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永明

1 ? 裁縫鋪

春節(jié)回家，家人說劉福的裁縫鋪拆了。家人的話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憶。

那時，小鎮(zhèn)上很少有鋪子，不像現(xiàn)在滿街都是商店。做衣服的鋪子就更少了，大多數(shù)人做新衣服請出門工，可請出門工有個局限，必須湊足了一天的活，不可能做一件衣服就請出門工，否則工錢就大過衣服了，不合算。因此做一件衣服很難。后來三家村的劉福在鎮(zhèn)上借了他叔公的一間門面房，開起了一個裁縫鋪，生意蠻好，全是鄉(xiāng)下婦女帶著孩子，上街扯好料，再去他那里量體裁衣。時間長了，都說劉福的手藝不錯，做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劉福的縫紉機便在小鎮(zhèn)上徹夜響個不停。這是小鎮(zhèn)上開辦的第一家個體裁縫鋪子。我娘偶爾也帶著我去一趟，只因生活太苦了，穿的都是娘做的老粗布襯衣，所以被娘帶到劉福的鋪子里，是件非常開心的事，因為有新衣服穿了。那時我的夢想就是有件不是娘做的粗布的衣裳，這樣我就能和鎮(zhèn)上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了。

父親開始張羅起蓋新房子的事，家里的經(jīng)濟更拮據(jù)了。過節(jié)時很少再穿到新衣服，也很少去光顧裁縫鋪。有一年過年，母親對父親說明兒長大了，人家孩子穿得都很體面，總不能讓自家的孩子穿得破破爛爛吧。母親尋思著準備為我做一套新西裝。母親原想請一次出門工，再湊點，給父親也做一條褲子，加上有些舊衣服要補，差不多一天工夫。因為做一件付的錢，和請出門工的工錢差不了太大，只是留中飯、晚飯，但活好做許多呢。父親不答應(yīng)，說只準明兒做一件，自己穿得破無所謂。母親就去扯料。晚上我聽到父親與母親吵架，父親說母親為我扯的布料價格太貴了，小孩子有個新衣服就可以了，扯那么好的布料干啥，又不是去相親。料好，做的工錢也大，母親又不是不懂。父親最后埋怨母親不會過日子，衣服也不許做。

母親拿著布料偷偷地帶我到裁縫鋪已快黃昏了。劉福見了我娘，笑著說阿巧給兒子做新衣服。娘點頭說過年了，兒子也大了，讓他高興高興。說完把料子放開。劉福一看，說這么好的料子做給你兒子？我娘說是呀。劉福說犯不著，你兒子正在長身體，穿了一年半載就穿不上了，留著長大了再做。我娘就問劉福怎么辦。

劉福說這樣吧，你先把料帶回去，我這里還有些料子，你選擇一下，既便宜又好看。我娘摸了摸那幾段料，說合適倒合適，只是孩子的父親又要說話了。劉福說沒關(guān)系的，我知道你的日子緊，我這都是為扯不起料又想穿新衣服的人準備的。只要你看上了，我就給你做，至于工錢和衣料錢，你們可以收了春熟再來結(jié)賬。我娘感激得連忙讓我叫劉伯……

從我娘那輩人到我們那一代人，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小鎮(zhèn)的裁縫鋪給做的。特別到了過年穿上新衣服時，更會想起鋪子了，還有鋪子里劉福那雙熱情的眼睛和他厚道的為人。人們對他是深懷感激。小鎮(zhèn)上那時現(xiàn)有的衣服很少，而大家又喜歡劉福做的式樣，加上他的手藝精通，劉福的鋪子因此在小鎮(zhèn)上很有口碑。說起劉福小鎮(zhèn)上幾乎無人不知。

小鎮(zhèn)裁縫鋪它打扮了一個時代，溫暖了一代人的心靈，如今鋪子拆了，但拆不走人們對它的深情懷念。

2 ? 整芝麻

天蒙蒙亮，娘為我煮好早飯，又特地蒸了兩個包子。娘說干活不是上學，餓了肚皮傷身體。第一次正式打工心里有些激動，好像自己真的長大成人。整芝麻純粹是體力活。一袋芝麻100斤重，扛上手推雙輪車，然后運到整芝麻機上，都由一人完成。說是芝麻廠，其實是一個車間，專為米廠創(chuàng)收臨時辦的，用的都是農(nóng)民工。芝麻車間主任是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婦女，白白胖胖，特別兇。見我是新手，差不多隔十分鐘來一趟，一會兒說我扛芝麻太慢，一會兒說我把機器開得太快，偷工減料。她非常挑剔，我毫無怨言，生活本來很苦再吃點苦不算什么。于是拼命干，一天下來共整了30包芝麻。

整芝麻讓我知道了累與苦，想起教室里的日子多舒服呀！下班回家時腿酸得有些邁不開步子，到家后娘見我滿頭灰塵，滿手血泡，頓時淚如雨下，哭著說：“兒啊，你慢慢做嘛，干嘛要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其實娘并不真想讓你去干，只是隨便說說呀。”

我說：“沒事。”洗完澡，吃好晚飯，便躲進蚊帳睡覺了。睡下去的我腰酸背疼幾乎散架。生活是苦，姐十五歲娘就讓她去縣城打工，希望我能好好念書，這是種了一輩子莊稼的父母對兒子唯一的希望。念書時，娘根本不讓我下田。爹是個本分的莊稼人，只有忍受生活苦難的本領(lǐng)。家中的三間破草屋快要坍塌……我躺在床上，我知道自己不能躺下……

