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逅逅
從小到大,我都對自己的鼻子很不滿意。上小學的時候,我在日記里寫道:“如果我在笑的時候把鼻子遮住,我大概可以算一個漂亮的姑娘了。”
直到現(xiàn)在,我對我的鼻子仍然不滿意,但它并不那么困擾我了。因為隨著人的長大,有太多太多其他的東西在定義你,光彩耀人不在于你長得像不像地鐵廣告中的模特。
即使在青春期我也沒有對自己的身體有太多埋怨。我那時是一個“怪胎”,一個學習不錯、聽搖滾的“怪胎”。我剪了毛寸,完全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因為我能夠找到很多好玩的事情干,比如看書、彈吉他、買碟片。
而我的父母,現(xiàn)在看來也相對開明。他們從來沒有給我傳遞過“你要是長得不好看就找不到工作”這種思想。我父親是一個研究母親教育的學者,他非常尊敬有想法、有作為,但不一定符合這個社會審美觀的女性。我記得很早的時候,他就讓我去關(guān)注一位特別的女性,她當時做了很多關(guān)于底層民眾得艾滋病的調(diào)查。我父親很支持她,而且他很嚴肅地告訴我,他覺得這樣的女性很值得尊敬,她真的是在為他人做很多事情,并且在關(guān)注一個沒有人關(guān)注的弱勢群體。
我覺得她超級美。
我父母對女性的態(tài)度奠定了我交朋友的基礎(chǔ)。我的朋友各不相同,很多是差生和“怪胎”,有家里賣菜的,有殺豬的,還有開小賣部的。我沒有什么意愿去混那個“主流社會”。現(xiàn)在有人說我不喜歡跟一些人玩兒,似乎認為我有意選“酷”的人做朋友。但事實上,我從小一直就是一個跟各種“異類”玩的人,只是那個時候的“異類”們都沒有人愿意與之做朋友。
后來我慢慢長大,上高中的時候到美國小城去交流。我的接待家庭里有兩個妹妹,都跟我差不多大,一個很胖,一個很瘦。她們父母的評價都是:你們都很美。
這種態(tài)度更加堅定了我對自己的認可。那時我17歲,對自己的身體特別沒有信心,覺得我的那個很瘦的妹妹怎么能比我美那么多,腿那么長,臉那么小。但是家里人對我們仨的態(tài)度是完全一樣的。我的胖妹妹想去紐約當演員,我們一家也完全支持,沒有一個人說:“你這么胖,肯定不能成功?!?/p>
上大學以后,我有兩個特別好的朋友,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意大利人。法國姑娘安像個假小子,頭發(fā)就沒留長過,每天風風火火的。意大利姑娘是完全不同的畫風,非常在乎自己瘦不瘦、美不美。但是她們的共性都在于,她們都特別能發(fā)現(xiàn)心靈美的人。從大一開始,安就經(jīng)常跟我說,她覺得××特別美。她在贊美別人的時候,眼睛閉著,頭微微往后仰,一副上了天堂的樣子。
安贊美過的人,不乏她認識的中國姑娘。我真的從來沒覺得這些姑娘“美”——有些是那種穿沖鋒夾克和寬大牛仔褲、戴眼鏡、背雙肩包的女學生;有些是大胖子,或者是20多歲的假小子。但是,幾年過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們真的都特別有內(nèi)涵,都特別美,只是我一開始被她們的外表給愚弄了。而安可以一眼透過人的外表看到內(nèi)心。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慢慢地,我開始可以在廁所的鏡子前面接受自己的裸體了。有時候我把音響打開,然后在鏡子前面手舞足蹈。那種對正在成長的身體的接受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畢業(yè)前夕,我和室友站在已經(jīng)基本搬空的公寓里,喝了整整一瓶紅酒。然后,我們把音樂的聲音調(diào)大,開始跳舞。我們把客廳的燈關(guān)了,從傍晚跳到半夜。實在太熱,我們就把所有衣服都脫了,光著身子,赤著腳,跳舞、倒立、翻跟頭。那時我23歲,我覺得好自由,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它很柔韌,充滿彈性,有生長紋、有贅肉、有疤痕。但是我不懼怕別人看見它,也不因此感到羞恥。因為它是最自然、最美麗、最正常的事物。
后來我迷上了一部叫作《Girls》的美劇,女主角是一個大胖子,也是一個超級有才的導演和編劇,跟我差不多大。她在劇中頻頻以裸體出鏡,很多人詬病她,說她這么胖卻敢在別人面前裸著。她把這些人的留言都讀了一遍:“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癩蛤蟆”“你看上去就像一只豬”“請不要出來惡心人了”。
“我真的不在乎?!彼f,“我覺得這就是一個人類學的試驗,他們對我說的話正是這個社會對他們的投射?!?/p>
哇,我想,她真的說出了我一直無法表達的話!我們之所以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是因為這個社會給了我們太多負面的投射。而我從青春期的糾結(jié)到如今對自己的接受,是在身邊那么多積極的投射下才形成的。
《Girls》里的另一個演員,Lena的好朋友Jermima Kirke,在懷孕的時候全裸出鏡。有評論說:“好惡心。”對此她回應(yīng)道:“懷孕的女人看起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沒有人在懷孕的時候還像超模一樣?!彼且晃荒赣H,有文身,有孩子,胖,喜歡吃東西。她為什么不美呢?!
我是因為完全受了西方影響而有這種所謂的“女權(quán)思想”嗎?我覺得不是。當你完全接受自己的身體,并且不為此感到羞恥的時候,那是一種非常好的感覺。我覺得我回到了初中理毛寸的時候,走路帶風,拿起掃帚就可以開始玩“魁地奇”、彈空氣吉他;回到小時候,我可以一把扯掉裙子,在夏天的噴泉里跑啊跑。
我曾經(jīng)最討厭腿上的“蛇皮”,它在冬天天氣干燥的時候就會顯露出來。但我現(xiàn)在認為,這是我外公遺傳給我的,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還討厭我的腿,覺得腿部的肌肉過于發(fā)達。我想要長長的、細細的腿。但那是我在初、高中騎自行車練成的。那些騎車聽歌歡笑的時光,可以在那些硬朗的線條上看見。
如果你現(xiàn)在問我:“你跟10年前相比,對自己身體的認識有什么不同?”
我會引用《美國派》里的一句臺詞。這句臺詞來自一個超級異類的男主角和一個同樣奇怪的女主角,當他倆決定要不要在一起的時候,男主角說:“I think you and I are a perfectly natural and normal thing.(我覺得你跟我,是特別自然而正常的一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