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震亞
?
『國寶』陳垣:既做經(jīng)師更為人師
□ 王震亞
古人云:“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遭。”在20世紀的中國教育界,卻有一位堪稱經(jīng)師與人師合一的史學家陳垣。他不僅精通經(jīng)史子集、詩書畫藝、歷史學、版本目錄學,而且在他從教70多年的歲月里,培養(yǎng)了眾多才華出眾的弟子,可謂桃李滿門。毛澤東譽其為中國的“國寶”。
1880年出生于廣東新會的陳垣既不同于陳寅恪,系名門之后,有家學淵源,亦不同于胡適等人,有游學歐美的經(jīng)歷,他完全是靠持之以恒的苦讀,得以自學成才。
自小,他“不喜八股,而好泛覽”;兩次參加科考,都以落第告終;編輯過《時事畫報》《震旦日報》,撰寫了大量反清的政論文章;一度學醫(yī),并與人合辦光華醫(yī)學專門學校;民國成立后當選為眾議院議員,擔任了5個月的教育部次長,然而“眼見國事日非,軍閥混戰(zhàn)連年”,遂失望于政治的污濁而逃離政界,轉以治學,以從教為其一生的志業(yè)。
其父陳維啟雖經(jīng)商卻重教育,在陳垣求學的最初階段給予了足夠的財力支持。因此,自16歲起,陳垣就能自行購買《四庫全書總目》《十三經(jīng)注疏》等書籍加以研讀。當然,史學典籍與大量資料不可能都自行購買,所以他還是利用一切機會去國家圖書館、檔案館查閱。從1915 年開始,他每天早起從北京西南角的住所繞過紫禁城,趕往國立京師圖書館,至下午閉館才離去,持續(xù)達10年之久,成為國內遍閱、研究《四庫全書》的第一人。其間,他還于1922 年春夏之際,以一日百卷的速度,歷時三個月,盡覽館藏的八千余卷敦煌文書。有了這樣自覺、自主的刻苦研讀,成功也就水到渠成了。
1917年,陳垣在通閱《元史》,遍查相關的筆記、典章、方志、碑帖、書畫譜后,寫成了他的史學成名作《元也里可溫考》。1923 年,他又推出了專著《元西域人華化考》,通過元代西域人來華后“舍弓馬而事詩書”,學習并接受儒家文化,以至逐步“華化”的過程,來展示文明古國的民族融合與文化魅力。彼時的中國,外有東西方列強的歧視,內有全盤西化思潮的涌動,該書的出版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被北大校長蔡元培視為“石破天驚”之作。
陳垣的史學地位是十分明顯的。他既繼承了清代乾嘉樸學講究目錄、版本、??薄⑤嬝?、避諱、辨?zhèn)蔚瓤紦?jù)的治學路數(shù),又拓寬了文獻史料的網(wǎng)羅范圍,重視并利用方志、碑版、語錄及各種新發(fā)現(xiàn)、新開放的材料,對以宗教史、蒙元史、中外關系史為主要方向的中古以來民族文化之歷史展開研究。因此,亦為史學家的邵循正在悼念陳垣的挽聯(lián)中評價其“不為乾嘉作殿軍”。
從18歲起,陳垣就開始了他的執(zhí)教生涯,陸續(xù)教過私塾、小學、中學、大學。其間,主要從事高等教育,先后擔任輔仁大學副校長、校長,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長達46年之久。
20世紀的前半葉,我國曾有教會大學20余所,如燕京大學、之江大學、圣約翰大學、東吳大學、金陵大學、震旦大學等,而輔仁大學是其中的佼佼者。毫無疑問,教會出資辦大學,意在吸引青年,進而“把他們置于基督教和基督教文明影響之下”。但出任輔仁大學校長的陳垣是位民族意識極強的史學宗師。在他主持下的輔仁,具有了“中國化”特色,深深打上了陳垣的印記:提倡信仰自由,宗教不作為必修課程。
一方面,陳垣廣攬名師大家,尤其是國學方面的一流學者;另一方面,加強中外學者的交流與合作。由此,輔仁的國學,特別是史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在國內名列前茅,在國際漢學界亦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此外,學校重視一專多能、全面發(fā)展的通才教育。規(guī)定各院系一、二年級的國文、英文、體育均為公共必修課,不及格就不準升級。而且,陳垣還親自為大一學生講授國文課,并鄭重告誡西語專業(yè)的學生:“四年讀下來,勤奮者,略得真諦;怠惰者,則極易變得橫豎不通(意指橫寫的外語和豎寫的漢語)?!币虼?,輔仁的各科畢業(yè)生,不僅本專業(yè)知識學得扎實,而且英語極好,國文亦佳。
如果說,抗戰(zhàn)之前的輔仁大學已在陳垣校長的主持下辦成了名校,辦出了特色,那么抗戰(zhàn)開始后的輔仁則借助德國圣言會的背景,在淪陷區(qū)的北平豎起了一面不倒的旗幟,為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譜寫了一曲民族的正氣歌。1938年5月,日偽政府強迫北京全市懸掛日本國旗,并強令群眾上街游行,慶祝他們的侵華勝利。輔仁大學及其附屬中學堅決拒絕。當時,被日偽接管的北平其他高校都被迫實行奴化教育,唯有輔仁大學堅持了“三不”原則:不掛日本國旗,不用日文課本,不以日語為必修課。他堅信:“一個民族的消亡,從民族文化開始。沒聽說,民族文化不消亡,民族可以消亡的?!辈⒁源斯膭钋嗄杲處煟骸拔覀円龅氖?,在這個關鍵時刻保住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p>