忍著身體的疼痛和身心的壓力，第二天我還是去了。那一天我看著100斤的芝麻包，像面對一座山，怎么也翻不動，更扛不到兩輪車上。臨行時娘的話還在耳邊回旋：明兒，干不動就回來，娘不說你。最后娘又塞給我一副爹戴過的舊手套。娘不說我，我就這樣退卻了？就這樣被芝麻整垮了？爹那一言不發(fā)的沉默，讓我讀懂了生活的艱辛。我奮力扛著沉如鐵砣的芝麻包，我深知我搬動的不是芝麻包，而是搬起生活的重擔和明天的希望……非常感謝那位打包的伯伯，他被我咬緊牙關(guān)，決不屈服的樣子感動了。那天他幫了我大忙，使我勉強完成任務(wù)。事后他說如果我是他兒子，他決不讓我干這樣的活。但他又說多么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像我這樣堅強。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整芝麻的活慢慢熟練了。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歇歇，緩一口氣，再去扛第二包芝麻。工作需要積累經(jīng)驗，人生需要積累生活。這個暑假我真正體味了父母的艱辛與不易。那天我開心地領(lǐng)到人生第一次工錢：157元。捧著一沓皺巴巴的鈔票，那里浸著我的汗、我的血，還有我的希望和自信。我把150元交給了父母，留下7元錢，買了一包煙，給了那個曾經(jīng)幫我的伯伯，算是對他的感謝。

3 ? 排骨面

暑期，父親和幾個社員去公社糧庫糶糧，被我知道，纏著也要去。父親不同意。我又哭又鬧。社員見此，指責父親，說孩子要去就讓他一起去，難得一趟，又不是坐輪船要買票。父親猶豫，最后說到了鎮(zhèn)上不許要這要那。我一邊抽泣一邊點頭，這才跟著上了船。

糶完糧，已是午時，社員們一致說吃了中飯再回去。父親就拉著我進了街市。街上很熱鬧，說好不能要這要那，我就很乖，看到那轉(zhuǎn)悠的風車也只是偷看一眼。社員們來到前進飯店，飯是吃不起，因為吃飯還要菜，于是每人要了一碗光面，兩毛錢。當然我也有一碗，心里好開心。那時吃到三分錢一根的油條足以叫人幸福一輩子，兩毛錢的一碗面就可以幸福幾輩子了。大家落座，服務(wù)大媽很快把面端了上來。紅油面哎，就是見上一面，已經(jīng)是大飽眼福了。大家“呼啦呼啦”吃得滋味無窮。社員劉突然對我父親說，你就讓你兒子吃光面？至少給他買塊排骨，難得出來一趟。有人開始附和，就是嘛，是你兒子，老了你要靠他的。我含著面條看著父親不敢說話;父親滿臉尷尬。不就是五毛錢嘛，少抽幾包煙。去，去給你兒子買。父親最后真的去買了。那個下午我完全沉浸在排骨的美味之中，那油煎的排骨香得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如果有人問我世上什么最好吃？我會響亮地告訴他——排骨！

船在河中悠悠地行駛，排骨在我心中悠悠地回味。回去后我要告訴我娘今天你的兒子吃到了你一輩子也沒吃到過的排骨，讓我娘與我一起分享這種貧窮時代所沒有的幸福。然而還沒等我把這種幸福告訴娘，父親的棍棒已經(jīng)打在我的腿上。父親兇狠的樣子可怕極了。我娘還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父親那么好給我買排骨吃，現(xiàn)在怎么如此風云突變。

“你讓我丟盡了臉?！备赣H邊打邊說。

娘連忙奪下父親手中的棍棒，說：“好好的，為什么要打他？”

父親怒氣沖天，說：“一塊排骨要五毛錢呢！一天才掙三毛錢?！?/p>

娘說：“買不起你可以不買，既然已經(jīng)給他買了，又何必打他呢？讓他吃了也不開心……”

后來我明白父親因為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才給我買排骨，要是我不去就沒有這種事，是我傷了他的自尊，他才動手打我?？沙闪宋业囊环N傷痛——一個美好的開頭被父親打成一個痛苦的結(jié)局。晚上，我睡在床上想想排骨的香又摸摸腿上的疼，好似食了“禁果”。父親倒不如不要給我買排骨，因為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幸福只會給人帶來傷害，甚至對美好產(chǎn)生懷疑?；蛟S那時的生活太艱苦了，幸福本來就是一件遙遠的事情。但排骨面梗在我心里，帶來的卻是無窮的酸楚。因為排骨面里有父親的虛榮，有時虛榮比艱苦還可怕。

傷痛伴著我成長——現(xiàn)在我已有了兒子，做了父親。兒子生活在一個與我不同的年代里，物質(zhì)條件優(yōu)裕。但我?guī)コ耘殴敲娴臅r候，他臉上的神情與我當時吃排骨面的神情非常相似，他的臉上掛滿笑意，也是大口大口地吃，而且目不斜視盯著排骨，好像排骨上有著他童年的全部快樂?？此缘媒蚪蛴形叮业难劬駶櫫?，我知道我要做的就是讓他這份美好和快樂保持到永遠。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