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慧 王忠聰
“《生死疲勞》打一個形象化的比喻,如果說我的作品都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版圖上的建筑,那《生死疲勞》應(yīng)該是標志性的建筑?!?006年3月15日,莫言做客新浪讀書名人堂談《生死疲勞》時如是說。作為“標志性建筑”,《生死疲勞》這部49萬字的長篇小說,著重敘述了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門屯地主西門鬧一家和長工藍臉一家50年間所經(jīng)歷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從1950年到2000年年底,通過“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和“結(jié)局與開端”五個部分,把人生歡樂與苦難的相互轉(zhuǎn)換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給讀者,并在這曲曲折折、生死悲歡的轉(zhuǎn)換中以深沉渾厚的筆調(diào)張揚了有價值的人性。
《生死疲勞》目錄前的“主要人物表”中,排在前兩位的是西門鬧與藍解放。筆者讀完作品后卻萌生一念:這二位雖是本書的敘事主人公,在穿針引線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尤其是經(jīng)歷“六道輪回”被冤殺后先后轉(zhuǎn)世為驢、為牛、為豬、為狗、為猴、為大頭嬰兒的西門鬧,幾乎貫穿始終;但此二人皆非寄寓作者理想精神的核心人物,“原西門鬧家長工”、“解放后一直單干”、“全中國唯一堅持到底的單干戶”藍臉才是莫言理想精神的化身。
藍臉的原型是莫言六七歲時就讀的學校旁邊的一位農(nóng)民。這位農(nóng)民以個人的力量與公社化運動相對抗,被很多人打罵,甚至跟自己的兒子、女兒都分道揚鑣,但他依然沒有屈服,一直堅持到最后。歷史證明了這位農(nóng)民是正確的。這位農(nóng)民身上表現(xiàn)出的有價值的個性恰恰與作家莫言的精神追求相契合——莫言在回顧《生死疲勞》的創(chuàng)作歷程時,曾說:我覺得講真話毫無疑問是一個作家寶貴的素質(zhì)。如果一個作家講假話,不但對社會無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因為好的文學作品,肯定有一個真實的東西在里邊,尤其是真實地反映了下層人民群眾的生活面貌。我有一種偏見,我覺得文學藝術(shù),它永遠不是唱贊歌的工具。文學藝術(shù)就是應(yīng)該暴露黑暗,揭示社會的黑暗,揭示社會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揭示人性中惡的部分。所以我的很多小說一旦發(fā)表以后,有些讀者也不高興。因為我把有些黑暗暴露得太徹底。當然我不會迎合這樣的讀者,而犧牲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則。我最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指《生死疲勞》),寫了一個后記,最后一句話就是說:“哪怕只剩下一個讀者,我也要這樣寫”。
縱觀現(xiàn)當代文學史,在集體驅(qū)力背景下,作家能夠堅持“有偏見”的“講真話”,“只剩下一個讀者”“也要這樣寫”,又何嘗不是有價值的個性?
中國留美作家劉再復曾評價莫言說:莫言本人完全是文學中人,離政治很遠也不太懂政治。他渾身都跳動著作家的良心,他從不回避黑暗,每一部作品都是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呼喚,對于數(shù)十年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政治荒誕現(xiàn)象,他都給了充滿正義感的回應(yīng)……如果真要從“政治標準”苛求,把莫言放回“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大毒草”,紅衛(wèi)兵有足夠理由對莫言進行十次“檀香刑”和一百次“牛棚”處罰。
莫言并非把批判現(xiàn)實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他自然地關(guān)注人性、呈現(xiàn)人性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中的“荒誕”屬性,因為關(guān)注得真誠,寫得真實,又自然地顯現(xiàn)出罕見的批判性力度。“并非把批判現(xiàn)實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自然地關(guān)注人性、呈現(xiàn)人性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中的‘荒誕'屬性”恰是莫言創(chuàng)作個性的社會價值所在。由此不難看出,莫言的性情表白與劉再復的外在感知與評價在“有價值的個性”點上迸發(fā)出強烈的共振。正是由于莫言在三十余年的寫作中執(zhí)著于有價值個性的追求,諾貝爾文學獎最終才幸運地落在了他的頭上。
“我手寫我口”,莫言這種精神生命情愫傾注在《生死疲勞》的創(chuàng)作中,傾注在藍臉身上,不只使自己“可以感受到一瀉千里很暢快的感覺”,也使讀者伴隨著小說中人物歷史命運的多舛產(chǎn)生真情的奔涌。
