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的聲音很響很響,丁鹿站在樹蔭下跟我說,那我就走了啊。
我說嗯。
不遠處丁鹿的家人坐在車里按了幾聲喇叭,我想伸出手去幫她把散了的頭發(fā)攏一下,卻停在了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的那一剎那,丁鹿轉身上了車,她沖我用力地揮手,一直到車轉過這條馬路,我想我再也看不見丁鹿了。
我總覺得時間還很長,做不完的作業(yè),畫不完的圖,還有那么多游戲要打,還有那么多聚會要參加,一轉眼,我們都畢業(yè)了,9月從此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月份,不再有任何興奮、期盼和向往,我們再也不會開學了。
時間倒回半年前,丁鹿和我正在畢設的初級階段焦頭爛額,我們都是有計劃的人,不會等到最后臨時抱佛腳,別人都還沒開始思考的時候,我和丁鹿的畢設已經(jīng)有雛形,那是一個社交軟件,簡單來說就是你喜歡的人可以只有自己備注成喜歡,如果對方也同樣備注了你,軟件就會推送給你們一些免費的電影票和飲料券,讓你們在某個時間偶遇,幾次反饋之后,軟件就會設置一些專門針對你們的游戲和小禮物。當然這只是我和丁鹿的想法,因為我們做的是軟件外觀,并不涉及到程序,即使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并不算太負責的軟件,界面已經(jīng)多到令人發(fā)指,我和丁鹿整整熬了三個月的夜,才把它做完。做完的那一秒,丁鹿對著電腦發(fā)愣,我叫她去吃夜宵,她說,你知道嗎,這個東西做完,我們的大學就真的結束了。我一邊揉著嗷嗷叫的肚子,一邊說快點,要餓死了。
四年前
很多故事都是發(fā)生在迎新的那一天,我和丁鹿并不是,一直到軍訓l結束,我都不認識幾個女生,因為軍裝穿起來以后,讓臉盲的我更加人盲,基本分不清誰是誰。
丁鹿是個神秘的女孩子,經(jīng)常不來上理論課,偶爾來的時候總是遲到,順著教室后門溜進來,課程已經(jīng)過了一半,我想如果她不遲到,我可能就不會注意到她,因為我總是坐在最后一排,老師的課,有時聽,大多數(shù)時間自己讀書,丁鹿進來以后只能坐在我的旁邊,我們互相對視一眼,算是打個無聲的招呼。
專業(yè)課上,丁鹿很活躍,給老師提各種刁鉆古怪的問題,脾氣好的老師會慢慢解釋,脾氣不好的老師甚至會在課堂上直接和她吵起來,吵完了以后,丁鹿又主動去道歉,吵過架的老師,不知道怎么就又變成了她的朋友。課程的作業(yè),丁鹿交上去的一定是最特別的那份,老師都夸她有創(chuàng)意,而說到我的作業(yè)就是挺好,很工整。我有點不服,從小到大,我明明是最好的學生。
大—并沒有多繁重的課業(yè),大家剛剛甩開了高考的禁錮,沒完沒了地玩,可以在KTV唱上24小時,也可以整個班去網(wǎng)吧只為了刷副本,這些我都沒興趣,我不忙的時候,都在大街小巷穿行,這座大城市哪里都很令我好奇。有一次全班約定要去聚餐,我說我不去,班長說,你怎么每次都不去,還有丁鹿,你們倆太不合群了。是嗎?我心里想著,丁鹿也挺有意思。
我在食堂也遇見過丁鹿,她一個人吃飯,吃飯的速度很快,讓人覺得那些飯菜一定可口得堪比珍饈,實際上誰都知道,食堂里的飯都是一個味道。我也在夜晚的操場遇見過丁鹿,她一個人默默地跑圈,耳朵里塞著耳機,并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
某節(jié)專業(yè)課上,需要四人一組分組協(xié)作練習,全班同學均分以后,多出了兩個人,我和丁鹿被動編成一組,對此我并沒有太大意見,丁鹿卻問我:你最擅長什么?我說畫畫吧,丁鹿說咱們這是美術學院,誰都會畫畫。我笑笑,也是。丁鹿一臉失望的樣子跟我說,那你只能給我?guī)蛶兔α?,我可不覺得你會有好創(chuàng)意。我笑。我們約好第二天一起去做市場調查。
早晨七點,我和丁鹿準時出現(xiàn)在公交車站,她說,沒看出來,還有這么準時的男生。我說我沒什么優(yōu)點,就是守時。她說,這點我喜歡。她問我中午吃什么,當時才七點半。
丁鹿和我在調查的過程中,交換了一些想法和見解,不得不說,她的腦袋里確實有些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東西,有些事情我只能想到A,她卻能聯(lián)想到Z,她笑著說自己哪里都不大,就是腦洞很大。我笑,我好像一直在笑,她說話的時候我在笑,她看東西的時候我也在笑,好幾次她忽然回頭問我,你笑什么?而我并沒有察覺我在笑。
那次課程因為丁鹿的創(chuàng)意和我的實踐,得到了班里最高分。我以為下一次課我還會和丁鹿一起搭檔,還會一起做作業(yè),可下一次的課并沒有分組,丁鹿仍舊隔三差五不來,我好像和她越來越遠了,大二開學見到她的時候,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地尷尬。
