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林
(1.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陽 550001;2.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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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藝術·
身份困惑與倫理選擇
——葉芝戲劇《來自星星的獨角獸》的文學倫理學解讀
何林1,2
(1.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陽 550001;2.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葉芝的戲劇《來自星星的獨角獸》由于演出效果不佳、作品的作者歸屬等問題,導致人們對這部作品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但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來看,這部戲劇通過馬丁的身份困惑和倫理選擇,展現(xiàn)了人物身上理性意志與自然意志、自由意志、非理性意志的沖突和博弈,總結了愛爾蘭人民數(shù)百年來追尋愛爾蘭之夢的艱難歷程。該劇體現(xiàn)了葉芝的文化民族主義思想, 對愛爾蘭和整個人類的發(fā)展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教誨意義。
葉芝;《來自星星的獨角獸》;倫理身份;倫理選擇;道德教誨
《來自星星的獨角獸》是葉芝的一部演出效果不佳、爭議比較大的戲劇。約瑟夫·霍洛威觀看了這部戲劇的演出,他的看法是“非常奇怪,沒有什么戲劇效果?!^眾對第一幕感到迷惑不解,因為戲劇中什么都沒有對他們解釋。到第二幕觀眾才對戲劇有了粗淺的認識,一直到第三幕,才真正將觀眾的興趣調動起來”[1]。一部三幕劇,觀眾到戲劇快結束的時候才開始產生興趣,說明這部戲劇一開始并沒有展現(xiàn)尖銳復雜的矛盾沖突,并討論民眾比較關心的話題。演員對這部戲劇非常頭疼,那些抽象的觀念和乏味的對話讓愛爾蘭著名演員弗蘭克·費居然在戲劇表演時睡著了。所以R.F.福斯特說這部戲劇“徹底地失敗了”,并援引《郵報》上的一篇文章說:“整個戲劇就像一篇散文,其間充斥著冗長的對話和令人生厭的說教?!怀鰩滋欤鼤Я税⒇悇≡?,這是很自然的?!盵2]主人公馬丁多次陷入夢幻、出神和冥想狀態(tài)中,在讀者和觀眾面前升起了一團團迷霧,讓人們很難理解人物這一行為背后的真實意圖。戲劇中“獨角獸”“獅子”“阿比格諾斯山”等意象的象征意義也比較模糊,其中還涉及到非常深奧的一些玄學、哲學和宗教觀念,讓人更難把握作品的思想內涵。諸種因素導致除了葉芝的戲劇集之外,在別的戲劇選集當中很難看到這部作品,很多學者也對這部戲劇不予置評,顯得其在葉芝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似乎可有可無。
這部戲劇著作權的歸屬也很成問題。葉芝和喬治·摩爾在一起工作的時候,兩人曾就一些創(chuàng)作素材進行過討論。后來他們之間的合作關系破裂,為了防止摩爾盜用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寫作小說,1902年葉芝在格雷戈里夫人、道格拉斯·海德等人的幫助下,兩個星期之內寫出了一部叫《一無所有》的五幕劇。但是后來葉芝對這部作品很不滿意,于是將其從市面上收了回來,準備對其進行重新修訂。在與格雷戈里夫人一起修改的時候,他們重新對作品的人物、情節(jié)、主題等作了規(guī)劃。但在具體寫作的過程中,葉芝發(fā)現(xiàn)他主要擅長的還是詩歌,要寫出明白曉暢的口語比較困難。而通過普通民眾的方言土語來揭示愛爾蘭生活的真實狀況,正是格雷戈里夫人的長項。再加上經過這些年來的戲劇實踐,格雷戈里夫人對舞臺藝術非常了解。因此,《來自星星的獨角獸》基本上是經由格雷戈里夫人之手修改完成的,但她拒絕將這部戲劇收入自己的作品集中。
一部看上去并不成功的作品,而且主要的文字工作還是格雷戈里夫人完成的,葉芝這樣一位視藝術為宗教的作家為什么要把它納入自己的正式作品系列當中呢?這就要從作品的思想內容方面去考慮。戲劇中的主人公馬丁要推翻英國人在愛爾蘭的統(tǒng)治,要在愛爾蘭恢復過去那種古老、高貴、輝煌的生活。是做一個工匠式的建造者,通過辛勤的勞作來獲得財富和地位;是做一個破壞者,帶領著大家去戰(zhàn)斗、去摧毀,以顛覆英國人的政治統(tǒng)治;還是做一個啟示者,啟蒙和喚醒大眾,提升他們陷于泥淖中的靈魂?馬丁一直處于身份困惑當中,試圖通過思想的探索去作出正確的選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來看,馬丁和愛爾蘭民眾都是斯芬克斯式的人物形象,身上包含著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愛爾蘭長期的經濟斗爭和政治努力之所以未能取得良好的實踐效果,是因為他們都只觸及愛爾蘭民眾生活的表層,所激發(fā)的只是民眾的自然意志、自由意志甚至非理性意志。只有通過文化上的啟蒙,讓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滲透進民眾的心靈,才能讓他們從更高的層次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在理性意志的指導下去追尋屬于自己的愛爾蘭之夢。
