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 托
融匯中西 繼往開來中國近代建筑師群像
文劉 托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中葉,中國受到西方資本主義的沖擊而開始向現(xiàn)代民族、現(xiàn)代國家和現(xiàn)代文明轉型。由于新型工業(yè)文明的誕生與成長,城市功能、生活觀念和方式、建筑材料和施工方法等諸方面的改變,中國的建筑文化也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轉變,審美觀念和價值評判標準也隨之發(fā)生了重大轉變。
19世紀后半葉,中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xiàn)已經預示了中國傳統(tǒng)木結構建筑體系的衰退,清漪園的重修、河北清陵的營建成為傳統(tǒng)建筑體系的最后回響。隨著專制體制和傳統(tǒng)社會結構的迅速解體以及西方近代文明的輸入,中國傳統(tǒng)建筑體系,包括它的形制、形式、結構,以及構造和材料等等都未能也不可能再適用和滿足隨社會巨變而來的新功能、新觀念、新趣味的時代要求。西洋建筑隨著堅船利炮的傳入,似乎一夜之間就布滿了中國的都市商埠,向人們傳遞和灌輸著一種新的文明事實,這些體現(xiàn)著西方近代文明生活的銀行、工廠、倉庫、教堂、飯店、俱樂部、會堂、醫(yī)院、商場、獨立住宅等等新型建筑已經出現(xiàn)在中國的建筑舞臺上,不同程度地扮演著文化傳播者的角色。
20世紀30年代前后,中國人的民族意識日見覺醒,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雖然一時斷裂,但畢竟根深蒂固。在傳統(tǒng)賴以植根的一般民眾中,西方建筑多被視作辱漫的象征,歷次教案中百姓燒毀教堂的行為就包含有這種隱匿著的民族情緒。一些洞察到這種社會文化的外國建筑師早就暗中在學校、醫(yī)院一類建筑中采用中國固有的建筑形式,如20年代的金陵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圣約翰大學、武漢大學、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等等,中國傳統(tǒng)樣式儼然成為教會建筑的一種特定風格,自此興起了一股傳統(tǒng)復興的浪潮。但這一浪潮所以能波瀾壯闊,也得益于當時國民政府的倡導和支持,如1929年的《首都計劃》和《上海新市區(qū)規(guī)劃》中就明確提出:“政治區(qū)之建筑物,宜盡量采用中國固有之形式,凡古代宮殿之優(yōu)點,務當一一施用?!睂τ谏虡I(yè)之建筑,“其外部仍須具有中國之點綴……外墻之周圍皆應加以中國亭閣屋檐之裝飾,而嵌線花棚架等式,亦當采用”。至于住宅,“中國花園之布置,亦復適宜,自當采用”。民國政府此時所以特別倡導中國固有形式,目的是“發(fā)揚光大本國固有文化”,更因“國都為全國文化薈萃之區(qū),不能不借此表現(xiàn),一方以觀外人之耳目,一方以策國民之興奮也”。此外,“使置身中國城市者,不致與置身外國城市無殊也”。在官方指定下,一大批國家級的建筑以中國固有形式出現(xiàn)了,如董大酉設計的上海市政府辦公樓,盧樹森設計的中山陵藏經樓,徐敬直、李惠伯設計的南京中央博物館。作為對官方倡導的回應,中國近代建筑師群也莫不以發(fā)揚中國固有文化、復興中國建筑為歷史使命,一面提倡“融合東西建筑學之特長,以發(fā)揚吾國建筑固有之色彩”,“應采西方建筑之長,保存我東方之固有的建筑色彩,以創(chuàng)造新的建筑形式”。一面更提出:“改造中國皇宮式建筑,使之經濟合用,而不失東方建筑色彩,為中國建筑師之當前急務?!薄坝梢恢髱?,亦非取新法使中國式建筑因時制宜,永不落伍,則建筑師之名與此建筑永垂不朽矣?!?/p>
