白底紅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寫著“政治可靠、嚴守紀律”等訓令。院子里看不到人,樓頂長滿了荒草,我替這些草高興,沒人打擾它們,就像替公安部院里的野貓高興。該部到了午飯時分,特別在第一撥吃完飯的人走出飯?zhí)煤螅柏埪唤?jīng)心地圍攏來。這時,有人把從食堂帶出的食物謙恭地放在貓前——雞腿、牛肉或其他。野貓毫無感恩之心,低頭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頭看這些警察的官職。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還有一座受保護的王府,貓在此盡情飛竄攀爬,打斗戀愛。也有人帶貓糧放進樹下的塑料碗里,野貓冬夏餓不著。
荒草比野貓幸?!@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么,自給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張嘴吃什么就陷入被動,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這張嘴。人或動物活得難,難就難在有嘴,因為嘴下面接著胃和腸子,是無底洞。誰不吃?不吃長牙干啥?荒草自給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它的糧食來自陽光和一點點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飯做熟了。陽光普照萬物,照在石頭上,照在大樓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陽光無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只有植物捧起陽光把它變成了飯,這個能耐是大能耐。上帝讓草活,給予它這一套能耐。隨你踐踏、隨你輕蔑,荒草不以為然,它有能耐還比人禁活。而且——這一點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從陽光中合成的營養(yǎng)吃起來有多么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么會開出那么好看的花呢?人吃什么豬蹄子、鴨脖子,啥都吃而臉上屁花都開不出,吃花也開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荒草在大街轉角、在廢棄的工廠、在“政治可靠”的院子里、在無人認領的自行車中間、在廣場和樓頂上迎接日出,它們瞇眼看東方射出微弱的光,這些光難以置信地擴張泛濫,照紅了廣大天空。太陽又來了,它每一天都沒爽約,給荒草帶來了糧食和點心,帶來驅寒的火爐。太陽實為全自動與多功能的供應站,此時荒草比誰都高興。沒見過哪個人因為太陽升起來而高興,草天天為這事高興?;牟萆⒃诟魈?,它們不孤單。腳下哪管只有一寸泥土,對草也是大地?;牟莅涯_伸進土里,掏出水來。土是貯水罐,存一次雨水夠喝一個月。當一株荒草有什么不好嗎?它不知什么叫作“不好”。它們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紙,風沒有眼睛,常在墻上撞昏過去。跟荒草一樣自由的還有小鳥。
對啦,是風和小鳥把荒草帶到了城里。風仁慈,它不愿讓草在鄉(xiāng)下呆一輩子。草籽坐上了風的透明火車進城,相中哪兒就在哪兒落戶。小鳥吃草籽,沒消化的草籽隨鳥糞遺留各地。鳥噙著草籽準備下咽時,會因為一件事突然起飛、突然鳴唱,把草籽遺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成了荒草的產(chǎn)床,它的家。
干草堆積在倉房,像瓷器沉靜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這里呼吸、低語,氣味微甜而遙遠。
干草通過回憶把泥土、河流與夏夜的故事講述了一遍,既干凈,又質樸,而它自己慣常發(fā)出這么一種甜味。像小米一樣淺黃的干草,露出金子般閃亮褪去的黃色,如高級絲綢的質地。它發(fā)出的芳香,比青草隱逸。
我喜歡躺在倉房的干草上,架著二郎腿,想各種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體下面發(fā)出響動,比紙好聽。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颯颯起舞,開過上百朵的花兒。
可是在夏季,聞不到青草準確的味道——河水、羊糞甚至蛙鳴都混入空氣之中,青草的氣味成了細小的呼喊。而這里,倉房里傳出草的合唱,淡黃色富有光澤的和聲,還有弦樂。一絲絲不絕如縷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獨語。
從倉房木板的縫隙向外看?,F(xiàn)在是初冬,雪在低洼處晾曬衣裳,莊稼被收走了,谷茬劃出長長的垅線;天變得淺藍,像被曬了一個夏天,有些脫色;狗在沒有莊稼的地里慌慌張張地跑,追逐落在樹上的烏鴉;白霧只有腳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倉房很暖,雖然以后就會冷了。放上一個床,加上煤油燈、獵槍和一本辭典,就能安度悠閑的日子。倉門半開,看日影一點點拉長,門口的貓望著遠處猶疑不決。慢慢地,干草的氣味鉆進衣服和人的身體里,讓人清爽健壯、咳嗽響亮;肺里的廢氣都被干草攆跑,臉色因此紅潤。
我想象,舅舅倉房的干草里藏著一本日記,記著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煙被土匪搶走,村里的某某實為某某的私生子。而后從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槍,克虜伯所造,已經(jīng)銹了,還有湖縐手帕裹著的一綹女人的頭發(fā),以及地圖、鼻煙壺和掏耳勺。把倉房的門用力一關,上面掉下一函王爺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圖舅舅和我芟割的,還有朝魯。我們在西洼地芟草的時候,馬車一側的轱轆陷進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魯?shù)哪X袋縫了6針。在放干草之前,倉房堆著鐵犁、馬鞍和朝魯結婚用的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淪村住了一個秋天。
五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遼寧大學操場跑步,沒按慣常路線走,轉道從禮堂那邊繞行。接近籃球場時,看到方形草坪上,草葉閃閃發(fā)光,馬蘭在樹墻外悄悄開放藍花。老校工在剪樹。
草坪的草是咱們說的進口品種,嬌嫩翠綠如染織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處在于草們在風的驅趕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長柔韌,色澤是畫家筆下才有的晶瑩的淺綠,而草葉背面在綠中襯一抹銀灰。透明的風在這里和草開展歡愉的游戲。有時草葉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時像波紋一圈圈蕩開,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體育場上的觀眾臂膀相牽此起而彼伏的場面。面對這些美麗不知疲倦的草葉,你盡可以想象它們在騎馬、嘩變、演習八卦掌(團體項目)與諾曼底登陸。誰知“風吹草動”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動的演示。這與我在草原和鄉(xiāng)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眾,這邊是草舞蹈團。我甚至想冒著挨罵的危險說:“還是外國的草好啊!”或“還是外國勞動人民的草好!”