建校之初,輔仁僅有國文、史學、英文、哲學(當年未招生)四個系,在校生140余人;到1949年前后,已發(fā)展到四個學院(文學、理學、教育、農(nóng)學)、 十五個系、三個專修科(美術、貿(mào)易、保險)、六個研究所(文史學研究所、人類學研究所、經(jīng)濟學研究所、物理學研究所、化學研究所、生物學研究所),在校生3000余人。1951年11月,全國政協(xié)一屆三次會議后,毛澤東在懷仁堂舉行國宴時,與陳垣同席。在向別人介紹陳垣時,毛澤東說:“這是陳垣,讀書很多,是我們國家的國寶?!?/p>
1962年春,北師大60周年校慶時,陳垣曾寫過一首《今日》詩,其中的兩句“芬芳桃李人間盛,慰我平生種樹心”,真切地抒寫了他獻身教育的人生感懷。的確,他是可以感到欣慰的。因為輔仁的學生,的確是桃李芬芳,遍布政經(jīng)文理各個領域。特別是史學界,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全國各著名大學的歷史系教研室主任,幾乎都曾就學于他,比如燕京大學的齊思和、北京大學的鄧廣銘、北京師范大學的白壽彝、南開大學的鄭天挺、南京大學的韓儒林等。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是陳垣的私淑弟子啟功為北京師范大學擬訂并親筆題寫的校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8個字,也正是陳垣校長的人格寫照。
論做事,他以認真、負責、嚴謹著稱。
身為“清室善后委員會”的實際主持人,他在清朝遺老遺少與北洋軍閥的各派各系爭相接收的角力中,勇于負責,巧于應對,提出:“接收一定要做到三點,故宮所有藏物:一、不能還給溥儀;二、不得變賣;三、不能毀滅?!睘榇耍麩o懼憲兵的逮捕、軟禁,也要保護好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不受損失。
身為輔仁大學校長,各種事務繁忙,但他仍堅持為本科學生授課,而且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比如,他開設“史源學實習”課程,凡是布置學生做練習、寫考釋,他自己會先寫一篇,于事后印發(fā)或張貼出來,以作示范。他還樂于將自己的治學經(jīng)驗與學生分享,告訴他們寫筆記是治學的一種好方式,讀書有得,就記下來,集腋成裘,就是一篇文章。
身為史學大師,聲名早已遠播,但他治學始終刻苦、嚴謹,力求專精。凡有論文寫成,陳垣總要多置時日,從不急于發(fā)表,為的是聽取直諒多聞的同道的意見,加以修正;或是能發(fā)現(xiàn)新的材料有所補充。他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影響學生:“治史學在史料的搜集和運用上來不得半點馬虎,一定要使用第一手材料。搜集材料時一定要‘竭澤而漁’?!?/p>
論做人,其品格、風骨都令人景仰。
他無私。陳垣生活一向儉樸,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喝茶,把積蓄多用來購買研究所需的書籍和文物。按說,這是私產(chǎn),可以留給子孫,他卻立下遺囑,把所藏4萬余冊書籍和千余件書畫文物等全部捐獻給了國家,并將4萬元稿費作為黨費上交。
他仁愛。他曾創(chuàng)辦平民中學(即今北京第四十一中),免收貧苦學生的學雜費,曾親自出面,保釋參加民主運動的被捕學生。尤其是他對有為青年,更是給予多方面的幫助與關愛。當年啟功初登講臺時,從如何備課、板書到文章分析、作業(yè)批改,他都逐一指點,還悉心指導啟功完成了最初的幾篇學術論文。
他堅貞??箲?zhàn)爆發(fā)、北平淪陷,日本人想要他出任大東亞文化同盟會會長,月薪數(shù)千元。他斷然拒絕:“不用說幾千元,就是幾萬元我也不干?!庇幸淮?,學校禮堂放映的一部體育新聞電影里出現(xiàn)了中國國旗,頓時在場師生鼓起掌來。事后,日本憲兵來校追究,要校長交出鼓掌的學生。而陳垣的回答擲地有聲:“是我鼓掌,要逮捕就把我逮去!”
許多人都驚訝于他讀書之多、之廣。其實,他讀書是有絕招的,即根據(jù)書的內容和用途,或泛讀,或精讀,或記誦。于是既有了瀏覽的廣度,又有了研讀的深度。而那些記誦下來的內容,往往不需翻檢原文即可引用,給治學和研究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據(jù)說 90 歲時,他還能把駱賓王的《討武檄》從頭到尾背得一字不差。
1971年6月,91歲的陳垣離世?!度嗣袢請蟆贰豆饷魅請蟆返禽d了他逝世的消息,稱贊他“雖老而志愈堅,年雖邁而學愈勤,為社會主義教育事業(yè)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