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紅
逮魚
■王永紅
王永紅,男,漢族。中共黨員,副研究館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五峰自治縣首屆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主席,現(xiàn)任五峰文聯(lián)漁洋關(guān)分會會長。出版長篇小說《享受父愛》、評論文集《評說〈享受父愛〉》和詩詞集《抱樸齋詩箋》等多部;在《長江文藝》《芳草》《三峽文學(xué)》《湖北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散文、詩詞、論文及民間文藝作品500多篇(首);主編《五峰民間故事》《劉德培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國民間故事全書湖北·五峰卷》(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出版,榮獲國家級“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侗泯S文選·詩歌卷》《抱樸齋文選·小說卷(上下集)》(約100萬字,海天出版社出版)。
鄭家河以前出魚,灘上有,潭里有。漲水時,你在岸上,用筲箕,用撮箕,用篩子,用篩籃,能舀得到斤把重的魚,據(jù)說有人舀到過三四斤重的呢。魚的種類也多,白甲、花千、拐子、烏鱗、木匠、烏板、洋魚、土魚、黃骨頭……不下十種,數(shù)量也多,個頭也大,斤把重以上的魚,一個潭里少則幾十、百把條,多則數(shù)百、上千條。還有篩子大小的甲魚、人把長的大鯢。
鄭家臺的人管甲魚叫團魚,管大鯢叫娃娃魚。娃娃魚像娃娃,很多人不吃娃娃魚,說娃娃魚是娃娃變的,吃了娃娃魚就不生娃娃了——娃娃被自己吃了唦!
有的人專弄娃娃魚吃,說是大補品,吃了滋補養(yǎng)人。娃娃魚好吃卻不好捕捉。鄭家臺的人弄魚不說捕捉,他們有自己的說法,選用了一個“逮”字。會逮娃娃魚的人極少,住在鄭家河邊上的人,多半沒有親自嘗過娃娃魚的味道哩。不過,鄭家臺卻有一個會逮娃娃魚、吃娃娃魚吃膩了的人,此人名叫鄭毛子。戶口冊上寫的是鄭茂志,那是村里學(xué)堂老師給寫的。其實,毛子才是他的真名。這毛子是有點講究的哩:毛子即貓子,鄭家臺取名叫貓子、狗子的極多。叫貓子的又分大貓子、小貓子、小小貓子?;蛘呓性堊印①Z貓子、何貓子、史貓子等。鄭家臺最出名的要數(shù)鄭貓子,但大伙不叫他鄭貓子,而叫他水貓子。水貓子學(xué)名叫“水獺”,本是一種水陸兩棲動物,它機靈、兇狠、行動敏捷,以捕食魚類為生,是魚類的天敵,最擅長水中活動。人們把鄭貓子喚做水貓子,一聽這名兒便可知其水性好,忒能捕魚。水貓子四十上下年紀,人壯實,也精神。
說起水貓子的水性,好到在整個鄭家臺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他會泅水,泅拉弓(蛙泳)像箭離弦,泅插花(自由泳)不帶一點兒水星子,仰游可以不動四肢,踩水水只漫齊腰間。
他家門前有一個潭,叫長潭,四五十丈長,一二十丈寬,深不見底,黑沉沉,陰森森,好多會水的都望而生畏,望而卻步。水貓子他不怕,他扎下水去,可以繞長潭一圈。出得水來,臉不紅,心不跳,氣不喘,有人說他能在水里換氣。這本來是恭奉他的,可他卻不高不低蹦出一句話:你下去換給我看看。誰也不敢下去。
他的功夫是從他老子那里學(xué)來的。他七歲獨闖長潭。他看見他老子在水里來回自由如履平地,他想跟他老子一樣做個水中仙。他每天跟著老子下河去,開始在沙灘上或在潭岸邊,手撐在石頭上練習;后來就撲在水里,仰著頭,雙腿亂彈——水花四濺,他覺得怪有趣的。
老子喜歡兒子跟著他一樣迷上這鄭家河。不錯,是老子的種,他竟當著兒子的面這樣說。得虧兒子還小,還沒有意會到這話里頭的刁鉆味兒。