三年前
大二春天的時候,我們班集體去平遙寫生,那其實是一場集體狂歡,從坐上火車那一刻開始,所有人都興奮到失控,同學們在鋪位上沒完沒了地打牌,時不時爆發(fā)笑聲和尖叫,女生和男生在那一個相對局促的空間里關系顯得更加親密,我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丁鹿的鋪位,她在中鋪躺著,但并沒有睡覺。
熄燈之前我走過去問她,想什么呢?她說為什么中鋪和上鋪的鋪位會越來越窄?越往高處并不需要更多的活動空間,床鋪完全可以更寬闊吧。我說,那是因為越往上如果鋪位離得越近,就會不安全吧。丁鹿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順勢爬起來,她問我餓不餓,我點點頭,她說我們去餐車吧,就點一個菜咱倆吃就行。我說好。
我和丁鹿在餐車里點了一個雪菜肉絲,我說再加兩個我請她吃,她不同意,她說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湊合吃點,不然該長得更胖了。你不胖啊,我說。你們男生懂什么,女生沒有一個人會覺得自己瘦夠了,她說。丁鹿包了一口飯在嘴里,臉嘟嘟的,很可愛。吃完飯我們在餐車坐了一會兒,這個體驗很特別,我想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和另一個女孩半夜坐在火車的餐車上搖搖晃晃地吃完一份宵夜,火車發(fā)出均勻的聲響,時間好像被拉得很長很長,也許是困了竟生出些醉意。
從餐車回來的路上,因為晃動本來就走得不穩(wěn),火車被鐵軌上的不明物震動,丁鹿就要倒在那個睡在座位上的大叔身上,我迅速拉住了她的手,她站穩(wěn)了以后,我說我拉著你吧。她說好。我們站在車廂連接的地方,這里的噪音比車廂更大,我們相對著靠在墻壁上拉著雙手,丁鹿說,可以不松手嗎?我說好。
平遙的日子,像是漫長歲月里偶爾的花香,似有似無又真實存在,我陪丁鹿去買古城里那些麻質的民族服裝,那些花紅柳綠俗氣不堪的衣服,丁鹿穿起來竟然不突兀,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襯得紅撲撲的。像個小媳婦一樣,我說。丁鹿假裝生氣不理我,兀自往前走,走到不遠處的城墻邊,她扭過來擺好造型,我趕緊拿出相機,她笑得比什么都美。
我們兩個平時就不怎么合群,集體活動不參加也沒有人關心,卻在晚上熱鬧的酒吧,碰見了一個班的人,大家起哄說原來你們在一起了,我和丁鹿都笑,不說話。我們被強迫著加入了大家的真心話大冒險,輪到丁鹿時,她選擇了大冒險,班長說讓丁鹿和我擁抱,丁鹿連半秒都沒猶豫,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丁鹿的頭發(fā),散發(fā)著不知名的香氣。
我們誰也沒表白,我們就這樣從早到晚用腳丈量著古城的每一寸土地,一直到太陽下山。丁鹿說你畫的古城可真難看,方方正正,整整齊齊,那不是古城,那是麻將牌。我看了看丁鹿手里的速寫本,她的古城帶著橘粉還有兩個依偎的背影。
兩年前
我從沒問過丁鹿不來上課的時候都在哪里,如果她想說,自然不用我去問。她不提肯定有她的理由,平遙回來沒多久丁鹿又消失了。整整三年級的上學期,她都不怎么出現(xiàn)。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和我打招呼,就像她從沒離開過,她說邀請我去她家鄉(xiāng)玩。
丁鹿家離學校并不遠,在遠郊,卻是和城市完全不同的地方,青山綠水,悠閑自在。她來接我的時候,身邊跟了一個女孩,她說那是她發(fā)小,叫夏炎。
丁鹿帶著夏炎和我劃著自家的船去抓魚,她熟練地搖著槳,把船劃到湖中間,發(fā)給我一個撈魚用的網(wǎng)兜,她一邊整理網(wǎng)兜一邊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抓到更大的魚,我跟著學了很久也沒有抓起來一條,她又教了半天,我終于抓上來一條手指長的小魚時,她讓我把魚放回去,說這樣的還是個孩子,要等它長大才行。夏炎在一邊指著丁鹿說,你認真的樣子,才真的像個孩子。
晚上吃過飯,丁鹿說要帶我去看沒見過的東西,她囑咐我穿上長袖長褲,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去了就知道,還說夏炎在那里等我們。丁鹿帶著我穿過長長的稻田,來到了一個不算高的土丘上,從下面就能看到夏炎已經(jīng)在土丘頂上坐著了,我和丁鹿爬上去,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稀奇,丁鹿讓我躺下,那一秒,我看見了有生以來我見過的最多的星星,多到讓我覺得顫栗,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并排躺在土丘上。后來夏炎開始唱歌,空靈而婉轉,漫天的星星和著,讓我覺得美好極了。
