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啃漫談

愛是原生的能源
——給菜蟲的一封信

蔡朝陽：文藝中年、資深奶爸。獨立教師、圖書策劃人，2014年“一席”年度演講獲得者。著有《閱讀抵抗荒誕》《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尋找有意義的教育》《為什么不能把所有東西買回家》《但得愛書人似我》等。

小屁孩：

你好呀！

看到這封信時，你大概會是幾歲呢？我想不出，所以只好寫給現(xiàn)在睡夢中的你。你做的那些關于恐龍啊、魔法啊、馬桶下水道之類的夢，肯定不會有爸爸吧。這個爸爸，在你8歲的某一個夜晚，跟你講完恐龍之后，看你睡著啦，就悄悄溜到書房給你寫信，還是寫給將來的你看的。想到這點我就想偷笑。

哼哼，你現(xiàn)在不是很拽嘛，總是企圖借著辯論的方式向我們嗆聲示威。你看，現(xiàn)在，我給你的這個意外，你總要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吧。我一定要給你一個驚慌，對的，就是驚慌，絕非驚喜。尤其是小豬阿姨和曉丹阿姨說，這封信得好好寫，因為你八成要拿給你女朋友看。所以，爸爸決定，要在信里寫滿大詞，表現(xiàn)我們父輩深沉的憂國憂民之情，以及足夠多的思想含量和熱愛生活的、積極開朗的三觀。非如此不能過癮也。

其實應該有一種時光膠囊，這封信應該放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蛘?0年之后，或者30年之后，總之是未來，人們挖出來，看看當年的中年奶爸，如今的糟老頭子，究竟寫了些什么。事實上我也很期待，若干年之后，你肯定成為大人了，說不定跟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差不多了，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成為了怎么樣一個成年人，像如今的爸爸一樣貪玩嗎？還是成為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

而從你的成長經(jīng)歷，人生體驗，比如幸福感啊，開朗樂觀嗎，積極面對嗎，善于自我反思嗎等等，我也想驗證，爸爸在伴你成長的路上，是不是做到了我所能做的最大限度。只是生命單程不可逆。幸好，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而我們身上的所謂缺點，恰恰可能就是我們的特點。而特點，正是我們足以用之來立身行事的。所以，盡管有很多遺憾，我并不因此自責，盡管看到你身上很多我應該及早介入的所謂缺點，但人非神圣，孰能完美，完美就不可愛了。

我讀過很多長輩寫給晚輩的信。最著名的近代書信集，大概就是《傅雷家書》了?，F(xiàn)在看起來，傅雷的很多觀念，尚可以接受。可是你知道嗎，像傅雷這樣，育兒觀念比較現(xiàn)代的，直至如今，也還比較少。

在你的成長過程中，爸爸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父親觀、父子觀、教育觀。這些觀念，常與多數(shù)人觀念有所牴牾。然而爸爸是一個自信且堅定的人，我與媽媽一邊努力尋找那些可以并肩前行的人——你看，你經(jīng)常看到的那些熟悉的叔叔阿姨，就是爸爸媽媽的同道中人；一邊呢，爸爸也盡量擴展自己的教育觀。所以我總是不失時機地講一些我所認為的跟家庭教育有關的基本常識。因為啊，常識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很多人都還在常識之下。

比如，中國的大多數(shù)家長，都習慣于控制自己的孩子。似乎做了父親，就有對孩子的生殺予奪的權利。這是我這個父親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當一大票一大票的人在給孩子學《弟子規(guī)》的時候，爸爸媽媽在給你講恐龍，講魔法，講《哈利·波特》，以及《納尼亞傳奇》。因為這兩類文本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是要叫人習慣于被威權所控制，而后者則在于，要叫人拓展與生俱來的自由。對我們來說，為人子，在這個歷史包袱與現(xiàn)實障礙深重的國度，自由首先意味著安置自己人生的權利。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那么，爸爸心里面藏著的更多的大詞，就一個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這個的意思是說，我始終認為，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不繼承父親的遺志，你可以不繼承父親的遺書——對，就是爸爸將來遺留在書房里的萬冊藏書，你隨便，送給圖書館都行?；蛘邿簦裨既艘粯訃?。只要你愿意，你就該去過那種你自己認為快樂的人生。

我跟媽媽就是這樣的期望。這個實現(xiàn)的標志就是，你完全有能力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并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養(yǎng)活你自己。而爸爸媽媽所有的準備，就是要你成為一個自立的人。那些譏刺爸爸媽媽對你過于溺愛的朋友，那些看到你無憂無慮便心生擔憂，怕你輸在起跑線上的人，其實我一點都不認同他們的觀念。無他，我們只是享受與你共處的時光而已。