盛夏的一天,沒一絲兒風,天氣怪熱。天上的云都怕熱,逃得無影無蹤了。大地像蒸籠,悶熱得喘不過氣來。好多好多人都下鄭家河去洗澡,水貓子去了,他老子、他老娘也去了,男人都去了。不少女人坐在水邊石頭上,雙腿浸在水里,瞧自個兒映在水里的人影兒。男人們則一絲不掛,赤條條在水里追逐嬉戲,還有的人仰浮在水面上比撒尿,看誰撒的高,看誰撒的遠,撒尿的那東西傲然挺立,噴射出細細的水柱,那東西一擺一擺的,在水面上進行著一場別開生面的、生機勃勃的比賽,女人們看見了不遮不避,盯著看,還吃吃地傻笑呢。
水貓子的老子又顯手段了。他摟著兒子,下了長潭,踩著水,時不時把兒子舉過頭頂,他卻半截身子在水面上,像跳舞一樣,甩著膀子扭著腰,看得見他的肚臍眼,看得見他撒尿的那東西在不停地擺動,岸上的人看呆了,女人們臉紅了。
踩著踩著,他突然把兒子舉過頭頂旋轉(zhuǎn)一圈,岸上的人齊聲叫好。他興奮異常,在水中打著旋,轉(zhuǎn)著圈圈,就像跳著節(jié)拍快捷的現(xiàn)代舞,飛濺的水花,讓人眼花繚亂,在人們歡呼雀躍聲中,他用手掌托起兒子。然后,高高舉過頭頂,兒子驚喜地歡呼。突然,他把兒子扔了出去,扔得好遠好遠。兒子一下沉入水底,一串氣泡從水里冒出,岸上的人慌了,狂呼亂叫,兒子的娘在岸上大蹦大跳大吵大罵,你個狗日的,你個遭千刀萬剮的,你個遭雷打火燒的,你個不得好死的,你還我的兒子來,你還我的兒子來呀!她哭著罵著朝水里沖,被人們使勁地拉住了。水貓子的老子卻在水里哈哈大笑,接著一個猛子扎下去,把兒子托出水面,兒子愣愣的,想哭,但忍著沒哭。
有種,這才是我的兒子!他對兒子這樣說。怕不?他問兒子,兒子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一拍兒子的屁股,哈哈笑了。像老子的樣兒,是老子的種!他又對兒子這樣說。說完,就一把抱住兒子,對兒子一陣猛親,親得兒子快呼不出氣來了。娘在岸上叫,叫他把兒子送上岸來。
讓他自己上去吧!他說完,又一下扎進水底,把兒子撂在河中間,兒子在水面上,手亂劃,腳亂彈,居然浮在水面不沉了,居然往岸邊游過來了。
娘笑了。岸上的人也都笑了。老子笑著游過來,把兒子送上岸,塞進娘懷里,兒子雙手箍著娘的頸項說,我會泅水了!我會泅水了!說完,眼睛里滾出了晶瑩的淚珠子。
從此之后,水貓子愛上了鄭家河,迷上了鄭家河,與鄭家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無論是盛夏酷暑,還是天寒地凍,他都泡在鄭家河里,日日,月月,年年,他老子除了當?shù)褪钱斔麕煾?,水上功夫,水下手段,他都一一學(xué)到了手。有一天,他老子拿著十個銅錢,那銅錢磨得金黃锃亮。老子對兒子說,我把這十個銅錢扔進長潭,我倆同時扎猛子下去撈,看誰撈的個數(shù)多,就算誰贏。兒子點頭,沒有半點猶豫。兒子與老子同時扎進長潭,同時浮出水面,兒子高舉著手里的銅錢說,我撈到了五個,爹你呢?老子說,我比你少一個,算你贏了。兒子說,不,潭里還有一個銅錢,我要去把它撈上來。他一個猛子扎下去,好久好久不見兒子冒出頭來。老子慌了,急忙往潭里撲,正在這時,兒子浮出了水面,手里高舉著那個金光閃閃的銅錢,臉上堆滿了笑,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老子飛跑過去,一把抱住兒子,大聲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你比老子更英雄!又一年冬天,寒風刺骨,冰雪蓋地,漫天大雪飛舞,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烤著熊熊燃燒的柴火,不敢跨出大門一步。兒子心血來潮,突發(fā)奇想,居然要同老子下長潭比游泳,這可真是一奇招一絕招??!老子又不是那種軟蛋的角色,哪能不應(yīng)戰(zhàn)呢?就一同跑到長潭,扯去身上的棉衣棉褲,飛身躍進長潭里,一同繞長潭游了八圈,老子受不住了,上了岸。兒子又暢游了八圈。上岸時,背脊上已落滿了厚厚一層雪,遠看就像他穿著潔白潔白的衣衫哪。兩人對決勇者勝。兒子問老子,怎么樣啊?老子打著寒顫說,我輸了!