澳門大三巴牌坊/澳門市政廳廣場
中西建筑文化的沖突導致了“民族形式”這一中國近代建筑創(chuàng)作特有的命題。古代中國人從未對自己的建筑形式提出過疑問,從未有過民族形式和非民族形式的問題。正是由于近代西方建筑的大量植入,才產生了舊形式與新功能、傳統(tǒng)形式與西洋形式的矛盾;原來和諧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生硬地插入了異國情調的教堂、學校、辦公樓;以表現(xiàn)單體造型為主的歐美建筑與中國傳統(tǒng)的空間構圖方式格格不入;而單體建筑的造型手法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相距甚遠,以木結構為前提的曲線屋頂、絢麗的色彩和新結構、新材料一時也很難結合,但依然牢固的民族審美觀念又無時不在頑強地表現(xiàn)自己。于是傳統(tǒng)的形式先是在民間工匠自己建造的近代建筑中有所表現(xiàn),后來就變成了建筑師的自覺追求和業(yè)主的營造要求,民族形式遂成為近代建筑創(chuàng)作的新命題。
然而,這一命題畢竟是近代文化沖突下的一時應對之策,而非中國建筑發(fā)展演變中規(guī)律性的表現(xiàn),最終難以取得突破和發(fā)展,反而愈加暴露了新條件下傳統(tǒng)建筑和民族形式思潮本身的弱點,諸如“不能滿足時代需要……對營造之經濟適用則不計焉”,“中國宮殿式因為經濟上的損失和時間上的耗費,猶如古典派之不適用于近代,用于政府建筑亦成過渡”等等。人們對這種不加深慮而到處搬用傳統(tǒng)形式的作法由一味盲從轉向懷疑和否定:“中國舊時房屋之不合時用,又不經濟為憾事,且今日建筑界中之提倡中國建筑者徒從事于皮毛。將宮殿廟宇之式樣移諸公司廠店公寓,將古有廟宇變?yōu)樽≌?,將佛塔改為貯水塔,而是否合宜未加深慮,使社會人士對建筑之觀念更迷惑不清。”總之,“因為最近建筑工程的進步,在最清醒的建筑立場上看來,宮殿式的結構已不合于近代科學及藝術的理想。宮殿式的產生是由于欣賞中國建筑的外貌”,而“表現(xiàn)中國精神,需要另辟途徑”。
20世紀30年代后期,隨著社會進程的急速演替,同時也由于西方現(xiàn)代建筑理論和國際主義風格的影響,建筑風格上的中西之爭漸漸為新舊之爭所取代,古典建筑形式的嚴謹、繁瑣、單調逐漸被現(xiàn)代建筑形式的靈活、簡潔、明快所替換,西方現(xiàn)代建筑漸漸占據(jù)了中國近代末期的建筑舞臺,建筑師也開始全面接受西方現(xiàn)代建筑運動中功能主義和國際主義的思想,已有人宣稱:“不承認‘美’的存在,摒棄國家觀念,側重如何適合一切實際的需要”,宣揚“在現(xiàn)代變通發(fā)達、文化傳播、國際間同一式樣建筑產生的必然性”的理論。更有人稱贊“摩登式猶話體文,能普及而又切用。是令各國公私大小之建筑盛行采用之樣式”,這無疑是中國國際主義風格的初期宣言。
上海外灘