《來自星星的獨角獸》以主人公馬丁·赫恩倫理身份的困惑和選擇作為作品的主要線索。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倫理身份是道德行為及道德規(guī)范的前提,并對道德行為主體產生約束,有時甚至是強制性的約束,即通過倫理禁忌體現(xiàn)的約束?!盵3]264馬丁主要的生活目的是將愛爾蘭從英國的統(tǒng)治之下解放出來,選取怎樣的一種倫理身份,不僅涉及到自己對這一身份的期許,還對革命目標、實現(xiàn)途徑、依靠主體、革命效果等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馬丁最初面臨的身份選擇是到底做教士還是做工匠?通過馬車匠人托馬斯、神父約翰和工匠安德魯?shù)热说膶υ?,我們知道馬丁從小就對各種奇聞異事感興趣,對周圍世界充滿著奇幻的想象。在馬丁的父母去世之后,他的叔父托馬斯聽從了約翰神父的意見和建議,將侄兒送到法國去接受教育。這主要是為了讓他飽覽廣大的世界,在天主教修道院中學習語言和神學,以便將來能為人們處理宗教方面的事務。從他們?yōu)轳R丁預先設定的身份來看,他主要的職責就是熟悉宗教的經典和儀軌,形成良好的道德品質,用自己的思想行為去激發(fā)民眾的宗教情感,讓他們在苦難的生活中得到安慰和指引。
但是在法國學習了幾年之后,馬丁的一個夢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馬丁在睡夢中夢見了金子,夢見了金碧輝煌的金馬車。黃金作為稀有、珍貴的金屬,一直是人們追求的財富的象征。馬丁的夢讓他回國之后馬上投入到了金馬車的建造當中,希望通過工匠式的工商業(yè)道路,改變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和命運。馬丁很快變成了一個癡迷手工勞動、醉心馬車建造、跟時間賽跑的人。他對工作的狂熱態(tài)度讓勤勞的托馬斯大吃一驚,他說:“你找不到一個像他那樣工作的人,沒日沒夜,自從六個月前他從法國回到家中就是這樣。”[4]216此時的馬丁完全接受了叔叔托馬斯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托馬斯是一個馬車匠人,只相信實實在在的事物。他運用自己掌握的技藝,生產各式各樣的馬車。他勤勤懇懇地工作,將其看成是這個世界得以維持的基本條件。他希望馬車建造能產生豐厚的利潤,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聲譽,過上讓人歆羨的平安富足的生活。
在馬丁所生活的19世紀初期,英國已經統(tǒng)治愛爾蘭600多年,大多數(shù)愛爾蘭民眾都處于乞丐約翰尼·博卡契一般的赤貧狀態(tài)。“沒有食物,沒有出路,沒有股份,沒有成本,沒有熟人也沒有陌生人,沒有手段,沒有希望,沒有健康,也沒有溫暖——”[4]224在這樣一種生活境況當中,人們最需要解決的是吃穿住行等基本的生存問題。馬丁深受理性主義哲學、啟蒙主義思想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但是面對愛爾蘭民眾的實際生活狀況,他還是希望通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和辛勤的勞作,讓愛爾蘭走上繁榮富強的道路。
然而在朝夕相處的過程中,馬丁和安德魯都覺察出了托馬斯的異樣。安德魯感覺到托馬斯“沒有什么內心的歡樂”[4]223,馬丁也認為托馬斯“無法傾聽來自另一世界的歡笑和音樂”[4]223。托馬斯只關注利潤、地位和名譽,沒有什么精神上的追求,對宗教和超現(xiàn)實的東西毫無興趣。安德魯認為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并不是來自于愛爾蘭的文化傳統(tǒng),而是托馬斯母親教導的結果,“在她的血液中包含著過多的英格蘭的成分”[4]235。約翰神父認為人類本來是神圣的,他們有著自己的尊嚴,但是現(xiàn)在卻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勞碌當中,所以他說:“如果一個人能夠在瞬間改變這一切,哪怕靠戰(zhàn)爭或者暴力也是值得的!”[4]227
