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
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1923-1971)是美國新世紀攝影的開端人物,她用一臺簡單六乘六相機進行正方形構(gòu)圖,將鏡頭對準窮人、畸形人、流浪漢、變性人、同性戀者、裸體主義、智障,人物多半是頭像特寫。由于被攝對象的特殊性,戴安·阿勃絲 飽受爭議,被稱為“不道德”的攝影師。這些獨特的審美永遠地改變了人們對于人像攝影的觀念。盡管阿勃絲的作品在世界范圍都有展出,但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布魯塞爾分館在7月份即將展出的105張照片是她投身攝影創(chuàng)作頭7年(1956至1962年)拍攝的,其中三分之二此前從未公開過。
戴安·阿勃絲最有名的照片當(dāng)要屬那對穿著如同修女一樣道袍的雙胞胎,這對雙胞胎被放置于白墻面前,身體如凍死般僵硬,兩眼怔怔地盯著前方,她們變成了歷史照片中“最讓人難忘且感到不安”的孩子,照片被反復(fù)用于各種恐怖電影、電視劇的剪輯當(dāng)中,用以渲染閨蜜的氣氛。1967年這幅照片在美國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后,雙胞胎的父母認為這毫無美感的照片是對女兒形象的歪曲,要求不能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印制這張照片?!叭顺3Rb出一個正常的樣子讓別人理解,而別人卻往往看到你不正常的一面”,戴安·阿勃絲說。
戴安·阿勃絲的藝術(shù)生涯中主要拍攝過三種不同類型的人。第一類為畸形人、異裝癖、癮君子、流浪漢、變性人、同性戀者、裸體主義者這些游離在主流文化之外的人群。為了接近這群特殊人群,她曾參加變性人舞會,和變性人約會;她也曾赤身裸體,去參加裸體party。
第二類人為正常人,特別是所謂“上流社會精英”,精英們在她相機下呈現(xiàn)出一種偽裝荒誕感?!拔覀冊诼飞嫌龅揭粋€人,基本上只注意到他的缺陷。我們這樣的天性是很怪異的,然而我們不滿自己的這種天性,就創(chuàng)造了另一套偽裝。我們的偽裝就像給世界發(fā)出一個信號,讓別人以某種方式來了解我們。但是你想要別人了解的你和別人眼中的你不一定一致,我稱之為意圖和效果之間的差距。”
戴安·阿勃絲拍攝的第三類人多半為天生智障?!八麄兺耆珱]有自我意識。拍他們時,他們根本不注意我。在我的相機面前,他們就像些奇異的大孩子,一舉一動都難以預(yù)料。他們可能極其活躍,也可能一動不動。當(dāng)他們在草地上笨拙地嬉鬧時,發(fā)出的聲音千奇百怪:亂七八糟的咕嚕聲、痛苦的呻吟聲、尖叫聲……他們干什么都全神貫注,不管是試戴小丑的帽子還是揪別人的頭發(fā),這讓我覺得既好玩又感動?!?/p>
美國作家諾曼·梅勒評論說:“如果你給黛安一架相機,就仿佛把手榴彈給了一個嬰兒一樣可怕?!?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01/yosj201607yosj20160716-2-l.jpg" style="">
1923年3月14日,戴安·阿勃絲出身在一個百萬的美國猶太家庭中,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三個孩子均為保姆帶大。這樣優(yōu)渥的生存環(huán)境讓戴安·阿勃絲產(chǎn)生了存在主義危機,并最后演變成了虛無主義:認為世界、生命特別是人類的存在是沒有客觀意義、目的以及可以理解的真相。 “我覺得孩提時就各受折磨的一件事是——從來就不覺得有過困境,我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所肯定,而我所能感覺到的只是不真實而已。”
于是戴安·阿勃絲碰到了畸形人,他們的生活是如此苦痛和悲劇。戴安·阿勃絲從他們的身上找到了真實,她開始跟蹤,尋找,拍攝他們。15歲時,戴安·阿勃絲遇到了時尚攝影師 阿倫·阿勃斯并在3年后結(jié)婚。21歲的時候,戴安·阿勃絲懷孕,自拍裸體孕婦照,并在和丈夫開始為“HappersBazaar”時尚雜志攝影,取得了不小的商業(yè)成功。
31歲,戴安·阿勃絲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十月懷胎的艱辛依然沒有解決她的存在主義危機,她如同一個饑渴的人一樣尋找痛苦作為“真實存在”,“真實活著”的證據(jù),分娩的時候她要求醫(yī)生不使用麻醉藥,她想要清醒的體驗生育的過程,親身體驗“切膚之痛”。擁有兩個孩子,34歲的戴安·阿勃絲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她決定離開商業(yè)圈,在New School選修了前輩 麗莎·榮德(Lhette Model)的課程。她的老師酷愛拍攝 腦滿腸肥或瘦骨嶙峋的“怪人”,麗莎·榮德 告訴戴安·阿勃絲 :“如果你不去拍那些你不得不拍的東西,你就永遠不會拍照?!?/p>
幾年后,戴安·阿勃絲結(jié)識了恐怖視覺藝術(shù)畫家 馬文·伊斯雷爾,他鼓勵了她去拍攝世界上任何人。于是,戴安·阿勃絲去陳尸所、妓院、旅館、廣場拍照,她的拍攝方式越來越直接, 她的抑郁癥也愈發(fā)嚴重,“你無法脫出自己的皮膚,而進人其他人的身軀;別人的悲劇是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
戴安·阿勃絲在死亡前曾說,“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坐在一艘豪華游輪上,所有的欄桿都鍍了一層黃金,大船裝飾得象一個婚禮蛋糕一樣華麗,空氣中彌漫著煙霧,我們的船正在燃燒,而船上的人們卻在喝酒賭博,我知道船正在慢慢下沉,他們也都知道,可他們卻依然非??鞓罚麄兂√?,幾近瘋狂,生的希望一點也沒有,可我同樣也興高采烈,我能拍到我想拍的任何東西?!?
