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竹峰
士氣秀色
文/胡竹峰
胡適的朋友說胡先生寫字學鄭孝胥。鄭孝胥的書法雄健豪放,濁氣重了,沒有胡適文氣。胡適學蘇軾學魏晉行書學宋明小楷,不激不厲,筆畫不茍,比蘇軾纖弱,比魏晉行書內斂,比宋明小楷娟秀,線條中體現(xiàn)出那樣通靈那樣放達那樣超逸那樣峭拔那樣從容的韻致。胡適寫過多幅“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的書法長條,我見過,小行楷堪稱神品,一筆一畫透著貴氣,下角一枚印章,也清雅。
胡適的字好,為人亦好。朋友之間往來的書信,一一悉心收存。資料的價值自不必多說,隨興偶讀,也可從中體會到許多趣味。
胡適不僅存下自己與友朋的書信,父輩間往來的書信,他也有心存了不少。
幸虧胡先生有心,邵曉暉高祖邵作舟寫給胡適父親胡傳論臺灣海防事的書札得以幸存。一百多年了,墨色不褪,紙頁上靜靜生了一層滄桑,讓人懵懂間知道過了百十個春秋。
紙頁滄桑了好,歲月之手摩挲的舊味,最令人低回。
邵作舟信中的稱呼有意思,只有老派人才如此客套才如此殷殷才如此文雅了吧:
“鐵華仁長兄大人執(zhí)事……”
鐵華是胡傳的字。胡傳,又字鐵花,號鈍夫,原名守珊。安徽績溪上莊人,出生于一個徽州茶商的家庭。胡傳文官兼武職,一生成就可以此八字概之,即“整頓營務,鞏固海防”,留有《臺灣日記與稟啟》一冊。那本書我讀過,文字清通,胡適先生的文字也清通,這是家學。
邵作舟給胡傳的信中究竟說了些什么?有心的人可以看原文,也可以找來耿云志的文章《讀邵作舟〈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一探究竟。
這么多年過去,信中的人事早已成了舊影,灰飛煙滅。好在信札間的文人風流不變,仿佛是上好的紹興陳年花雕酒,絲絲縷縷皆醉人。
上次在紹興喝了很多花雕。
我過去是滴酒不沾的。
紹興溫熱的花雕,肥厚甘醇,裝在錫壺里,暖暖地汪起一泓春意。其色如老琥珀,酒味有舊味,仿佛上古青銅器。或者用小盅淺酌,或者用淺而大的陶碗慢飲。如對美人,如觀薄雪,如視晚霞,如坐松下,如嗅蘭桂,如會名士。將進酒,如果這酒是紹興黃酒,我愿意一樽復一樽,坐喝至微醺。此間有真意,不能與外人道也。
□ 清 末 邵作舟 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之一 1892年 現(xiàn)藏中國社科院歷史所
□ 清 末 邵作舟 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之二 1892年 現(xiàn)藏中國社科院歷史所
□ 清 末 邵作舟 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之三 1892年 現(xiàn)藏中國社科院歷史所
《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為十一頁手札,仿佛一幀十一開冊頁,一開開翻看,能看見寫字者的才華充溢的性情,篤誠至厚的風骨,如行山陰道上,令雙目應接不暇。
邵作舟的字,盈溢著詩的情蘊,秀雅中見文氣,且不受前人法度的約制。他的字有“二王”的影子,孫過庭、米芾、黃庭堅,似乎都學過,也都不像了,有自家面目,落落大方。邵作舟墨跡的好,正是好在落落大方。不僅落落大方,還楚楚動人。有人的書法落落大方,未必楚楚動人。有人的書法楚楚動人,未必落落大方。
邵作舟的字寫得斜風細雨,冰肌玉骨,頃刻忘了寒冷。好作品讓人不知炎涼。有一年冬天,洗完澡單衣條褲在沙發(fā)上翻八大山人的畫冊,忘了時間,回過神來,已經(jīng)著涼了,感冒好幾天。
邵作舟的字挾士氣,染秀色,字形大小錯落,馳騁佳妙,宛若珠落玉盤,脆然有聲。董其昌《伯遠帖》上的題跋,文字真好:
既幸予得見王珣,又幸珣書不盡湮沒得見吾也。長安所逢墨跡,此為尤物。
如今我看到邵作舟這一通書札,亦如彼時情景。因為有幸沒有湮滅,尤物兀自勾魂攝魄。不知道邵曉暉看見先人手澤可有此感。
看見邵作舟的墨跡,不自禁想起《董美人墓志》來。前人說《董美人墓志》以“風度端凝”四字形容?!帮L度端凝”四個字其實也可以形容邵作舟的字,風度是舉止是儀態(tài)是言談,端凝是端莊是凝重是氣質。風度端凝之外,還有走神。王羲之的《蘭亭序》、楊凝式的《韭花帖》、蘇東坡的《寒食帖》,差不多都是走神的尤物。
唐人尚法,書作多是全神貫注,晉人通神,下筆往往走神。我的意思是說邵作舟的字還是受到晉帖一路的影響多一些。
晉人法帖是油鹽柴米之間留下的一些片段,魏碑當然好,唐楷也不壞,但太刻意了,遠不及晉人隨便。宋以后,書的味道減弱,法的規(guī)矩增加,藝術上規(guī)矩越多,成就越小。晉人法帖有平淡生活中流露出來的氣息。寄給友人的短信,隨手寫下的便條,不必正襟危坐地對待,也沒有裝裱懸掛的念頭,筆墨間方有真性情的流露,唯其不經(jīng)意,愈見真性情。
這些話,差不多也可以來說邵作舟的手札。尤其結尾一段,深得晉人況味:
弟于六月六日辰刻獲舉一男,即名之曰在辰。內人自乳,兒甚肥健。家慈安吉,三舍弟陶卿來津一載,近于九月初旬南歸,頃得其書,已安抵武林,足慰愛注風便,尚希時惠好音,手此。
邵作舟的字,是真正的文人字。文氣上來了,不僅有文氣,文氣還蘊藉得很綿軟得很。
關于文人字,在我看來,第一得是文人書寫,第二則要不拘俗書死法,第三則一筆一畫皆有自家性情。臨帖臨碑是基本功,到頭來字里的性情才是結局。
文人字不是商品字,用于師友間交往是其主要用途,它的情感表現(xiàn)離不開它所載的內容。它的書面語言功能更重于它的書法審美,它們是書法,又不完全是書法。
邵作舟是大文人,史料上說他少有枕戈待旦之志。當年“窮鄉(xiāng)僻壤中,苦于無所師法”,于是學于杭州,與趙之謙、程蒲蓀等結為學友,于書無所不讀,過目成誦。又讀龔自珍諸集,關心時務。
邵作舟曾任職于天津支應局,于局務總理李興銳交往尤篤,李之公務皆取決于邵作舟,自是益發(fā)究心于當世之務,著《邵氏危言》,啟迪民智、倡導向西學,被廣為流傳。又作《論文八則》,總結古文創(chuàng)作歷史與手法。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他“與李文忠公(李鴻章)言皮口駐兵”,然“不聽,復進圖說明之,卒不能從”,“旋日人果于皮口進兵,于是京津間,謂公料事如神,識與不識者,皆知公名”。中日戰(zhàn)爭后,他認為和議雖成,但“吏治不修,胎亂未去,京津不久恐有大亂”,這些見識,一般人哪有?
邵作舟一生沉浮,筆下一股湖海風云氣,英氣勃勃,顧盼間激越飛揚。這是一般文人字里所沒有的。湖海風云氣者也,一詞以蔽之:峭拔。
讀這樣的文人手跡,讓人仿佛坐在槐樹下懷想。
李公佐的小說《南柯太守傳》,說一個叫淳于棼的人,有次醉酒而夢,去了槐安國,被皇帝看中,將公主下嫁給他,他以駙馬身份出任南柯郡太守20年,生了五男二女,榮耀一時。后來因與檀蘿國交戰(zhàn)兵敗,公主病死,自己遣發(fā)回家,一路破車惰卒。須臾夢醒。淳于棼發(fā)現(xiàn)槐安國、檀蘿國不過是堂前古槐下的螞蟻洞。
如今想想,邵作舟所論之事,不過南柯一夢中的槐安國耳。
□ 清 末 邵作舟 與胡傳論臺灣海防書之四 1892年 現(xiàn)藏中國社科院歷史所
邵作舟這十一幀手札卻是李公佐筆下的傳奇。
1898年正月初一邵作舟郁郁中卒于天津任所。
這么多年過去,傳奇依舊傳奇。
邵作舟的書法優(yōu)雅之中藏有峻烈,內剛外柔,羞澀之美時而華麗,令人思念人生永恒的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