20世紀30年代前后,中國的建筑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源自中國自身的古典復興和民族形式的熱流。當時民國政府繼辛亥革命前后的國粹主義、改良主義和復古主義的余脈,熱衷于所謂的新生活運動,提倡尊孔讀經、忠孝仁義,鼓噪“中國固有文化的發(fā)揚光大”。在1929年的南京《首都計劃》和《市中心區(qū)域規(guī)劃》中,這一復古思想演化為了明確的指令性的建筑方針,如《首都計劃》中明確提出:“要以采用中國固有之形式為最宜,而公署及公共建筑物尤當盡量采用?!鄙虡I(yè)區(qū)建筑 “外部仍須有中國之點綴”,“外墻之周圍皆應加以中國亭閣屋檐之裝飾”,住宅建筑中“中國花園之布置,亦復適用”。這股復古思潮由于處于民族意識普遍覺醒、反帝情緒日益高漲的時節(jié),因而得到了建筑師和中國社會的普遍響應和自覺追從。應該指出,這一建筑運動雖具有探索性,但終因不是中國建筑發(fā)展中本質規(guī)律所導致的自身演變的結果,既缺少足夠的物質基礎,又缺少足以指導和深化這場運動的建筑思想和學術理論,因而不可避免地成為西方古典復興和折衷主義思想在中國的翻版,建筑形式也不外乎中國的復古式、古典式、折衷式三種趨向。
復古式是指建筑的造型及細部裝飾純粹仿中國古代宮殿廟宇的一種建筑形式,其代表作品主要有:南京中央博物院(1937年)、國民黨黨史陳列館(1934年)、北京燕京大學(1922-1930)、南京靈谷寺陣亡將士紀念館(1930年)等。中央博物館由梁思成擔任設計顧問,實際上是一座新建的傳統(tǒng)宮殿式建筑,結構雖為鋼筋混凝土和鋼屋架,但形式純系遼代木構大殿樣式,從整體到局部都是道地的古建筑形式,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形式的一縷回光。
蘇州忠王府
古典式的特點是在基本保持傳統(tǒng)建筑的比例和細部,特別是保持以大屋頂作為造型的主要特征的前提下,力求功能與形式盡可能結合,形式本身也盡量加以融匯變通,并試圖發(fā)展和革新。代表作品有:南京中山陵(1925-1929年)、廣州中山紀念堂(1928年)、上海市政府(1929年)、廣州省政府(1932年)南京國民黨黨史史料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南京金陵大學、北京輔仁大學教學樓、武漢大學(1929-1935年)、北京圖書館(1935年)等。
中山陵是近代中國建筑師第一次規(guī)劃設計大型建筑組群的主要作品,也是探討民族形式中的一件較為成功的作品。當年為建造中山陵曾進行了專門的設計競賽,懸獎征求方案的條例中有明確指定:“祭堂圖案須采用中國式,而含有特殊與紀念之性質者,或根據(jù)中國建筑精神特創(chuàng)新格亦可?!眳①惖?0多名中外建筑師,頭三名均為中國建筑師所獲,后選用了年輕建筑師呂彥直的頭獎方案進行深入設計和建造。繼中山陵之后呂彥直1926年又在廣州中山紀念堂的設計競賽中金榜奪冠,展示近代中國建筑師的才華。
折衷式是在西方近代建筑思潮影響下,對中國古典式建筑風格進一步簡化和變通的產物,其特征是基本上取消了大屋頂和油漆彩畫,也不因循古典的構圖比例,只是在立面上增加一些經過簡化的古建筑構件裝飾,用以作為民族風格的符號和標志。南京國民黨外交部辦公大樓(1933年)即是具有所謂“經濟、實用、又具中國固有形式”的一座典型的折衷式建筑。與該建筑屬于同一風格的還有南京國民黨國民大會堂(1935年)、上海中國銀行(1935年)等。梁思成設計的北京仁立地毯公司立面(1923年)是古典手法運用得比較道地和靈活的折衷式個例,其特點是把古代構件裝飾和門面構圖經過重新組合后施用于近代小型商業(yè)鋪面及內部裝修上,繁簡適度,裁剪得當,雅致清新,別具一格,可惜后來王府井大街改造和擴建中被拆除。1934年建造的上海江灣體育場組群是當時折衷式建筑中較為成熟的一組建筑,其中體育場、游泳池和體育館三座主要建筑都是當時比較新的建筑類型,滿足功能和結構造型要求乃是設計中的主要矛盾,建筑師只有立足于此才能有所成就,由于建筑的主體全部采用了紅磚砌體,為力求簡潔,只在入口部分加以重點裝飾,以表現(xiàn)民族風格。