我以為我會在這個暑假,和丁鹿變成戀人,至少她不要再莫名其妙消失,我們能像別的戀人一樣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
幾天之后,夏炎忽然在一個傍晚和我表白,說覺得我很好,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夏炎是當著丁鹿的面說的,我轉念一想,丁鹿也并沒有和我有任何特別的動作證明我們是戀人,那么夏炎的表白也不算奇怪,可丁鹿面對夏炎的表白,竟然并不生氣,嘻嘻哈哈地說好,她要撮合我們在一起。
我不明白丁鹿是怎么想的,我終于感到了難堪和尷尬,和丁鹿爆發(fā)了爭吵,爭吵之后離開了丁鹿家,我想也許給她點時間,她會想清楚。即使我沒有十分敏感的情感細胞,我也能感覺到丁鹿猶豫不決的感情,而猶豫的來源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一年前
四年級開學不久,同學們的生活變得復雜起來,有人每天去圖書館看書到深夜,有人總是穿著職業(yè)裝不停面試,我在考研與工作中搖擺不定。畢業(yè)設計被提上日程,想了很久沒有頭緒,丁鹿發(fā)來信息問我打算做什么,我說不知道,她說那就她想,我來做。
我想干脆拒絕她,但卻沒有勇氣,最終還是答應了她。她說我們做一款可以幫助別人表白的軟件吧,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你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肯和對方表白,或是等待對方表白,或是害怕不敢表白,也許有很多很適合在一起的人就這樣錯過了,但如果直截了當表白,又顯得毫無新意,不如,我們來設計一個吧。她認真地看著我,我問她,你是在說我們嗎?她立刻變得嘻嘻哈哈說沒有啦,是說別人。
因為要做的東西太多,容不得多想,只能迅速投入到畢業(yè)設計中去,我們每天早晨七點到教室,丁鹿開始邊想邊畫草圖,設計完一個部分,我就把東西從電腦上實踐出來,緊接著再一起討論如何修改,如此往復,走出教室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是深夜,疲憊到立刻睡去,我有很多次夢見丁鹿,醒來立刻可以見到她,覺得很幸福。
畢設頒獎的那天,我和丁鹿站在領獎臺上領過校長頒發(fā)的獎狀和獎金,丁鹿說我們一定要一醉方休,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真正的散伙飯。頒獎典禮之后,我們回到各自的宿舍收拾東西,忽然間我迫切地想要見到她,告訴她我喜歡她,我希望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生活下去,我想和她結婚,想和她養(yǎng)兩個孩子,想讓我們一起老去。
我站在丁鹿的宿舍樓下等她下來,我要把我剛才想的全部告訴她,等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又猶豫了,最終我還是問:丁鹿,你能做我女朋友嗎?
我們在一起時的所有回憶,是不是都很好?丁鹿問。
是。
那么如果我們在一起了,還會有這些好的回憶嗎?丁鹿又問。
為什么不呢?我很詫異。
不會的,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了,就會變成生活,生活是油鹽醬醋,是爭吵和妥協(xié),不會是美好的,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你會看見我的另一面,看見我早晨挖鼻屎,便秘卻不關門,不愛刷牙,撒謊成性,優(yōu)柔寡斷,你還會喜歡我嗎?
會的。我想我是真心說出來的話。
不會的,即使會也是暫時的,我并不太相信生活可以像愛情一樣,所以我寧愿不和你相戀,無論何時你想起我,永遠都是美好的。丁鹿說。
我這時候應該做什么?抱住她說,這一切我都接受,因為我喜歡你的全部?我并沒有這么做,我甚至覺得丁鹿的話是對的,如果這樣也是一種擁有愛情的方式,好像也很好。我?guī)投÷拱研欣疃及岬搅藰窍拢f一會兒她家人就會來接她。
現(xiàn)在
丁鹿離開了,整個校園空蕩蕩,我百無聊賴地上網(wǎng),老師打電話叫我去撤掉畢業(yè)設計展,我走到我和丁鹿的展位上,心情復雜,我像陌生的觀展人一樣翻看我們自己的作品,我們的作品并不涉及到程序部分,都是效果圖,我看到以丁鹿為原型的頁面上,全部都把我設置成了“喜歡”,效果圖都是我做的,我并沒有特意改過這個部分。
我們遇見過,我們走過一段五彩斑斕的時光,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