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1923年,有“藝術(shù)叛徒”之稱的畫家劉海粟先生,在上海美術(shù)用品社出版了一冊裝潢考究的畫冊——《海粟之畫》,定價大洋兩元半,可謂昂矣。
這樣一本高檔大氣的畫冊,出版后卻鬧出一個抄襲案例,成為上海灘上的笑談。
事情是這樣的——
《海粟之畫》里有一篇劉海粟手書的自序,文如下:
海粟繪畫,最不喜求人作序。求之大人先生,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學者名流,必至敷衍恭維,反失實在,終不如不序為得也。幾張涂抹,原算不得東西;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以之覆瓿,以之當薪。曷為而要序為?
癸未三月 海粟自題
(按:原文無標點,筆者代加)
這篇半文半白的小序,很有特色,不求人作序,骨子里透露出孤傲的氣質(zhì),有著很自負的一面,很符合“藝術(shù)叛徒”這個頭銜。
然而,不久人們就發(fā)現(xiàn),劉海粟這篇序文竟然是抄來的,而且抄的還是大名鼎鼎的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
《鄭板橋集》中的《十六通家書小引》也有一個自題的小引:
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 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
乾隆己已,鄭燮自題。
鄭板橋的這通小引,名氣很大,讀者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兩文不但思路一致,用語也基本相似,很多文字是直接蹈襲,有幾處是改成適合當時情形,如“湖海名流”,改為“學者名流”;“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則改為“必至敷衍恭維,反失實在”;“糊窗糊壁,覆瓿覆盎”,則改為“以之覆瓿,以之當薪”,以適應(yīng)自己目前的需要。值得指出的是,劉海粟自序的最后一句“曷為而要序為”,簡直不通,可見劉海粟文言修養(yǎng)的不足,甚至可以說文言文都寫不像樣。要表達這個意思,只要說“曷序為”就可以了,他累累贅贅地這么一說,完全是“三家村猴子王要裝秀才”的味道沒有必要。
真想不通劉海粟為什么要來這一出假風雅,卻露了真馬腳。
大概當年劉海粟不過二十出頭,在藝壇上還是初出茅廬,捧場人不多,只能裝扮裝扮自己粉墨登臺了吧。
《海粟之畫》中的這個馬腳,自然很容易就被人看出,1925年12月6日《金剛鉆報》就有一篇署名黃浦灘的文章《哈哈劉海粟》這么說:
藝術(shù)叛徒劉海粟,他有一本《海粟之畫》,定價二元半。吾極愛其畫,而尤愛其《海粟之畫》的一篇序文,所以二元半也算不得貴。這篇序文且錄下,大家賞鑒賞鑒:
(此略)
劉海粟的這支筆,何等流利?何等雋逸?真不愧是個藝術(shù)叛徒咧!但是我最近買得一本《鄭板橋家書》,那家書前的一篇序文,竟完完全全抄劉海粟的序文。如今我也錄起來,請對照對照:
(此略)
唉!鄭板橋啊,做不出序,不如不序為得。厚了臉抄人家,阿要難為情?須知“抄襲大家”四字,是無上榮銜!即使求不到大人先生和湖海名流,也何必做個抄襲家?你既知借光為可恥,那么抄襲叛徒就不可恥嗎?為了一篇序,為甚么下作到如此地步呢?或者你以為抄了藝術(shù)叛徒這篇序文,就可以也賣他二塊半錢一部家書的嗎?哈哈!劉海粟,我?guī)湍愕拿?,代你罵那抄人序文、不要臉的抄襲叛徒鄭板橋。你道如何?哈哈,藝術(shù)叛徒劉海粟!
此文正話反說,替劉海粟罵抄襲家鄭板橋,其中“抄襲大家”“下作”等詞,很是銳利,嬉笑怒罵,也是一絕。劉海粟讀了是俯首無言還是奮起反擊呢?沒找到相關(guān)資料,這里不敢亂講。
劉海粟抄襲鄭板橋序言一事,到1933年還被人提起。《微言周刊》第一卷第四期署名素人的《食肉齋隨筆》有一條就舊事重提:
劉海粟七八年前刊行《海粟之畫》,自序系抄襲《鄭板橋集》之《自序》,一時傳為笑柄。
這個抄襲事件翻過不談,我們退一步看,劉海粟是否如他自己所說:“海粟繪畫,最不喜求人作序”呢?這句話是由衷之言還是不經(jīng)大腦,直接從鄭板橋文章中剝過來的呢?
好笑就好笑在這里,因為劉海粟是最好標榜的,他的畫冊太喜歡別人作序了。
我們不妨來看看1933年出版的《劉海粟近作展覽會》畫冊。這本畫冊的第一頁是林森題的“引言”,在他的照片“一九三〇年攝于巴黎”后面,有吳敬恒、馬相伯、蔡元培的題字。然后是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序,居正、吳鐵城的序,還有一篇署名路易賴魯阿的《中國文藝復興大師》一文,此文第一句就是“這篇序文不會長的”云云,可見也是一篇序文。(按此前劉海粟在滬上北京路、貴州路口湖社開“劉海粟歐游作品展覽會”時,已經(jīng)有曾今可把他譽為“中國文藝復興大師”了,參見拙作《從一次筆戰(zhàn)看徐悲鴻和劉海粟的恩怨》,此不贅)還沒完,后面還有陳公博、梁寒操、劉英士的序。整整七篇序,這就是自稱“最不喜求人作序”的劉海粟的畫冊的各種序。
不過幾年時間,劉海粟再也不必自己來抄襲,貽笑大方了,他積聚了足夠的名聲,自有人為他站臺,確實,做畫家賣畫少了名人噓拂怎么行?
(作者為《蘇州》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