從中國近代復古式、古典式和折衷式建筑的發(fā)展演變中不難看出,近代中國建筑師對中國民族形式的探索基本上沒有擺脫西方古典主義和集仿主義思潮的影響,只是手法上具體而微,隨著西方建筑思潮中現(xiàn)代建筑運動的崛起和西方古典主義、折衷主義的式微,中國建筑師對民族形式的探索與追求也見冷淡,建筑的發(fā)展畢竟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但探索本身還是有益的,探索中的一些手法、經驗和教訓至今也還有借鑒意義。
在古代中國,由于傳統(tǒng)社會長期積淀而成的重仕輕工,視技術為賤末的偏見,雖也不乏身懷絕技的匠師,也有過以工頭身份擢任工部尚書之事,但終未形成與今天相近的建筑師概念,營建之事歷來為士大夫們所不齒,從事這門職業(yè)的人也只被認為是匠人而已,靠父子或師徒間的“薪火相傳”,即借助于操作示范和匠諺相傳獲得技術和知識,自身也有很大的局限性。近代以后,由于社會變革和西方文化的進入,具有自我意識、具有新的知識結構和掌握新技術方式的中國近代建筑師出現(xiàn)了。與此同時,以西方近代科學思想和教育體制為藍本的中國近代建筑教育也初具雛形,這些都意味著中國近代建筑創(chuàng)作開始具備了產生和發(fā)展的可能性和最活躍的因素。
中國近代早期建筑的設計,基本上被外國洋行打樣間所包攬,它們一方面承擔本國在華的各種建筑工程,一方面還通過種種門道爭奪中國業(yè)主的設計項目。從1910年起,陸續(xù)有一些在國外學習建筑專業(yè)的留學生回國,并開始承接國內建筑設計業(yè)務,形成了中國近代第一批建筑師。20世紀20 至30年代,留學回國的建筑師逐漸增多,同時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少量建筑師也開始在各地建筑工程中發(fā)揮作用。隨著中國建筑師數(shù)量開始大幅度增長,上海、南京、天津等城市中一批著名的建筑師事務所相繼出現(xiàn),如基泰工程司事務所等。建筑師這門職業(yè)也逐漸成為當時知識階層認可的從業(yè)目標之一。
早期的年輕建筑師對自己職業(yè)的擇定主要是受這樣幾個方面的影響:首先是社會變革后,城市的迅速發(fā)展和隨之而來的種種規(guī)劃設計任務的驟增,無論對建筑師的數(shù)量,還是對建筑師的質量,都提出了新的要求。其次是歐洲人帶來的異域建筑及設計方法,為中國人展現(xiàn)了一幅神奇的景象,尤為年輕建筑師所追從。再者,當人們初步了解到建筑在當今和未來生活中的意義,了解到西方建筑文化撲朔迷離的故事和建筑師在西方社會中的地位后,他們對建筑和建筑師都有了新的概念,一批青年人奔赴歐美專攻建筑學,如莊俊、趙深、楊廷寶、呂彥直、童寯、陳植、董大酉、盧樹森、徐敬直、李惠伯等,憧憬著將來能為自己的祖國繪制美麗的藍圖。在他們看來,高大、堅固、美觀的建筑無疑就是一個國家富強和文明的象征。
廣州中山堂
中國早期的一代建筑師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赴美攻讀建筑學科的。當時美國的建筑系主導思想是把建筑看作藝術,把建筑設計看作藝術創(chuàng)作,把建筑表現(xiàn)技巧和建筑構圖訓練作為建筑設計的基本功。設計課程一開始多半是作一些純造型的訓練,如紀念碑設計等,在建筑創(chuàng)作的理論和方法上帶有濃厚的古典主義和折衷主義色彩,學術上屬于學院派體系。在這一體系中受教育的中國留學生所掌握的基本上是西方正統(tǒng)的專業(yè)功底,加上有機會能周游歐洲各國,故對西方建筑文化有較為真切的了解。這批青年人相繼回國,合作或單獨開辦建筑師事務所,構成了中國近代建筑創(chuàng)作的主體。