為什么馬丁、安德魯、約翰神父三人都會直覺性地否定托馬斯的生活觀念呢?這是因為工匠的生活方式主要受人們自然意志的驅動?!白匀灰庵臼谦F性因子的意志體現(xiàn)。自然意志主要產生于人的動物性本能,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動態(tài)?!盵3]42工匠式的建造工作只能夠解決人們吃穿住行等身體的問題,保障他們生息繁衍的基本需要,卻不能讓他們對社會發(fā)展、個體完善、未來目標等更復雜的問題作出自己的善惡判斷。所以在愛爾蘭歷史上,盡管民眾做了很多次馬丁式的努力,還爆發(fā)過關于土地權和經營權的斗爭,然而人們希望通過工商業(yè)、農牧業(yè)的方式來發(fā)家致富,想借此改變英國統(tǒng)治愛爾蘭的社會現(xiàn)實,最終只不過是烏托邦式的幻想。
通過對過去生活經歷的深入反思,馬丁對自己建造馬車的行為深感羞愧,他說:“我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去建造它。讓我去造那東西的不是一個好夢?!盵4]222馬丁否定了托馬斯的生活方式,否定了通過建造和生產來獲得財富的生活道路,其實也否定了個人孤軍奮戰(zhàn)的斗爭方式。接下來他面臨著第二次身份選擇,到底是做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破壞者還是維護者?如果做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得到的將是安定的生活,同時也是屈辱的生活;如果做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他將遭到嚴厲的懲罰,將會居無定所和無以謀生,甚至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從出神狀態(tài)之中蘇醒后,通過在自己的記憶中仔細搜尋,再加上前來偷竊的乞丐偶然提到“摧毀”兩個字,馬丁想起了獨角獸和閃著白光的騎者給他的指令是:“摧毀,摧毀,摧毀是生活的給予者!摧毀!”[4]225摧毀的目的是要改變英國統(tǒng)治愛爾蘭的社會現(xiàn)實,要恢復“那種古老的光輝無比的生活”[4]227,“再一次將人們帶到純凈、綠色的大地上”[4]232,“田野上的土地將要返還給古老的種族”[4]232。指令的偶然獲取使得他以為那些乞丐都是指令的傳遞者,同時也是指令的執(zhí)行者,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乞丐和觸犯法律的人、補鍋匠、編織籃子的人、偷羊的人等下層民眾的身上。
但是到底如何摧毀,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束呢?他自己也處于迷惘當中。在與下層民眾交流之后,馬丁確定了自己的行動路線,那就是要去摧毀法律和新教教堂,因為這些都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象征。法律都是為保障英國人的利益而制定的。有了法律之后,人們整天都在從事各種勞動,生活從此失去了歡樂。只有摧毀法律,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才會更加自由,愛爾蘭人才會得到更多的物質利益。教堂是宗教的象征,是人們的精神支柱,但是英國的新教和相關的教義卻在壓制人們的思想,束縛他們的行為,讓他們的情感變得越來越脆弱。所以馬丁認為摧毀了新教教堂,民眾的生活就會更加自由,靈魂才能變得更加堅硬和強壯。不僅僅是法律和新教,馬丁毀滅的領域非常廣闊。馬丁說:“我們要走出去反對這個世界并砸碎它,毀滅它。我們是從星星上來的獨角獸的軍隊!我們會將這個世界踏成碎片?!盵4]233
在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斗爭中,馬丁被下層民眾看成是愛爾蘭歷史上瑞本斯式的英雄人物。但是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看,馬丁帶領民眾去挑戰(zhàn)當時倫理秩序的行為實際上是他們自由意志和非理性意志泛濫的結果。“自由意志是人的直覺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主要特點是人的活動不受某種固定的邏輯規(guī)則的約束。自由意志的動力主要來自人的不同欲望。”[3]282民眾們之所以要去摧毀英國統(tǒng)治者和商人們居住的大房子,是因為在他們身上充滿著生存下去和物質富足的欲望。他們想象英國統(tǒng)治者“房間里到處都是畿尼金幣,……那些馬蹄鐵至少都是用銀等金屬做的”[4]231。這樣的自由意志推動他們每到一地就將大房子里的東西席卷一空。馬丁和愛爾蘭民眾對英國人的斗爭就好像獨角獸對葡萄園的肆意踐踏行為一樣,其中還包含著非常濃的非理性意志的成分?!胺抢硇砸庵緛碜藻e誤的判斷或是犯罪的欲望,往往受情感的驅動。……不受理性意志的控制,是理性意志的反向意志?!盵3]49通過作品可以看出馬丁和他的獨角獸聯(lián)盟主要憑著情感、直覺、幻覺、下意識、靈感等來進行他們的摧毀工作,基本上很少受到理性意識的控制和約束。馬丁和他帶領的民眾到處大肆搶掠,甚至將舉行過多次加冕儀式的大宅子一把火燒光。因此約翰神父說:“你看他做的都是毀滅、酗酒和放火等。那不是從天堂里傳來的信息!”[4]241
