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
顧琳和周作镕都是清代書畫家,但一位生活于康熙、乾隆年間,一位生活于清末,兩者相隔有100多年,不可能有交往,也沒什么關系。后世收藏家卻深含妙心,在一本冊頁中同時收入了他們的作品,在此乘著雅興合起來將他們談論一番吧。
此冊頁為推篷裝,裝裱精雅。纏枝花卉紋錦面,簽紙為臘箋舊紙。陸家衡先生題日:“顧吉山仿古山水冊,持平署?!扁j白文小?。骸俺制健?。冊頁凡八開,首頁為周作镕書法,縱22.8厘米,橫32.5厘米,之后七開為顧琳山水,每頁縱18.5厘米,橫32厘米。尾有陸先生一頁題跋。
俞劍華《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有記顧琳,字吉山,青浦人。善繼家學,山水類王翠。父顧篦,字穎東,庠生。工詩,善山水。
顧琳生平資料很少。在《上海鄉(xiāng)鎮(zhèn)舊志叢書》(7)《珠里小志》卷十三《藝術》中有一段記錄:
顧琳,本姓沈,字吉山,縣學生。少喜繪事,所畫山水,清蒼疏秀,微嫌生澀。
珠里是青浦縣(現(xiàn)上海市青浦區(qū))朱家角的別稱。《珠里小志》編纂者周郁濱為朱家角小江村人?!吨槔镄≈尽窇蓵诩螒c癸酉(1813年)或更早,此年6月,時任松江府知府宋如林為此書撰寫了序言。周郁濱同鄉(xiāng)陳興宗在嘉慶乙亥(1815年)也為《珠里小志》作序,稱周郁濱“今年逾四十”。因此周郁濱應生于1775年之前,他離顧琳生活的年代很近,又是同鄉(xiāng),所以他的記載應是比較可靠的。
錢唐姜怡亭生活于嘉慶年間,所著《國朝畫傳編韻》中有記顧琳:
青浦人,穎東之子也,亦庠生。畫法得家傳。
《光緒青浦縣志》二十二卷《人物·藝術傳》有記顧漁濱、顧篦、顧琳祖孫3人:
顧筤字穎東,縣學生。父漁濱詠秋柳,有繚繞棲烏啼夜月,凄涼寒笛咽江船句,為世所稱。筤工詩畫,邵圮稱之。豪于飲,每吮毫濡墨必瞰酒數(shù)斗。子琳,少承家學,即喜繪事,山水以石谷為師。琳亦縣學生。
“庠生”“縣學生”通常稱為“秀才”,以上資料,可以補俞劍華的記載——頤琳在功名上與其父親相同,也是秀才,其祖父亦善文辭,顧家一門風雅。
顧琳傳世作品極少,檢覽中外公私收藏圖錄,僅見此冊山水。畫作于乾隆戊辰,即乾隆十三年(1748年),其用筆豐潤勁健,樸茂華滋,如果以此認為這是顧琳中壯年時期的作品,那么他的生年應在康熙中晚期,大約在1700年前后。
冊頁第一頁,畫春江畫船。題日:“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學六如居士法,寫若士先生句?!扁j?。骸爸颀S”(朱文),“臣琳”(白朱聯(lián)珠?。?。六如居士為明代畫家唐寅,字伯虎,號六如居士。若士為明代戲曲家湯顯祖。題句出自《牡丹亭·驚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第二頁,畫夏山觀瀑。題日:“山靜日長。擬范華原?!扁j?。骸凹健保ò孜模?。范華原為北宋畫家范寬,名中正,字中立,陜西華原(今耀縣)人。題句出自宋朝唐庚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p>
第三頁,畫策杖游春。題日:“楊柳岸曉風殘月。仿趙令穰筆意?!扁j?。骸笆貥恪保ㄖ煳模?,“吉山”(朱文聯(lián)珠印)。趙令穰為北宋畫家,字大年。題句出自北宋詞人柳永《雨霖鈴》詞。