中國近代建筑師的出現(xiàn)和成長是中國近代建筑史上的一件大事,它不僅突破了傳統(tǒng)社會中建筑工匠家傳口授的學藝方式,而且改變了幾千年來知識分子對建筑的傳統(tǒng)觀念。由于中國早期的近代建筑師多是從國外留學歸來,因而他們的成長過程也就是學習和引進國外先進的建筑規(guī)劃設計和建筑科學技術的過程,不少青年建筑師在建筑設計中已表現(xiàn)出高度的成熟和出色的專業(yè)才能,并在建筑設計活動中表現(xiàn)出了深厚的專業(yè)造詣,同時也對近代建筑的民族風格進行了熱情的探索,為中國近代建筑的發(fā)展傾注了心血。
中國古代雖說不乏語及建筑的文章或專論,但因未能以建筑及建筑史為系統(tǒng)的研究對象,形式上又多為考證、筆記、語錄及工程作法之類,終未能在建筑歷史與理論領域取得顯著成就。建筑史家梁思成在論及此般遺憾時曾概括道:“我國古代建筑,征之文獻,所見頗多,《周禮考工記》《阿房宮賦》《兩都兩京》,以至《洛陽伽藍記》等等,固記載詳盡,然吾儕所得,則隱約之印象,及美麗之辭藻,調諧之音節(jié)耳。明清學者,雖有較專門之著述,如蕭氏《元故宮遺錄》及類書中宮室建筑之輯錄,然亦不過無數(shù)殿宇名稱,修廣尺寸,及‘東西南北’等字,以標示其位置,蓋皆‘聞’之屬也。讀者雖讀破萬卷,于建筑物之真正印象,絕不能有所得?!?/p>
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由于中國近代建筑的空前發(fā)展,中國建筑史學開始萌芽。在這之前,一些外國學者對中國建筑的競相研究,為中國建筑史學的誕生起了催化作用,如英國人錢伯斯、葉慈,法國人沙畹,德國人艾克、鮑希曼,瑞典人奚侖,日本人關野貞、伊東忠太、田邊泰、塚本清和村田治郎等紛紛搜集資料,著書立說。其中較有影響的有鮑希曼的《中國建筑史》、伊東忠太的《清宮殿寫真帖》和《中國建筑史》、關野貞的《中國建筑》和《中國的建筑和藝術》、奚侖的《北京城墻及城樓》、錢伯斯的《中國房屋、家俱、衣服、機械和用具設計》等。
中國近代建筑史學的誕生是以1929年中國營造學社的成立為標志的,學社發(fā)起人朱啟鈐在當時“整理國故”的思潮影響下,發(fā)現(xiàn)了宋《營造法式》的抄本,兩次刊行后產生了研究中國建筑的興趣,遂自籌資金發(fā)起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從事中國建筑史研究的學術團體——中國營造學社。由于學社初邀入社的成員大部分是朱氏過去的幕僚,這些人多是一些國學家,所謂研究主要是鉤稽章句,迻錄掌故。為改變這種狀況,朱啟鈐于1930年特邀留學歸來的年輕學人梁思成、劉敦楨入社,分掌法式、文獻二部。自此學社的研究工作才真正走上科學的治學道路,并劃時代地開創(chuàng)了中國建筑史學的新局面。
營造學社的主要成就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將營造學由古代文人的章句考據(jù)上升為科學,扭轉了人們的傳統(tǒng)偏見。自古以來,特別是兩漢以降,道器分離,主流社會視工學為淫巧,世代哲匠永不得儕身士林,傳之于載籍者與施之于事物者截然不相謀,使古代營造成為了絕學。營造學社以建筑為對象,兼及各類工學,其為史學乃一大突破,也是建筑史觀的一大變革。二是調查、測繪并研究了大量的古代建筑實例。當時學社同仁足踏十六省,二百余縣,涉獵古建筑遺構兩千余處,并發(fā)表了大量的調查報告和實測圖樣,為中國的古典建筑史研究積累了一批翔實可靠的實證資料,至今仍被建筑史學界所參考和引用。三是較為細致地研究了宋《營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這兩部中國古代建筑典籍,為后人的研究開辟了道路。