作品中的藍臉原本是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門屯地主西門鬧從關(guān)帝廟前雪地里撿回家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與年齡,無名無姓,西門鬧抱回家救活后因其“左臉上有巴掌大的一塊藍痣”,故賜名“藍臉”,收為長工。土改后,雇農(nóng)成分的藍臉娶了西門鬧的二姨太迎春為妻,生下了兒子藍解放,再加上西門鬧與迎春生養(yǎng)的金龍、寶鳳,五口人在一起生活?!懊飨I(lǐng)導下的共產(chǎn)黨”分給了藍臉八畝地,從此,藍臉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屬于自己的土地。然而,心懷感恩的藍臉卻以“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為由,拒不入社。1965年“那個動蕩不安的春天”,為了“消滅最后一個單干戶”,村黨支部書記“洪泰岳動員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能言善辯的女人”、“心靈嘴巧的學童”輪番上陣,勸藍臉一家入社。在巨大的壓力下,藍臉讓妻子迎春領(lǐng)著金龍、寶鳳帶著四畝八分地加入了人民公社,自己到縣里、省里上訪——省農(nóng)村工作部部長在陳縣長寫的介紹藍臉情況的書信上批了幾行字:“盡管我們希望全體農(nóng)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體化的道路,但個別農(nóng)民堅持不入,也屬于正當權(quán)利,基層組織不得用強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逼他入社。”藍臉將此信“裝在玻璃鏡框里,懸掛在墻上”,爭取到了單干的權(quán)利,兒子藍解放貪圖“好玩”也堅持留下來與父親單干。五口人分成了兩撥,原來“被集體的土地包圍著的八畝地只剩下三畝二分,狹長的一條,猶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壩”。文革初起,十六歲的藍解放被排斥在紅衛(wèi)兵之外,“備受冷落”,“自卑,恥辱,焦慮,嫉妒,渴望,夢想”“匯聚心頭”,“為了加入革命洪流”,響應(yīng)“更大的、更高級的熱鬧”的召喚,藍解放“低下了高貴的頭”,背叛了生身父親藍臉,帶著“一畝六分地、一張犁、一架耬、一頭牛,加入了人民公社”。藍臉沒有被“入社之后不干一天重活,輕活不想干就歇著享點清?!钡脑S諾所誘惑,也沒有在“我們要抹掉你這個黑點”的死亡恫嚇面前所屈服,面對“老婆分居,兒子離去,唯一不背叛自己的牛也被強行拉走”,坦然“從那間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壘了一個土灶,用一個鋼盔權(quán)充鐵鍋?!薄皼]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頭刨地。一個人無法使用那輛獨輪車往地里運糞,他就用扁擔籮筐搬運。沒有耬播種,他就用小镢刨出溝,用葫蘆頭做成播種器點播。”從1967年至1981年,藍臉就這樣固守著自己的“一畝六分地”,固守著自己獨立性的信念,固守著“走自己的路”,固守到“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制”的實施!當“整個高密東北鄉(xiāng),整個高密縣,都在夸”藍臉是先知先覺時,藍臉激動不安地說:“我不是圣賢,毛澤東才是圣賢,鄧小平才是圣賢”,“圣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么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準了?!薄皬慕裰?,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這塊堅持了五十年沒有動搖的”“一畝六分地”,在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幾乎成了專用墓地”——藍臉連同他“缸里的麥子、綠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蕎麥以及梁上吊著的玉米”葬在這里,“西門鬧和白氏葬在這里”,迎春“葬在這里”,“驢葬在這里,牛葬在這里,豬葬在這里”,“狗”葬在這里,“猴”葬在這里,“西門金龍葬在這里”,合作葬在這里,秋香葬在這里,春苗葬在這里,龐虎葬在這里,王樂云葬在這里,龐抗美葬在這里,西門歡葬在這里,藍開放葬在這里,龐鳳凰葬在這里——正如同藍臉墓碑上的碑文:“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一畝六分地終于成為“朝拜祭奠”之地。
這一畝六分地不只是歷史洪流中藍臉違背思潮執(zhí)著于有價值個性的豐碑,更是眾人追隨社會潮流奔波勞碌一生后的安息棲宿地與魂靈歸宿所在!五十年的潮起潮落,五十年陰晴圓缺,五十年的生離死別,莫言用如椽大筆把有價值個性這一理想化精神揮灑在藍臉這個小人物身上。從相貌到思想到言行,藍臉曾經(jīng)是多么的不合時宜,然而正是這類不合時宜成為推進歷史發(fā)展的中流砥柱。
《生死疲勞》中,藍千歲在說野豬刁小三時曾感慨:“我感到這個雜種身上有一種蓬蓬勃勃的野精神,這野精神來自山林,來自大地,就像遠古的壁畫和口頭流傳的英雄史詩一樣,洋溢著一種原始的藝術(shù)氣息,而這一切,正是那個過分浮夸的時代所缺少的,當然也是目前這個矯揉造作、裝嫩偽酷的時代所缺少的?!蔽蚁?,這正是莫言借歷經(jīng)六世輪回的藍千歲之口抒發(fā)的自己內(nèi)心的感慨,也是眾多心有靈犀讀者的感慨!行筆至此,耳畔響起《生死疲勞》開篇前的引語:“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p>
參考文獻:
1.楊小濱,《<生死疲勞>:魔幻當代史》,《新京報網(wǎng)書評》2012年10月13日
2.林間,《莫言和他的故鄉(xiāng)》,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
王中慧,教授,現(xiàn)居山東濰坊。王忠聰,教師,現(xiàn)居山東濰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