第四頁,畫江山清秋。題日:“迂翁筆妙繼荊關,老樹疏篁水一灣。別有超然天外趣,煙波淡蕩數(shù)重山。師倪高土筆意?!扁j?。骸邦櫫铡保ㄋ茷榘孜穆?lián)珠?。?,“我?guī)煿湃恕保ㄖ煳碾S形?。?。倪高土為元代畫家倪瓚,號云林居士、迂翁等。
第五頁,畫江山秋色。題日:“長江秋色。法劉松年畫意?!扁j印:“琳”(朱文)。劉松年為南宋畫家,號清波、暗門。
第六頁,畫山居聽泉。題日:“一條泉自白云來。擬方方壺。”鈐?。骸凹健保ò孜模?。方方壺為元代畫家方從義,字無隅,號方壺。題句出自唐代楊夔詩《題鄭山人郊居》:谷口今逢避世才,入門瀟灑絕塵埃。漁舟下釣乘風去,藥醞留賓待月開。數(shù)片石從青嶂得,一條泉自白云來。竹軒相對無言語,盡日南山不欲回。
第七頁,畫雪夜山行。題日:“臨李營邱紈扇本。乾隆戊辰秋日,寫諸名家筆法于橫云山房,華亭顧琳?!扁j?。骸凹健保ㄖ煳模?,“戊辰”(白文)。李營邱為五代畫家李成,字成熙。
顧琳此冊山水,除第七頁,為有本臨寫外,其余皆為擬仿宋元明諸家筆意。所造畫境,與題畫詩境十分相契,雖為仿古,實多有所托。林泉高致,田園隱逸,靜氣和書卷氣彌漫其間,幽邈玄思,靜似太古,無纖毫塵雜。此乃修道、讀書、養(yǎng)氣所致。
在《珠里小志》卷十八《雜記(下)》中有一段文章:
沈秀才琳,體貌清癯,饒有云林之癖。入其室,繩床架幾,一塵不染,衣冠襪履,歷數(shù)十年,宛如新制。出逢泥淖,迂道辟之,而方跬距步,可以尺寸計。雖造次,未嘗有錯亂者。鰥居廿年,葆真養(yǎng)素。年逾七旬,預知亡日。蓋其去來之際,如臂屈伸,了無掛礙也。
顧琳本姓沈,此處所記是否即為顧琳,有待進一步的查考。通過對上述資料的分析,有3點發(fā)現(xiàn),可以說明沈琳與顧琳可能是同一人。其一,在時間上,顧琳與沈琳應為同一時期?!吨槔镄≈尽贰峨s記》基本按照人物和事跡發(fā)生的時間為順序。沈琳去世的時間約在乾隆庚寅(1770年)至甲午(1774年)間,卒時“年逾七旬”,所以他的生年大概也在1700年前后,與顧琳相仿。其二,《雜記》中稱沈琳有“云林之癖”(潔癖)。顧琳對倪高士似乎也有偏愛,全冊中唯有仿倪云林的一頁山水,顧琳題寫了自作詩,其余都錄古人成句。第三,從顧琳山水畫風格看,潔凈安雅,無人間煙火氣,與高士沈琳的性格人品很相似。
二
周作镕為清末書畫家,俞劍華《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記云:
周作镕,字陶齋,烏程(今浙江湖州)人。書法董其昌,秀韻天成。畫花卉、果品、茗甌、蒲盎之屬,皆修潔可愛。
周作镕又字弢宰,號井南、井公,齋號百篆齋。生卒年不詳。北京太平洋拍賣公司2007年春拍中,有一幅周作镕所畫《蘭石圖》團扇,絹本,有題款云:“子墻大弟訪余于潤洲官舍,出紈素索畫,率爾塞白未見合法也。兄作镕時乙亥五日(月)?!敝茏鏖F與吳昌碩為好友,吳昌碩生于1844年,所以此畫的乙亥年應為光緒元年(1875年)。圖右下方有一朱文?。骸疤正S四十歲后作。”可見周作镕應生于1835年之前,可能在1830年左右,長吳昌碩10歲以上。“真微印網”收吳昌碩1874年31歲時為周作镕刻朱文?。骸凹耘徘病?,邊款日:“陶齋老伯教篆,甲戌夏六月,吳俊記?!眳遣T尊稱周氏為老伯,可見周氏年長吳昌碩一輩。“真微印網”上說,周氏約生于1829年,不知何據(jù)。