同時梳理了大量古代文獻和匠人抄本,為史學研究建立了一定的史料基礎。四是1945年梁思成根據(jù)學社歷年調查的成果,寫成《中國建筑史》和《中國建筑史圖錄》,初創(chuàng)“中國古代建筑史”這一學科。五是學社接受了有關部門的委托,承擔了古建筑的修繕、復原計劃工作,曾制訂了北平13座城樓、箭樓的修繕保護計劃、曲阜孔廟修繕計劃、杭州六合塔復原修繕計劃等,為保存、保護文物建筑作出了貢獻。六是初步建立了一套中國古典建筑的知識體系,使中國傳統(tǒng)建筑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弘揚,為一般大眾所了解,并在普及工作上作出了一定貢獻。
營造學社的出現(xiàn)是歷史演進至近代的產物,因而它的治史特點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社會背景及學術背景的影響,在史學觀念或治史思想上基本上將史學視同于史料學。這種史學觀念除傳統(tǒng)思想影響外,還受到當時史學界所流行的史料學思潮的左右。近代史學家傅斯年在其《史學方法論》中曾明文提出:“史學便是史料學?!辈淘嘣谄洹睹髑迨妨闲颉分幸苍岢隽讼鄳闹鲝垼骸笆穼W本是史料學?!庇捎谶@種主張既以傳統(tǒng)史學為祖武,又以近代西方史學理論為大纛,旗下匯集了一批有影響的史學家,在史料的整理方面也確有重要貢獻。學社創(chuàng)立之初,由于當時客觀上缺少起碼的史料儲備,故自然把史料的搜集、考證、積累,特別是對實物的調查作為研究工作的起點和重點。同時,伴隨著西方文化的涌入,豪富商賈及中產階級莫不倒戈于新異,西方建筑遂充斥于通商大埠,而原有傳統(tǒng)建筑則多被視為陳腐,或拆改逾半,或破壞無遺,在尚無建筑文物價值和文化遺產觀念的當時,中國傳統(tǒng)建筑正經歷著空前的摧殘。這無疑使建筑史學工作者備感焦慮與痛心。于是當務之急乃是“以客觀的學術調查與研究喚醒社會,助長保存趨勢,即使破壞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漸減殺。這工作即使為逆時代的力量,它卻與在大火之中搶救寶器名畫同樣有急不容納的性質”。正因為這種緊迫的現(xiàn)實,調查和進而保護工作被學社認為是“珍護我國可貴文物的一種神圣義務”。由于“古物的命運在危險中,調查同破壞力量正好像在競賽”,所以學社的初衷與工作重點也就自然成了“多多采訪實例”。
由于受到西方近代考古,特別是美術考古的影響,營造學社的治史工作尤重對建筑實物的調查、測繪、考證和分析,“搜集實物,考證過去,已是現(xiàn)代的治學精神”。梁思成在其《薊縣獨樂寺山門考》中對此予以了特別的強調:“近代學者治學之道,首重證據(jù),以實物為理論之后盾。俗諺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適合科學方法?!边@種以對實物的調查、測繪為特點的實證方法在當時無疑是進步的、科學的,不足之處是強調了感性經驗的重要,而輕視了理論思辨的重要性,但這種不足并未遮掩學社開創(chuàng)中國建筑史學的功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下,要建立起系統(tǒng)的、完整的建筑史學是十分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實事上,這項歷史使命只能在一個長期的建構中才能逐步完成。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