在《來自星星的獨角獸》中,獅子和獨角獸是兩個重要的意象。戲劇中,約翰神父認為獨角獸“意味著力量,純潔的力量,一種有沖擊力的、持久的、不知疲倦的力量”[4]220。葉芝說獨角獸是“屬于我的神秘序列的私人象征,……它代表的是靈魂”[5]。但筆者認為葉芝受到布萊克特別是尼采思想的影響,其筆下馬丁和廣大民眾的思想和行為帶著非常濃的無政府主義和反傳統(tǒng)道德的傾向,是為了要摧毀一切既定的倫理規(guī)則和價值體系。作為兩個對立的意象,獅子和獨角獸分別代表著英格蘭的喬治王權和愛爾蘭的反抗力量,兩者在鎮(zhèn)壓和反抗的過程中都采用的是充滿暴力的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因此,無論是獨角獸還是獅子,都是人們身上的獸性因子的象征,體現(xiàn)的是他們的自然意志、自由意志甚至是非理性意志。從馬丁帶領著手下的民眾展開斗爭的過程來看,人們大多是盲目的,對斗爭的目標、手段、過程等都還處于摸索階段。所以無論英國統(tǒng)治者還是愛爾蘭的普通民眾,其行為都還處于沒有擺脫動物本能的層次上。
最后是暴力革命者還是文化啟蒙者的身份選擇。經歷了摧毀和戰(zhàn)斗的過程之后,馬丁發(fā)現(xiàn)這些乞丐和下層民眾長期處于自然生活狀態(tài),缺少藝術、哲學、倫理、科學等的教化,他們對革命的認識非常膚淺。愛爾蘭的革命者采用的斗爭方式與英國統(tǒng)治者如出一轍,都是搶掠、摧毀和屠殺等。用他者的思維方式來思維,用他者的行為方式來行事,愛爾蘭人的自我意識和文化傳統(tǒng)是缺位的。這說明英國統(tǒng)治者的思想文化已經在愛爾蘭人的頭腦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馬丁意識到即使愛爾蘭人推翻了英國人的統(tǒng)治,他們仍然不自由。即使趕走了英國人,但他們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等仍然存在于愛爾蘭人的思想當中。因此,馬丁認為“我必須首先解放了我自己以及那些跟我親近的人”[4]236。真正需要深入革命的是人們的思想,是改變他們的精神面貌和價值標準?!拔覀冃枰檀┑氖沁@個時代那狂野的心臟。我的事業(yè)不是要去革新而是要去啟示。”[4]243他感覺到自己走入了歧途,“當我決定去摧毀教堂和法律的時候,我確實做錯了。我們必須要進行的是對我們自己思想的戰(zhàn)斗”[4]243。
在葉芝的這部戲劇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文化啟蒙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其中主要涉及到人們內在的理性意志?!袄硇砸庵臼侨诵砸蜃拥暮诵暮屯庠诒憩F(xiàn),……它以善惡為標準約束或指導自由意志,從而引導自由意志棄惡從善?!盵3]253在經濟斗爭和政治斗爭當中,愛爾蘭人實際上還沒有真正覺醒,還在為了基本的生活而奮斗。馬丁認為真正重要的是摧毀人們思想中那些陳腐的、英國式的清規(guī)戒律,讓他們從英國的思想秩序中覺醒起來,用自己的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來評判自己的生活,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葉芝試圖用“愛爾蘭”文化作為建構人們理性意識的基礎,抵抗和解構“英格蘭”文化,通過確立共同的生活方式、人生經驗和歷史記憶來獲取本民族發(fā)展的基礎和動力。
關于文化啟蒙的必要性,葉芝在戲劇《煉獄》中也進行了思考。這部戲劇寫的是一個男人弒父殺子,犯下了駭人聽聞的罪行。如果說他殺死一個獸性的父親情有可原的話,為什么50年后又再一次犯下殺子的倫理大罪呢?因為半個世紀的時間過去了,老人的兒子和老人的父親卻是同樣的思想道德狀況。葉芝用這樣一個血腥的戲劇告誡人們:如果不能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和道德意識,暴力和血腥命中注定會一次次重現(xiàn)。在詩歌《偉大的日子》中,葉芝也在思考這一問題:“為革命歡呼,更多大炮轟擊;/騎馬的乞丐鞭打走路的乞丐;/革命的歡呼和大炮再次到來,/乞丐們換了位置,鞭打卻仍在繼續(xù)?!盵6]由于愛爾蘭的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在精神和物質上都像乞丐一樣,一次次的暴力革命只能是無功的徒勞,統(tǒng)治者在變換,統(tǒng)治方式卻沒有任何一點變化。