1971年7月28日,恐怖視覺藝術(shù)畫家馬文·伊斯雷爾決定去探望電話兩天一直無人接聽的戴安·阿勃絲,卻發(fā)現(xiàn)了側(cè)躺浴缸尸體腐爛的她。人們在她的桌上發(fā)現(xiàn)了日記,最后一頁上寫著:“最后的晚餐”,48歲的她吞下了巴比妥鹽酸,用刀片割開了自己的雙腕。
戴安·阿勃絲的許多重要作品拍攝對象都是“畸形人”。談到畸形人這個話題,不禁讓我們回想起前段時間熱播的《美國恐怖故事第四季:畸形秀》;《美國恐怖故事》將故事的背景設(shè)定在了1950年左右,講述了畸形秀這一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正如電視劇《美國恐怖故事》那樣,從19世紀40年代到20世紀70年代,畸形秀在美國的馬戲團和嘉年華當(dāng)中十分受到歡迎。在這些“歡場”上,你能一睹到連體嬰兒,侏儒患者,巨人等畸形人的“風(fēng)采"; “畸形人有一種傳奇性的特質(zhì),就像一個神話故本里的人物,阻擋在你面前,逼你回答一個謎語”,戴安·阿勃絲說。
隨著現(xiàn)代科學(xué)與文明的發(fā)展,這些“畸形人”漸漸被撕去了“恐怖”,“怪異”,“刺激”的面紗,人們漸漸有了共識,不再殘忍地消費他們,而是將他們當(dāng)做弱者和邊緣群體,抱以同情。二十世紀 “電視馬拉松”(telethon)式的捐款節(jié)目被取消,主持人曾經(jīng)好用夸張的語氣渲染氣氛,“看看這些可憐的孩子,你只要打進電話捐款,就能改變他們的命運!”,組織者愿意讓兒童站在臺前,并盡可能地展示其悲慘命運。如今美國的密歇根州以法律手段禁止除以科學(xué)研究為目的之外的展出畸形人類的行為。
因此,當(dāng)戴安·阿勃絲的照片第一次在紐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聯(lián)展的時候,攝影部門的管理員每天早上必須例行去擦掉照片上人們吐的口水。觀眾無法接受“拍攝畸形人”這樣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認為其作品骯臟不道德。而戴安·阿勃絲的作品如果放在了今天社交媒體上,恐怕亦要遭受到“消費弱勢群體,惡意炒作”之嫌。無論戴安·阿勃絲 拍攝畸形人真實的動機如何,從客觀上來看,戴安·阿勃絲確實讓這群弱勢群體得到了更多的關(guān)注 :“我認為我之所以拍照片,是因為如果我不拍這些東西,人們就會視而不見?!被氐健睹绹植拦适碌谒募荆夯涡恪?, 劇情當(dāng)中真正的恐怖不是詭秘的音樂、怪誕的情境,和一系列的兇殺,而是真實的人性。在這個從看臉的時代里,不用說畸形,即便是殘疾也會讓人感到不適應(yīng)。其中最明顯的是,在一系列企業(yè)社會責(zé)任(CorporateSocial-Responsibility)的捐助方式當(dāng)中,“殘疾”,或是“畸形”是品牌公關(guān)最不愿意觸碰的。"這些人太沉重了,這個公益一點也不陽光”,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四肢健全,笑得陽光燦爛,需要上學(xué)的孩子”。
“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基本上只注意到他的缺陷。我們竟有這種傾向是很怪異的,然而由于我們不滿自己的這種天性,就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套——偽裝?!贝靼病ぐ⒉z的攝影行為幾乎是一種哲學(xué)性的思考,而非視覺表達。她會永留青史的原因也正是:讓人透過她所拍攝的對象去思考命運與悲劇,思考自己與別人,思考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