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收到小白的信是在開元年間。那年夏天天熱得很,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像透明的粥,咕咚咕咚煮著。鄉(xiāng)下呆久了忽然就覺得自己其實身處古老神話里: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赤裸著上身的虬髯男人,無遮無攔的熾熱日頭,耳邊是類似冷兵器碰撞以及干草嗶剝嗶剝?nèi)紵陌自胍?。好不容易憋出的七絕剛寫了一半,忽然飛進來一只病怏怏的白鴿,毫不客氣的啄食我的墨。我就知道小白的信來了。
“我要成親啦!”信中他以一種興高采烈的口吻寫道,歡天喜地的請我去長安喝喜酒。好哇!長這么大我還從沒去過長安呢。正高興著,沒想到結(jié)尾他筆鋒一轉(zhuǎn)——“為兄彩禮還差紋銀十兩,請賢弟入京時帶來,切記!切記!”敢情這小子是找我借錢來著呢!我鋪開紙,自以為很委婉的拒絕了他(當然,我表示他的婚宴兄弟還是會去捧場的),然后把信塞到信鴿腿上的小信筒里。此時那專心致志啄墨的蠢貨才抬起腦袋,用它迷茫呆滯的小眼睛瞪了我半天,撲騰一下翅膀,歪歪斜斜飛走了。
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我拾掇了幾件衣裳,跨著一頭毛驢,到長安尋找小白。長安城氣派非常,房屋密集,街道很寬,呈井狀劃分為七十二坊。集市也是我從未見過的熱鬧,赤膊的師傅梆梆地打著芝麻燒餅,媚眼如絲的胡姬撥弄著龜茲琵琶,還有商人在售賣體壯如牛的昆侖奴。秋天的街道上鋪滿落葉,給人一種金碧輝煌的錯覺。街邊魚鋪門口留下滿地魚鱗,在太陽下閃耀著森冷的光。沒起風,我卻無端端打了個哆嗦。那時我還不知道,掀開這層繡著花好月圓、盛世升平的軟綢,這座城的本質(zhì)則是一片灰色的遼闊墓域。
我照著小白信里給的地址,大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他的府邸——并非是在從前我們一起喝酒時他吹噓的那個繁華地段。接下來的場景讓我目瞪口呆:破舊的府邸前密密麻麻圍了一排黑甲黑盔的大兵,一個個冷著臉,面無表情,雕塑般立在那兒,有如不怒自威的金剛;府門前擺著把太師椅,上面睡著個肥胖的中年女人,鼾聲響亮。我一溜小跑過去,給大兵們賠笑,叫了幾聲“大兄弟”,沒人理我?。我知趣走開,去戳那個胖女人。就在我疑心指頭快被戳斷的時候,那女人悠悠轉(zhuǎn)醒過來。我忙問她小白的事。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附逆!早被車了!”又閉上眼睛打瞌睡,發(fā)出母豬般的呼嚕聲。我那時還年輕,又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哪見過這架勢,惶恐不安的搓著雙手,嘟噥道:“我……”那女人猛然睜開眼,咧開厚唇,露出滿口黃牙:“認尸三文,領遺物一兩!”雖然沒弄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還是交了一兩,領了幾箱蛀的沒法翻的舊書來。如今想想,當時真是忒老實。
后來我從那堆書中翻出三封嶄新的信來(估計是小白遭難前寫的,不知是何原因沒寄出去),分別是:給豹哥、給柳妹、給不醉居士(就是我)。出于尊重隱私,我只拆了給我的那封。其實也沒有什么建設性的內(nèi)容,大意是讓我相信他沒附逆,說他萬一不幸遭難請我千萬來幫他收尸,并許諾欠他的十兩銀子不用還了,權當喪葬費。讀完我就覺得小白這人腦子有毛病——我何時欠過他十兩銀子?就算欠了,他死了我還誰去!
