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暉
談到當今的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無論是在湖北,還是從更大的領域來觀察,任蒙都是一個重要的“標本”。任蒙有著40多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他早年寫詩,并出版了多部詩歌理論和其他評論專集,繼而又寫雜文和隨筆,九十年代以后致力于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正因為任蒙經(jīng)歷過“由詩而論而散文”的漫長探索,他的散文不但很自然地具備了“詩與論”集大成的意味,而且注入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蘊,能夠滿足甚至超越讀者的閱讀期待。《任蒙散文選》于2005年出版,受到廣泛贊譽,三年后得以再版。最近幾年來,由于網(wǎng)上流行銷售《任蒙散文選》的盜版書,出版社在2014年推出了該書的第三版。
這種詩與論的結合,使任蒙的散文呈現(xiàn)出兩方面的藝術特色,一個是源于詩性的想象力,這一點已在不少評論家的筆下成為共識。他將詩性、文采、史述、思想融為一體,是俯拾即是的奇思妙想,是一觸即發(fā)的飛揚靈感。比如“海洋的呼吸有多深,它的浪就有多高”(《穿越臺灣海峽》);比如說長城“像一道高高揮舞的粗大鞭影,千百回抽打過我們的民族,最后沉沉地落在這塊土地的脊背上”(《登臨長城》)。我們認定任蒙散文的詩性特征,就是因為其文本中不乏這類詩的描繪、詩的意象和詩的質(zhì)感。
詩意的想象,也使任蒙的散文書寫能夠從現(xiàn)場出發(fā),將讀者帶進一個個古老的歷史場景。他寫昭君告別故里的時刻:“在村邊的響灘渡口,昭君朝著她的父母揮揮手,朝著鄉(xiāng)親們揮揮手,朝著延綿不斷的大山揮揮手,她要上路了。鄉(xiāng)親們看著她揮動著瘦小纖細的手,好像突然想起:她還是一個孩子!”作者想象的這個遙遠畫面,曾經(jīng)使有的評論家產(chǎn)生過“強烈的文化震撼”。
文化散文必須從現(xiàn)場出發(fā),是任蒙的一貫主張。但他深知這不過是一個藝術途徑,只有深刻的史識和凝重的思想,才是文化散文的價值取向。這種藝術追求使任蒙的散文有了另一個特色,即由“論”而來的思想力。
著名評論家黃曼君生前稱任蒙散文“是詩、史、思的結晶”,主要是指他把現(xiàn)實和歷史、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山水與人文等關系處理得很到位,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其思辨力量。他把發(fā)掘民族歷史文化中的不朽精神,作為其散文創(chuàng)造的一項重要使命。走進任蒙的散文藝術世界,我們領略的是歷史畫面的想象性回放和對現(xiàn)實圖景詩意的摹寫,是一系列的叩問、追溯和詰問,是一系列的議論、闡釋和解說,是一系列的對話與交鋒,是理性與哲辨的熠熠光亮。
在《草堂朝圣》一文中,任蒙不但很快把讀者領入了一個頗富現(xiàn)場氛圍的杜甫時代,而且由草堂而追問:“在中國古代巨星閃爍的詩歌天空,為何唯有杜甫身后擁有這等規(guī)模、這等影響的紀念性建筑,享盡如此哀榮?”任蒙的答案是:“很少人能像杜甫這樣,至死不渝地以天下為懷,更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以詩筆寫歷史,深刻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直接地抒發(fā)人民的心聲,以至千余年后還可以從他的詩中讀出詩人與人民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至真情感。”這里,任蒙對杜甫精神的認知,也抵達了一種新的深度:“他以自己全部生命,自塑了一個集知識分子的可貴良知與儒家文化精神于一體的大師形象,成為幾千年間不可多得的精神象征?!彼麖亩鸥ι砩险业搅艘环N永恒,那就是與人民共呼吸,生死與共。同時,任蒙通過杜甫的歷史影響,以散文家的文化眼光彰顯了文化精神得以傳承的一個重要歷史鏈條:即文化偉人的生命痕跡,“由于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斷崇仰和追隨,他們的足跡不斷被放大,并在那些地方形成了文化堆積,形成了一處處光照千秋的精神寶庫”(《拜杜公祠》)。
