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明明
老家在橫亙幾百里的太行山。退休后回到故里,看到變化太大了,用“翻天覆地”這個詞一點不過分?,F(xiàn)在的山區(qū)和城市沒有多大區(qū)別,樓房鱗次櫛比,高速公路毗鄰山村,手機電腦比比皆是,轎車也開進(jìn)了農(nóng)家院落。
晚上在院子里納涼,山影重重,繁星滿天,月亮還沒升起,四周聽不見了城市的喧囂。十二歲的孫兒像只鳥兒撲到懷里,吵著用手機給外地的爸爸發(fā)信息。和其他孩子一樣,孫兒嫻熟地擺弄手機,我不禁感慨起來:“多好,現(xiàn)如今用手指輕輕一點,就能給千里之外的爸爸發(fā)信息。爺爺像你這么大,給自個爸爸打一封電報就是天一樣大的事!”“打電報?不就是發(fā)信息嗎?咋會是天一樣大的事?”看著孫兒新奇的眼神,該如何解釋呢?于是講了下面的童年往事。
說起那個年代的山區(qū),別說行路難,單是通訊就愁煞人。平時有啥事靠寫信,貼張八分郵票,投進(jìn)郵局信箱,并不算麻煩,然而啥時候能收到信就成了未知數(shù)。有首歌謠:“暖起蠶籽兒,寄信借蠶箔。收信啞然笑,蠶熟上簇了?!币环庑怕飞献邆€十天半月是尋常事。不管早晚能收到信,那還算是好的,有時運氣不佳,信件就成了入海的“泥?!?。郵電局也有長途電話,話費貴且不說,要命的是對方?jīng)]有裝電話。那時電話就是身份的象征,茫茫人海里裝電話的寥若晨星,別說普通人家沒有,有的小單位都找不見一部。手機更是童話故事里才能出現(xiàn)的神奇寶物,像“神燈”“魔鏡”“水晶球”一樣。除此之外傳遞信息最快的就是電報。我知道電報,還是在外地上班的爸爸,領(lǐng)我去縣城看了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多少明白了那神秘的東西。郵電局的電報費用昂貴,一個字六分錢,發(fā)一封電報少說一兩塊錢,多則十幾塊錢,在當(dāng)時雖然算不上天文數(shù)字,也是讓人幾經(jīng)掂量的大額開支。因此沒有天一樣大和火燒眉毛一樣急的事,不會使用電報。
穿綠制服的郵差叔叔每隔五天,背著鼓鼓的郵包跋山涉水,送到生產(chǎn)隊部報紙和信件。每到這一天,隊長伯就會站在隊部前面的“叮當(dāng)石”上,用大喇叭筒喊有信的人家來領(lǐng)信?!岸.?dāng)石”是一塊鵝卵樣的巨石,有一間屋子大,古怪奇妙得很,站在上面喊話,就像被擴音機放大,山村里的幾十戶人家,人人聽得清清楚楚。拿起石塊敲打兩下,便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銅鈴一樣的響聲,怪不得叫“叮當(dāng)石”呢。那年我十二歲,在山下鎮(zhèn)小學(xué)讀四年級。聽罷隊長伯的洪亮大嗓門還不放心,擠在領(lǐng)信的人群里,擁進(jìn)隊部查看一番,到底有沒有爸爸的來信。隊長伯取笑說:“你爸就是寄來金信銀信,伯伯也不截留哩。”我說:“每月十五接到爸爸來信,今天二十了,咋還不見影子呢?”隊長伯說:“火車還晚點呢,說不準(zhǔn)你爸爸的信走路累了,這會兒正在半道上喘口氣、歇歇腳哩?!标牪坷锶⌒诺娜撕逍ζ饋怼?/p>
郵差叔叔有時會打破常規(guī)來到隊部,那必是有了電報。隊長伯站在“叮當(dāng)石”上喊話,“注意,注意啦!××家快來取電報!”這喊聲對于小山村無異引起一次局部小地震。大人們心頭一顫,有了甚事?快嘴嬸比收電報的人家跑得還快,不消多大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電報內(nèi)容,不用說肯定是大事。就是那一年立冬過后,家里也遇到了大事。
爺爺?shù)南⊥蝗话l(fā)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yán)重,呼吸困難昏迷不醒。家里人慌了神,還是隊長伯鎮(zhèn)靜,一面派人請郎中,一面果斷決定給外地的爸爸發(fā)告急電報。家里只有我一個男子漢,多少識文斷字,發(fā)電報的重任落到了我肩頭。隊長伯問電文怎樣寫,我剛說“爺爺病得厲害快回家”,他撥浪鼓似的搖起頭,“要不得,你有三個爺爺,說的是哪一個?再說這字就是錢吶,你當(dāng)是開銀行,錢多得花不完?”于是要我去找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孔二爺請教。