海闊洋洋，忘記爹娘。這句話是我們老家諸暨責怪下一代的話。在我為人子而尚未為人父的時候，想起這句話，就想起你奶奶。你知道嗎，他們那一代人，那種生活的艱辛，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奶奶因為過度勞作，30歲出頭就椎間盤凸出，那時候醫(yī)療不夠，奶奶每天疼痛不止，無法工作，又不知何病，而我與你大伯尚幼，奶奶曾以為不久于人世，每晚哭泣，放心不下。爸爸于今思之，仍是惻然。爸爸現(xiàn)在也椎間盤凸出，那是玩電腦游戲玩的。所以，我覺得，你要玩，還真得趁年輕，到了椎間盤凸出，就玩不動啦。這是你的權利，爺爺奶奶含辛茹苦，不是為了讓你銘記，讓你還債，讓你背負歷史的包袱，他們的辛苦付出，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下一代不再辛苦付出，而有權利好好玩。

那，你們現(xiàn)在玩什么游戲呢？我這輩子玩得最愉快的游戲是《魔獸世界》。并且，我玩得最開心的那段時間，就是你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每晚，媽媽早早休息了，我一個人在書房電腦前玩得不亦樂乎，真懷念那段時間啊，一點都不用關心國家大事，也不用關心教育問題，因為教育問題還未嚴峻到需要我直接面對呢，你還沒出生啊。

但以上你可以看出，爸爸其實也是一個舊道德與新思想糾合成的一體，所以我會要求自己時常給奶奶通電話，但我不會這樣要求你。海闊洋洋，忘記爹娘，就像相忘于江湖。親情是在的，我與媽媽會想你，但你對我們并不負有?；丶铱纯吹牧x務。尤其是，你已經(jīng)給過我們足夠的快樂，這些快樂藏在我們心底里，即便你不來電話，任誰也奪不去我們溫暖的回憶。

在中國式的長輩對晚輩的生命規(guī)劃中，著名的還有《朱子治家格言》。爸爸的外祖父，就是你見過的那個合肥的曾外祖父，他曾是國民黨軍隊的秀才，戰(zhàn)敗被俘，爸爸念小學時外祖父從新疆勞改回來，在他的房間貼了一幅格言，他用民國時代童子功練就的毛筆小楷書寫，以此教我。幸好我溜得快，而外祖父也不喜以苛法待我，是以《朱子治家格言》我僅記得一句：清早起身，灑掃庭院。你看，自小，我們家里一點也不整潔，就是從沒有清早就起來灑掃庭院啊。

正因為如此，在下決心生養(yǎng)你之前，是頗費了一番躊躇的。其實，在與你媽媽婚前，我是一個丁克主義者。我曾把這個意思告訴還不是你媽的那個女孩子，她當時一笑了之。之所以是丁克主義者，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因為不知道當父親對我生命的意義，以及那些憑空想出來的莫須有的憂慮。比如，我曾認為這個世界是顛倒的，就不希望帶一個孩子來過這種顛倒的生活。當然，在我成為父親之后，我所面臨的憂慮，遠遠大于當初的假想?？墒?，你所帶來的喜樂之巨大，更遠超過所有憂慮。

為了是否要生一個孩子，我跟你媽還吵過很多次架呢。我說你婚前不是答應丁克家庭的嗎？你媽說，我哪里答應了，我只是一笑了之。OK，好，你看，女人就是會騙人。她一笑，我以為她答應了，而她卻狡辯說是以此種方式否定。嗚呼，哀哉。所以啊，現(xiàn)在的一些普通市民夫婦的話語體系里，女方為了強調對男方的付出與犧牲，總是這么強調：我給你生了一個兒子。

首先，我不贊同這話，這是該女性對自身價值的降低，降低為生育工具。愛情與婚姻，都是雙向的，不應存在單方面的犧牲。其次，在我們家里，爸爸是這么跟你媽抱怨的：你看，我為你生了一個兒子。哈哈，這是玩笑。事實上我很感激你媽的堅持。若非有了你，我對愛、對生命、對教育等等諸多問題的理解，絕對到達不了這個層面。

小屁孩啊，你可能不知道，自從有了你，爸爸媽媽在思想與見識上的進步，可不是以道里計的。尤其是爸爸，簡直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所以，盡管，是爸爸媽媽給了你以生命，而你卻給了我們新的生命。所以，我今天要來給你寫這封信，乃是想要重申這一點，爸爸媽媽真的非常感激上天賜予我們做父母的機會，從而內心充滿感恩。作為小屁孩，你已經(jīng)給予我們太多，我們怎么又可能因為個人的種種私心，而綁架你未來充滿豐富可能性的生命呢！

尤其，我理解到，愛，就像一種原生的能源，是越給予越豐富的。曾經(jīng)有一度，我也曾抱怨過，我覺得人到中年，精力不濟，而你卻耗費了我很多精力體力。但我馬上就意識到，這種陪伴的幸福，是一種恩典，在我們彼此感受到的這種綿延寬厚的愛里面，所有的憂慮，都變得像蛛絲一樣輕描淡寫，而所有的幸福，都像天地間充斥的空氣，將我們無所不包。

嗯，你漸漸長成大孩子了。爸爸只能在你熟睡時，偷偷親你一下啦，希望不至于使你夢見是一只怪獸在啃你。

晚安，小屁孩。

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