正是為了推動民眾理性意識的覺醒,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愛爾蘭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藝復興運動。葉芝、格雷戈里夫人、辛格、海德等愛爾蘭知識分子搜集整理凱爾特神話、英雄傳奇和愛爾蘭民間傳說,極力維護和推廣凱爾特人所使用的蓋爾語,尋找和提煉愛爾蘭不同于其他國家和民族的特質。這場運動表面上具有濃厚的文化保守主義色彩,主要目的卻是通過發(fā)掘古老的民族文化來抵抗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爭取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所以格雷戈里夫人說:“我們的工作是使得愛爾蘭變得更加高貴?!盵7]249
為什么馬丁會產生這樣一種探索自我身份的強烈要求呢?這必須了解馬丁所處的倫理環(huán)境。“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在特定的倫理環(huán)境中分析和批評文學作品,對文學作品本身進行客觀的倫理闡釋。”[3]256這部作品的背景設置在19世紀早期,英國人在此前頒布的《懲治法案》的基礎上,又于1801年通過了《英愛合并法案》,愛爾蘭從此徹底喪失了政治和經濟上的獨立地位。在這樣一種社會激劇轉型的非常時期,各種思想觀念紛然雜陳:有通過宗教博愛來拯救人們苦難的思想,有通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來讓人們獲得幸福的思想,有暴力斗爭以推翻英國統(tǒng)治者的思想,也有通過文化的啟蒙來喚醒大眾的思想。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馬丁出于內在的倫理意識,一直在尋找和探索合適的倫理身份和斗爭方式,想將自己和愛爾蘭人拯救出來。他的夢幻、出神和冥想以及身份困惑體現(xiàn)了愛爾蘭先知先覺者的思想探索,也表現(xiàn)了他們尋找正確道路的內在焦慮。馬丁一生短暫的思想行動探索,實際上是愛爾蘭從12世紀一直到19世紀政治發(fā)展進程的縮影。
從愛爾蘭社會發(fā)展歷史來看,通過暴力革命的方式來推翻英國人的統(tǒng)治一直是民族主義的主流。葉芝將這部作品的背景放置在19世紀早期,此時馬丁的思想和行為要得到人們的認同是非常困難的。下層民眾喜歡的是帶領著他們到處搶掠和焚燒英國在愛爾蘭統(tǒng)治機構的馬丁,而不是沉湎于思想斗爭和文化啟蒙的先知式的馬丁。發(fā)現(xiàn)馬丁要改變自己的想法時,民眾甚至把他視為叛徒。因此鮑廷恩說:“他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他來自高于這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盵4]245即使到了20世紀初期,很多人也無法理解葉芝文化啟蒙的工作,包括他所深愛的女演員茅德·岡。這部作品原來的題目叫《一無所有》(《Where There is Nothing》),這一題目和《來自星星的獨角獸》一樣,都透露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葉芝所主張的文化啟蒙道路沒有能夠得到狹隘的政治民主主義者的認同,因為在他們的眼中,詩歌、戲劇和文藝似乎沒有讓任何事情發(fā)生。葉芝故意將戲劇的時代背景提前100年,實際上有著非常明顯的反諷意味。
文學的產生是為了倫理和道德的目的。葉芝服膺雨果“戲劇使得暴民變成了公民”[7]268的看法。葉芝這部戲劇創(chuàng)作的主要意圖就是要讓民眾認清愛爾蘭社會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讓他們在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的斗爭中去作出正確的倫理選擇。“人類倫理選擇的實質就是做人還是做獸,而做人還是做獸的前提是需要通過理性意識認識自己,即認識究竟是什么將人同獸區(qū)別開來?!盵3]36馬丁在自我意識的覺醒中產生了高度的理性意識,主張用愛爾蘭文化作為價值標準去審度他所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馬丁否定了英國式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念,用精神性的生活對抗物質性的勞作。他否定了英國的法律,要回到法律產生前的自由自在的原始狀態(tài)中去。他要沖破英國新教的束縛,顛覆新教等于文明、天主教和異教就是野蠻落后的看法。馬丁是葉芝思想觀念的代言人,通過馬丁的身份困惑和倫理選擇,葉芝也在為人類走向文明、進步和完善提供道德經驗。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座無形的阿比格諾斯山,需要我們內在的理性意志與自然意志、自由意志、非理性意志反復博弈,最終才能攀登更高遠的境界,成為一個有道德的完善的人。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部作品盡管文字工作主要是由格雷戈里夫人來完成的,但是其精神內核和主題思想卻跟葉芝的其他作品高度契合。葉芝的戲劇、詩歌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目的都是要啟蒙和教誨大眾,讓他們在社會生活中作出正確的倫理選擇。盡管葉芝這部定稿于1907年的戲劇從藝術角度上來看難能稱精品,但是提出了葉芝文化民族主義的創(chuàng)作思想,對他其后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所以筆者認為這是葉芝的一部承上啟下的戲劇,是開啟其創(chuàng)作思想之門的一把重要鑰匙。