這事兒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幾個月前還和我鴻雁傳書來著呢,怎么轉(zhuǎn)眼間就被車裂了?越想越不對勁,連晚上做夢都夢到小白拖著半截身子朝我爬來,倆死魚泡眼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老醉……你……你可得幫我啊……”把我嚇得屁滾尿流。醒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耳邊盤旋著的尖銳蜂鳴像是小白受刑時控制不住的尖叫。我干熬了一天,并不見好,就跑到郎中那兒開幾服藥,順便打聽下小白的事兒。
那老郎中似乎有兩百歲了,說話慢吞吞的,嘴里像含了個胡桃。
“沒事……被魘住了,這幾劑藥下去準見好!”
“小白?…你是說白相公吧?讀書人嘛……唉!心眼兒都給讀壞了,附什么不好,偏附逆…”
然后我就混亂了,迷迷糊糊回到客棧,迷迷糊糊睡著,又迷迷糊糊看到小白朝我爬來,發(fā)出沉重的嘆息:“唉!這種老糊涂蛋的話你也信……”這時候我的膽子已經(jīng)大起來了,就試探著問道:“要不再去跟街上的混混打聽一下,這種事他們應該清楚。”小白點點頭,轉(zhuǎn)身艱難的爬走了。
第二天剛出門,看到個小黃毛在街上上躥下跳,一雙綠豆眼瞄著我,像看一塊肥肉。于是拉他來問話。那賊眉鼠眼的小黃毛抓耳撓腮道:“那個替死鬼?不好說!不好說!…豹哥想謀反,說先把國庫搶到手能鼓舞士氣,結(jié)果皇帝跑到了國庫一看,什么都沒給他剩下,心馬上就碎了,立刻下重兵鎮(zhèn)壓……”話沒說完就一溜煙跑了,還順走了我倆荷包(荷包看起來沉甸甸、鼓囊囊的,其實里面都是石頭)。
那晚,不出意料的,我又夢到了小白。這回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嗚嗚咽咽的反復念叨:“柳……柳……”眼神特幽怨??吹梦倚陌l(fā)毛。我忽然想起那封“給柳妹”的信,此時我也不管什么隱私不隱私了,三兩下撕開那封包的還挺精美的信,抖了抖飄出一張薄薄的桃花箋,上面歪歪扭扭地題著首酸詩。好像是寄往錦紅樓的,我覺得有必要找出此人,搞清楚小白的遭遇。
后來有人告訴我,錦紅樓,是個妓院。
接待我的是一個面色慘白的老鴇,一說話粉就下雪似的簌簌往下掉。嘴唇倒是搽的極鮮紅,一撅就能淌血似的。此時她正用一方紅帕子揩眼淚,致使臉上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她倒是顯得極為悲戚,抽咽道:“白公子可是個癡漢子啊……都是阿豹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坑了他!”我一聽有戲,忙往她懷里塞了幾塊碎銀子,告訴她我和小白是摯友,他的后事由我負責。那老鴇識相的多擠了幾滴淚,一邊揩一邊用極尖細的聲音說道:“失禮,失禮!”
從錦紅樓出來已是三更天,帶著一身香噴噴的脂粉味。月亮懸在中天,油膩膩的像個餅,倒映在鼻涕一樣又濃又綠的塘水里。月色白的瘆人,落在水中央像人的頭骨。我打了個寒戰(zhàn),縮縮脖子,埋頭走進茫茫夜色里。從與老鴇的談話中我總結(jié)了幾條信息:
一.是豹哥附逆而不是小白
二.豹哥花了十兩銀子使小白替他坐牢,并承諾一定救他出來
三.小白之所以肯如此是為了那個柳姓妓女
以上幾條充分證明了老鴇的觀點——“白公子可是個癡漢子啊……”
我沒有去找柳姓妓女,據(jù)老鴇所說,她早已跟豹哥私奔,潛逃到鄉(xiāng)下避風頭了。她當時笑得一臉曖昧:“您要是找小柳,一年后還是這地兒,她準回來!這小妮子手段高明著呢!”
我也沒有出錢把小白給埋了,為這事兒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后來總算下定決心去認尸時,還是那個女人,用鼻孔望著我:“臭的沒辦法,老招蒼蠅,給扔了!”閉上眼,發(fā)出母豬般的鼾聲。
我再也沒有夢到過小白。
(作者介紹:王旌熒,湖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