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卓
那一卷翹了邊角的《高考報考指南》橫躺在茶幾上,爸媽沒事就翻一翻,巴不得趕緊定下好的城市、好的學校,助我順風順水地走向那里,立業(yè)安家。在奮力奔向未來時,我曾回首自問過,一定要離開這座城市嗎?
當然不一定,可我不愿舍棄我的不甘心。高考決定命運,這大概是人間為數(shù)不多的公允。不是北上廣深的學生,心里都埋著一個“走出去”的夢。雖然不太明了為何要離去,但是在少年的好勝心與自尊心的敦促下,在對金錢霓虹的好奇與向往中,人們終是立了目標:我要考出去——去頂尖的大學讀熱愛的專業(yè),去體面的城市交精英的朋友。
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盡管在規(guī)劃未來時,我仍遲遲不舍離去。
我的父母來自不同的省市,似乎是當年隨意走走,便一不留神在青島扎了根。而居于此地十六年,我是家中唯一能聽也會講本地話的人。若有人問我“青島有什么好玩的嗎”,我大概會搜腸刮肚良久,才道:“不如去海邊看落日吧?!?/p>
從前,我覺得青島好龐大,有像觸角一樣復雜而靈敏的公交線路,也有混雜在街巷中不知如何定位的小路,總感覺自己會被淹沒。那時買一只棒棒糖需要橫穿一個街區(qū),滑板車很難駕馭起伏不定的路面。誰知后來我長高長壯,信步走到車站旁,整個城市任我游走。
在中心城區(qū)流竄得多了,才發(fā)現(xiàn),青島的靈魂是歇在大海里的。香港路千篇一律的流光溢彩,實在無聊。而老洋房過于偏西,雖有標準的紅瓦綠樹,可真要住在里面,房子太老,諸多不便,只剩浮華面子。而海,才是這座城市精打細做的里子,把人間煙火疊成海浪形的細密皺褶,萬戶人家的兒女情長便都映于其中了。我也曾夢想過,若我能生活在海上,脫離這束縛人的陸地,該多好。
可是事實上,縱有諸多留戀,青島也非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在四川的一個小城,那是我爸爸生長的地方,也是他當年拼死都要離開的地方。我一度不能理解,為什么他深愛故鄉(xiāng),卻堅持要離去,為什么不能賺足腰包后衣錦還鄉(xiāng)??擅慨斘覇柶鹚麃恚紨[擺手說,哎,你難懂的,難懂的。
就這樣,他從西部來到東邊,白手起家后,卻再次篤定了心志,要把孩子從親手開墾的樂土上送走。或許我除了起點略高于他外,這一生難免同他做一樣的事——白手打拼,立業(yè)安家,養(yǎng)子送子。
就這樣,一家三口繼續(xù)翻著那本報考指南,希冀抓住去往大城市、贏在起跑線上的契機,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的人,在這片足夠廣袤的土地上輾轉奔走,為夢想,為責任,為擺脫貧困,為更上一層樓。在腳印留下的地方,鮮血與淚水稍縱即逝,但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永恒的山川河流,推擁著時代前行。一代代人,他們改寫著歷史,見證著感動……唯一遺憾的,不過是失掉了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再也不是縈繞著歡聲笑語的茅屋山塘了,它成為了戶口本上的幾個鉛印字,成為了地圖上的某個小黑點,或者是模糊的記憶里,父親曾對我說過的一個名字。
可又能如何?若不離去,何來更好的生活?
我相信天下有太多像我這樣,偶爾懷念父母的三菜一湯,卻又篤定了心志不回去的人。我們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在張愛玲傳記中,我對“她從海上來”這個短語印象深刻,因為它夠縹緲也夠無畏,可那是張愛玲,是天才。尋常如我們,都是艱難跋涉于大地的人,也不管是去到四季如春的南面,還是冷硬蕭索的北方。
我們都是陸地上的人,要穿過很多心酸和心碎,才能和大海兩兩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