[1]HOLLOWAY J,HOGAN R.Joseph Holloway’s Abbey Theatre:a selection from his unpublished journal impressions of a Dublin playgoer[M].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7:96.
[2]FOSTER R F.W B.Yeats,a life,I:the apprentice mage,1865-1914[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374.
[3]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4]YEATS W B.The collected plays of W.B.Yeats[M].New York:Macmillan,1953.
[5]YEATS W B.The letters of W.B.Yeats[M].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1955:662.
[6]YEATS W B.The collected poems of W.B.Yeats[M].New York:Scribner,1996:312.
[7]YEATS W B.Yeats’s poetry,drama,and prose[M].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0.
(責任編輯:張璠)
Identity Puzzle and Ethical Choice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Unicorn from the Stars of Yeats from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HE Lin1,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Due to the poor performance effect and the uncertainty of the ownership of copyright, Yeats’s drama The Unicorn from the Stars was neglected by peop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ethical criticism, this drama, with a focus on Martin’s identity puzzle and ethical choice, reveals the conflict between rational will, natural will, free will and irrational will of characters. It displays the difficult long journey of Irish people in the pursuit of the dream for hundreds of years. The Unicorn from the Stars embodies Yeats’s thought of cultural nationalism, which proved to be morally instructive in the development of Ireland and the whole mankind.
Yeats; The Unicorn from the Stars; ethical identity; ethical choice; moral teaching
2015-11-13
何林(1970—),男,貴州三穗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華中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歐美文學和比較文學。
I106.3
A
1674-0297(2016)04-007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