我所見周作镕有記年的作品,最晚為辛卯年(1891年),所畫花卉湖石清供四條屏,此畫曾為2004年上海崇源拍賣公司春拍第1212號拍品??梢?891年時周作镕還在世,約62歲。
值得注意的是,有兩位陶齋公與吳昌碩有交往,一位是周作镕,另一位是端方。端方(1868年-1911年)字午橋,號陶齋,滿洲正白旗,歷任陸軍部尚書、湖廣總督、兩江總督、湖南巡撫等。端方為金石學家,著有《陶齋吉金錄》等。浙江博物館藏有吳昌碩手稿,其中有《(天發(fā)神讖碑)陶齋尚書令題》詩;《吳昌碩詩集》中有《顏魯公書(張教因殘碑)陶齋尚書屬題》詩,此“陶齋尚書”應為端方,不是周作镕,因為周作镕最高官職只是縣令。而吳長鄴所編《吳昌碩年譜簡編》,記吳昌碩于1906年:“為陶齋作詩,題顏魯公書《張敬因殘碑》”,未明確此陶齋為端方,容易引起誤會,補作說明。
周作镕與吳昌碩交往密切,在《吳昌碩石交集校補》(吳昌碩著)中,有《周作镕傳略》,茲錄如下:
周陶齋大令名作镕,烏程人,官吳門。能詩,工書畫,性尤瀟灑,無冠蓋習。書學董華亭,得其神韻。畫花卉娟秀絕俗,詩亦如之。官丹徒,終日不視事,吏以案牘進,大令方吟詩讀畫自若也。嘗與友作《消寒詩》,疊韻累百首,且至漏盡未已。未幾遂罷官。先是貸某二千金,某聞其將去任也,恐失金,急為畫策日:“君事幸未顯,尚可救,某公者居顯要,曷乞周旋之。”因偕謁某公。半途憩友家,有以畫冊進者,大令坐觀,流連展玩,競忘其事。某敦逼數(shù)四,已無及矣。大令拙理財,又好古愛客,虧帑金甚巨。既落職,力不能償,所親為設方計,俾盡出所藏書畫易金,大令唯唯。至期,所親具酒饌,延知交,將為道地,覓大令不可得。及招至,大令夷然日:“是可鬻耶?拙妻亦可鬻矣?!睍辛φ邽閮斬守摚履艘?。大令喜余印,先后為作印滿百字,因以百篆名其齋。余交大令有年,知之最深,故尤相契云。
周作镕為人有名土風,耽于詩文書畫,竟至罷官。上文所引《蘭石圖》團扇,畫于1875年,于丹徒官舍,吳昌碩說他任丹徒令,未幾即罷官,所以他罷官應在1875年之后不久,落職后可能一直住在蘇州。我所見資料如:上海散華拍賣公司2004年春拍,《沈陶然小影》立軸,有周作镕題跋:“光緒己卯春日同寓吳中?!惫饩w己卯為1879年,“吳中”指蘇州;2010年浙江一通拍賣公司秋拍有一把成扇,一面為周作镕書法,款署:“甲申補修禊于滄浪亭,書此以奉孟平尊兄大人雅正?!奔咨隇?884年,滄浪亭在蘇州;上海崇源拍賣公司2005年春拍有一副周作镕行書對聯(lián)“脆甜春削紅蘿卜,粉爛秋蒸紫芋頭”,款署“己丑上巳,秣若瞿侍者周作镕時寓吳中”,己丑為1889年。周作镕最后是否歿于蘇州,有待查考。
周作镕與吳昌碩的交往,有詩可考。
在《吳昌碩石交集校補》一書中影印了周作镕題吳昌碩《削觚廬印存》詩:
片瓊花乳盡昆吾,蹙踏龍泓跨種榆。
惠我百朋成百篆,斷金風義吉金圖。
倉公為余制百數(shù)印篆,因顏所居日百篆齋。
海天琴獻趁公馀,應向吳天憶缶廬。
惆悵胥南深巷客,攀條望遠待何如。
缶廬示倉公齋榜名。倉公轉漕北發(fā),出印譜索句即正。癸未清明前八日作镕并記。
此癸未年為1883年,之前一年吳昌碩定居蘇州西畝巷,為縣丞小吏。1883年初吳昌碩奉檄北征。周作镕此詩可以補充《吳昌碩年譜》所記。
在《吳昌碩詩集》中有《贈周陶齋大令作镕》詩:
落梅風起處,問訊慰平生。
一笑飲吳市,幾年疏宦情。
游拚滄海遠,春愛裌衣輕。
握手忍言別,遲遲殘月明。
《吳昌碩石交集校補》中還影印了一頁《缶廬題畫詩》有《荷花寄井南》一首:
雪個畫荷,潑墨甌許著紙上,以禿筆掃花,生意盎然,然但少香耳。此畫擬之可為知者道。
荷花荷葉墨汁涂,雨大不知香有無。
頻年弄筆作狡獪,買櫂日日眠菰蘆。
青藤白陽呼不起,誰真好手誰野狐。
井公持去掛粉壁,溪堂晚色同模黏。
井南即周作镕,于詩可知吳昌碩引周氏為書畫知己,其深情可見一斑。
周作镕在詩詞上頗有造詣,嚴迪昌所編《近代詞鈔》是晚清詞研究的重要典籍,周作镕的作品收錄其中。
《顧吉山仿古山水冊》,首為周作镕行書。書錄董其昌畫論二則。其文日:“畫家六法,一日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作镕?!扁j印:“陶齋書畫”(朱文),“作宰名區(qū)”(朱文)。
上文所引周作镕于1891年所畫花卉湖石清供四條屏,鈐有一方朱文?。骸霸滋煜碌谝唤??!薄疤煜碌谝唤健奔存?zhèn)江北固山。清代丹徒縣為鎮(zhèn)江府所轄,鎮(zhèn)江府治所在丹徒。周作镕曾為丹徒縣令,故有此印?!白髟酌麉^(qū)”印,此“名區(qū)”也應指鎮(zhèn)江,因此周作镕此頁書法應寫于其為丹徒令時,在1875年左右,為周氏45歲前后的作品。
吳昌碩評周作镕書法:“書學董華亭,得其神韻?!敝苁洗隧摃?,娟逸秀潤,脫去塵俗,確得乎董書三昧。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記其31歲時,于舟中手敲張布帆竹而l吾禪,從此不疑。董氏書畫平淡空靈,迥脫塵根,實源于此。周作镕也應信佛。上文所引周氏一副對聯(lián),款中自稱:“秣若瞿侍者”。吳秋農于1876年為金心蘭所畫《煙云供養(yǎng)冊》(八開)中,周作镕書題五言絕句八首,其中兩首皆款書“秣若瞿侍者作镕”。查丁福保《佛學大辭典》:“秣奴若瞿沙,人名,Manojuaghosa,比丘名,譯言如意聲。見慈恩寺傳。”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第二卷中記,玄奘法師行至迦畢試境國,彼有高僧秣奴若瞿沙等三人,佛學稱首其國。秣奴若瞿沙通大乘三藏之學。周作镕自稱“秣若瞿侍者”,此“秣若瞿”似為梵文“秣奴若瞿沙”之省,可見周氏不僅書學董其昌,對董氏所崇之佛法,似也潛心參學。
三
冊頁末尾有陸家衡先生題跋,其文日:
右顧琳仿古山水冊,凡七頁,作于乾隆戊辰。首有烏程周作榕(镕)書董玄宰畫禪室隨筆一則。琳,字吉山,青浦人。茛子,善繼家學,畫風類王石谷。石谷山水力學古人,能兼南北宗之長,所謂集大成者。此冊追仿宋元明諸家,用筆精熟,于古人筆墨氣韻,用心揣摹,雖少自家面目,猶得丘壑意趣,即此境界已足傳世,更何須奢談標新立異哉。辛卯秋杪,東吳陸家衡觀并題。
鈐?。骸凹液馑接 保ò孜模?,“持平長壽”(白文)。
陸先生書法文章皆美,所論切中時弊。書畫藝術若能深入古人,有所繼承,自然會有所創(chuàng)新。閉門獨造,標新立異,不免野狐禪也。如何繼承,如何創(chuàng)新,唯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脫去塵俗,自得氣韻生動。此本冊頁,首配周作镕書法,所錄內容也與之相合,儼然為顧琳山水開篇弁言。其列于冊首,原覺突兀,經此意會,恍然有悟,藏家獨有妙心,非深諳此道者,不能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