此時是下午,天邊擺滿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沒有出來,樓角上的廣播喇叭里傳出學生播發(fā)的知識稿件——海洋資源遠遠多于陸地資源。與“草舞蹈團”隔一道樹墻的是一排馬蘭,開著淡藍的花。它們像一群躡足而走的鄉(xiāng)村姑娘,十七八歲,想引人注意又怕異樣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蕭嫻筆下的蘭花,也是這樣輕盈淡雅。此畫是一本雜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縫的門板上擋風。我為想起這幅畫以及蕭嫻的名字而驚訝。在都市里,一個人被裹脅于車馬人流之間,偶爾脫身卻見馬蘭花靜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東奔西走。我蹲下,專注于花草。老校工環(huán)臂持大鐵剪“嗒嗒”開合,然后俯察,如理發(fā)師側首找尋那人頭上雜毛。我恍然,馬蘭花、老校工彎腰的姿態(tài)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讓人屏息而視的畫面。在平靜的生活中,天地間會突然出現(xiàn)美不可言的勝境。我慶幸看到了它。
這時,老校工回頭看我,汗里的鹽使他眼角瞇著,表情似有不悅。一人站在另一勞動者身后無理由地觀望,當然令人不悅。其實我想多看一會兒。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麗的草和馬蘭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樸素的外表下會突然爆裂內里的美,明燦高揚。與之遭逢已經(jīng)很難,而遭逢之后無法勾留是另一無奈。人們跋山涉水去拜謁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時,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攝人魂魄的美?美像閃電一樣,不可能總是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風與雨的交關組合,像盛妝的大師出現(xiàn)在舞臺上。而多數(shù)人在泰山峨嵋所遇,僅是一場沒有演出的空寂劇場而已。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幾天,至多一個星期便寂落了。人們娶來的妻子,多數(shù)已經(jīng)不包含這幾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綻放,它的美屬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青草離星辰仿佛太遙遠,仿佛沒關系,而我覺得它們是天生的伴侶,就像藏在巖石里的黃金跟太陽是伴侶,風跟水波紋是伴侶,鐘聲和融化的積雪是伴侶。青草和它身邊的草只是鄰居,它的目光在遠方。每天夜里,青草舉起雙手仰望,看見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藍的幃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樣多。青草以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月亮是天上有樹的圓窗。天與地相隔一層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樓舫。
青草在夜里發(fā)出芳香。所謂芳香只是對人類的嗅覺而言,用更高級的解碼器解碼,草香還是一種聲音,或者叫語言。這些話語如同多軌混錄的唱片,記錄了草的歌聲。青草的歌聲節(jié)奏明快,伴奏樂隊是弦樂而非彈撥樂,襯托草葉的童聲。在天空的樂隊里,星辰也發(fā)出童聲。星辰的聲音像河水沖擊水晶鈴鐺,像花瓣被凍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遙遠,青草歌唱永遠,遙遠和永遠在夜空相遇。遙遠能讓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遙遠相關的歌聲都潛伏著美,也有憂傷。憂傷像花朵,一邊零落一邊開放,傷感卻不絕望。歲月不許美占有太多的時光,也不許一人一物、一花一葉、一晨一夕獨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輪流坐莊。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會,它們不覺得彼此有多遠。在牧區(qū),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會兒就覺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來越大,甚至會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貞,它們以玩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來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們講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聽得懂的笑話。一株草拿兩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給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變成了兩碗水,因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試夜視力,看誰先發(fā)現(xiàn)睡覺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貼在樹枝上。天際泛白,星星一躍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來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攏之前鉆進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鉆石,隨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沒有大氅。青草無眠,夜里凝視星辰。白晝遙望云朵,唱各種歌。青草充沛的精力來自陽光的能量,人吃糧食吃的也是貯存在植物種子里的陽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稱為小草,實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蟲害,草遭碾壓不死,草無須播種年年復生。草的歌聲廣闊,可惜人類的耳朵沒有聞聽草之歌聲的解碼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親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有很多。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