也正是出于這樣的歷史識見,任蒙在散文中流露著對文化偉人深深的崇敬情懷。比如李白,比如黃庭堅,比如蘇氏父子,還有天一閣的創(chuàng)始人范欽和他的一代代子孫們。寫到范氏家族,任蒙以“叩謝”來表達他的虔敬之情,他認為我們世世代代都應該感謝他們“對文化堅守的原動力”和“強烈的文化良知”(《清晨,叩謝天一閣》)。從另一個意義上說,任蒙的“叩謝”就是一種賡續(xù),就是賡續(xù)民族的希望。
任蒙散文的思想分量,很大程度上出自他的文化批判意識。他始終立足于我們時代的文化背景,認為當今散文更需要立意高遠的主題,更需要沉雄而莊重的藝術氣象,更需要廣闊深遠的藝術超越,尤其是以歷史為書寫對象的所謂大散文,更要表現(xiàn)出大氣硬朗的藝術風度,表現(xiàn)出獨立的思想性和鮮明的批判意識,表達具有現(xiàn)實理性的文化關懷和人文追求?!奥L的時間使腐朽化作了神奇,而我們通過神奇更透徹地看到了腐朽”(《放映馬王堆》)。他就是這樣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寬廣時空里縱橫捭闔,追求深層思辨的文化批判。
因而,任蒙的歷史情結,遠不是停留在對先賢文化創(chuàng)造的敬重上,而是力求對一些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表達出人所未言的見解。比如對家喻戶曉的白居易,任蒙寫他,當然不在于肯定他“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主張,他貼近社會現(xiàn)實,關注百姓苦痛的杰出創(chuàng)作,而是要讓我們看到封建制度為天下士人設定的人生軌道是充滿兇險的,是極其狹窄和殘酷的,看到白居易之所以能夠實現(xiàn)“人生理想與個人命運的完整結合”,是其人格中具有典型的兩面性,如他晚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狎妓作品,展示了“徹徹底底的醉生夢死和頹廢墮落”。任蒙試圖通過白居易為官為文都取得巨大成功,并且在仕途上比較順利這種極其罕見的“個例”,讓我們更深地認識封建史上中國知識分子與社會制度的關系實質(zhì),從一個幸運者的“成功人生”去反觀幾千年間一個社會主流群體的共同命運。
堅持人民性,是任蒙衡量歷史、臧否人物的一個重要尺度,也是他展開文化批判的一個根本立足點。因此,任蒙認為朱元璋按照皇陵規(guī)制為自己的祖宗造陵荒唐至極,他游覽蘇北的明祖陵,看到的是歷史的怪異、權力的瘋狂以及極限的權力對人性的扭曲。他由此而生感慨,“真正從社會體制上擺脫荒誕,要比思維和觀念上的覺醒更為不易!”(《昏黃午后的明祖陵》)。任蒙來到西漢末年王匡王鳳起義的綠林山,不禁再三追問歷史為什么總是這樣?為什么每次都要迂回到綠林之麓?“從一個綠林走向下一個綠林,下一個綠林的前方還是綠林。”這里,他沒有簡單地重述官逼民反的政治現(xiàn)象總是伴隨著荒誕的君主制度周期性地反復出現(xiàn),而是形象地引導讀者去領會綠林山脈對于中國歷史的詮釋意義。他還寫道:“綠林,成了封建歷史無法走完的里程標記,成了封建統(tǒng)治無法擺脫的怪圈輪回的一種最可怕、最醒目的轉折符號?!比蚊蛇@篇《綠林之光》以文學方式揭示漫長歷史的荒誕軌跡,也使我們面對他筆下這座并不高大的歷史名山陡增了幾分感喟。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讀任蒙散文,自始至終都感覺到有一種恢宏大氣鼓蕩于胸際,總有一種風馳千里的如飛快意。正如不久前他獲得“全國孫犁散文獎”大獎時給他的《頒獎辭》所評價的那樣:“他以深邃的鑒史眼光、凝重的憂患意識和恢宏的書寫氣勢,在傳統(tǒng)尋根與現(xiàn)代認同之間探尋真相,感悟生命,并獨辟蹊徑,自成一家。亙古興衰,歷史滄桑,山河變遷,現(xiàn)實經(jīng)緯,經(jīng)他的酣暢筆力化作了一道道氣象萬千、詩意沛然的人文風景。無論是黃鐘大呂的磅礴長調(diào),還是言近旨遠的精粹短歌,都使他站在了一個‘天、地、人、文渾然交融、厚積薄發(fā)的寫作高度?!?任蒙散文正以其文化和思想品位,不斷得到學界和讀者的認同。
歸根結底,這種高度緣自任蒙的文化思考。他始終專注于對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冷峻觸摸與體味,敏感于歷史長河的奔騰與律動;在他文本的字里行間,始終跳蕩著國家、民族、人民這樣極強勁的音符,總是澎湃著不可自抑的昂揚詩情。任蒙以崇高的文化情懷和濃郁的詩意表達,成就了他文化散文的獨特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