孔二爺快七十了,早年當(dāng)過私塾先生,村里遇到疑難的大事小情都請教他,隊長伯接到上級文件有不明白的地方,還要登門討教??锥敒槿酥t恭,有求必應(yīng),只是如今有點兒耳背。我使出吃奶的勁,臉紅脖子粗連喊帶叫說明來意,他側(cè)耳凝聽,要我大聲點。我摸一把額頭沁出的汗珠,雙手握成喇叭狀,又聲嘶力竭喊叫了一遍。二爺終于點頭明白了,拈著山羊胡須沉吟片刻,一字一頓說:“只需五個字,父病重速返?!眳柡?!到底還是學(xué)問大的人了不得,一下子省去好多錢。我在心里把五個字連念幾遍,謝過孔二爺,匆匆回家準(zhǔn)備下山發(fā)電報。
奶奶看看天色近午,把一塊玉米餅塞我兜里,再三叮囑揣好錢;媽媽遞上“滑墊子”,也要囑咐什么,我抓起墊子揮揮手,急火流星出了家門。郵電局在山下鎮(zhèn)子里,十多里山路。我們那里山上多石,下山修了一截截滑梯,“滑墊子”就是下山用的。沒見過吧?用幾層粗布像納鞋底一樣縫制而成,綁在屁股上儼然就是當(dāng)下流行的“乞丐服”。坐著滑梯下山,又快又省力,只可惜滑梯斷斷續(xù)續(xù),要是從山上一直修到山下,那就像坐電梯一樣從天而降。
一路上時而坐滑梯,時而穿山道,來到鎮(zhèn)上抬頭看看,天已正午。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郵局門口,穿綠制服的營業(yè)員正要關(guān)門,急得我又是喊叫又是招手。營業(yè)員是個戴眼鏡的叔叔,聽說發(fā)電報,趕緊帶我進(jìn)了營業(yè)室。
眼鏡叔是個熱心腸,幫我填寫電報單子,記下地址和收報人后,問電文怎么寫,不知是忙中出亂,還是心急健忘,一時竟想不起孔二爺說的五個字。大冷的天,急得我頭上冒汗,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五個,五個什么字來著?父病急……”眼鏡叔說:“別急,細(xì)細(xì)想,慢慢說。”我抓耳撓腮:“返……返……”眼鏡叔接口說:“父病急返,可以啦,這樣蠻好?!苯又儐柺遣皇羌依餇敔敳〉猛χ?,要爸爸趕快回家,我連連點頭。眼鏡叔一邊寫電文,一邊問我上學(xué)沒有,讀幾年級,聽我回答后竟高興地夸獎?wù)f,電文編得好,“急”字使用巧妙,一字二用,既是“病急”,又是“急返”。
瞅瞅喜形于色的眼鏡叔,心里半信半疑:真的好么?難道比孔二爺?shù)奈鍌€字還要好么?孔二爺可是村里老老少少崇拜的大學(xué)問家……不管咋說,歪打正著,省了一個字就是省了六分錢,買鹽能稱半斤,夠全家人吃上十天半月的。想到這兒,不由美滋滋地“嘻嘻”傻笑起來。
回到家說了電報順利發(fā)出,經(jīng)過郎中診治,爺爺?shù)牟∏橐财椒€(wěn)下來,一家人稍稍寬了心。夜里躺在火炕上,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爸爸收到電報,能明白啥意思嗎?不知火炕燒得熱還是心里煩躁,翻來覆去睡不著。爺爺屋里傳來“呼嚕呼?!贝⒙暫湍棠?、媽媽的低語,滿腦子忽而五個字,忽而四個字,忽而孔二爺,忽而眼鏡叔……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看見爸爸接到電報,反過來倒過去,怎么也看不明白。問遍工地上大大小小有學(xué)問的人,沒有一個看得出頭緒,爸爸急得狠命跺腳?!斑诉恕?,咦,咋是敲門聲?睜眼一看,爸爸接到電報連夜趕回家了。哇,心里的大石頭總算落地啦!
孫兒聽罷長噓一口氣,說:“那時要是有手機,只需分分秒秒就OK啦?!蔽倚ζ饋恚罢l說不是呢,現(xiàn)在啥都有啦,手機兜里裝,電腦挎在肩。地上有高鐵,天上有飛機……爺爺小時候想都不敢想的事,現(xiàn)在真正擺在眼前?!睂O兒望望夜空星漢燦爛,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神神秘秘說:“將來有一天我要去月球旅游,到那時爺爺和現(xiàn)在一樣,望著天上的月亮,拿起手機就能跟我聊天。我在月球上翻個筋斗,信不信?比孫悟空翻得還要高,爺爺用手機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呢?!蔽掖笮ζ饋?,“那是,那是,爺爺興許活到那一天哩。改革開放這三十多年,爺爺親眼看到國家發(fā)展那叫一個快,一年比一年興旺發(fā)達(dá)。上月亮,爺爺信,信,真的信!”
月兒越升越高,山村的小院里,祖孫倆唧唧咕咕說著悄悄話。
插圖/peipeilee發(fā)稿/丁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