老子教兒子學(xué)會了逮魚。兒子居然要同老子再比高低:兩人同時下水看誰先逮到魚。初生牛犢真的不怕虎呀!說比就比,老子還真怕兒子不成。
倆爺子同時下水,同時看到一條白甲魚鉆進了花水中的一個巖洞。倆爺子面對面同時把手伸進洞里,老子抓住了魚頭,兒子抓住了魚尾。老子要兒子松手,兒子要老子松手。兒子老子都不松手,兩人同時一用力,活赳赳的魚扯成了大小兩截,出水時,老子拿著魚頭,兒子拿著魚身。不用拿上岸用秤稱,老子1斤不到,兒子3斤有余,老子輸了!老子嘿嘿對兒子笑著說:有種!老子真的認輸了!鄭家河再沒有你的上手了!兒子功夫到家了。
老子乘鶴西去了。娘老了。老娘眼瞎了。水貓子靠逮魚為生,靠逮魚養(yǎng)活老娘,他賣魚買鹽,賣魚買糧,賣魚買布。他還賣魚攢錢娶進了媳婦,鄭家臺人不叫娶媳婦叫弄堂客。
堂客弄進屋了,老娘壽終正寢了。他和堂客撐起了一個家。他把兒子送進了高中。有了錢,什么事不好辦呢?他還要把兒子送進大學(xué)哩。
水貓子有錢!水貓子的錢庫在鄭家河里。水貓子的菜園子也在鄭家河里。他家里來了客,不論稀客,???,也不論近客、遠客。魚可以任你吃,吃好吃飽,而且是活魚,鮮魚??蛠砹?,他叫堂客把灶里火架起,鍋里湯燒起,油鹽花椒備起,吩咐完,他就下河去了。鍋里湯還沒煮開,他就把大條大條的活魚提了回來,他拿起刀往魚肚子上一劃,三兩下把腸肚取出來在清水里幾擺,就往鍋里丟。魚下鍋時,還張嘴眨眼搖頭擺尾哩。魚在鍋里打幾個翻身,撈上來,端上桌子,那魚嫩嫩生生,色鮮味美,滿屋香氣彌漫,使人食欲頓生,過路人都會停住腳步流下饞涎哪。
后來,鄭家河的下游漁清河,筑起攔河大壩,建起了水電站,長江、清江的魚上不來了。魚少了,逮魚的人卻多了。逮魚的工具和方法也現(xiàn)代化了:網(wǎng)、毒、炸、電。鄭家河里的魚在劫難逃家毀族滅斷子絕孫了。
鄭家臺的人著急。著急也沒用,不吃魚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呀!水貓子不著急,他發(fā)現(xiàn)團魚、娃娃魚的命特別長,還特別警覺,它們躲在深潭的巖洞中,很安全。它們不輕易出來,除非餓了。餓了,也多在半夜三更才出來覓食。神不知鬼不覺的。
水貓子比神鬼還精靈,他發(fā)覺了鄭家河的奧秘。娃娃魚靠吃各種小魚生活。現(xiàn)在沒魚可吃了,常常處于饑餓狀態(tài)。
饑不擇食,那魚鉤上的魚餌,一砣一砣,有些腐臭氣味飄散,誘惑魚們張口,把腐肉包裹著的鐵鉤一下子吞進了肚里,娃娃魚自然成了水貓子嘴里的美味佳肴。
水貓子不知吃了多少娃娃魚。水貓子也不知給親戚朋友送了多少娃娃魚。水貓子成了娃娃魚的克星。他逮娃娃魚的手段傳到了縣里。縣招待所所長慕名而來,相見恨晚,一見如故,一拍即合。很快簽了一紙合同:縣招待所所需娃娃魚,由水貓子獨家供給。君子約定:招待所在價格上給水貓子優(yōu)惠,水貓子的娃娃魚絕不給第二家,而且保證按需供應(yīng)。雙方恪守信用,誰違約重罰誰。
從此,娃娃魚走俏了。娃娃魚的價格飛漲。水貓子屋里的票子驟增。水貓子賣娃娃魚發(fā)了財,萬元戶?幾十萬元戶?沒人知道,沒人調(diào)查??h里也不好調(diào)查。明文規(guī)定,娃娃魚是國家保護的珍稀動物,任何人不準捕捉不準販賣不準食用。還有報紙登了國家大頭頭不吃娃娃魚的事兒,他帶頭不吃,還有誰敢再瞎吃亂吃呢?敢吃的人多著呢,山高皇帝遠哪。
水貓子深知,他一條娃娃魚送到縣里,就給縣里增加一筆財富。他看出了這里面的名堂、其中的奧妙,上面來的人,只要是有錢的,有權(quán)的,縣招待所都離不開水貓子的娃娃魚,外面的人不迷信,根本不管娃娃魚是不是娃娃變的,只要好吃,管什么娃娃不娃娃呢。他們一嘗,嗨,味道不錯,比山珍,比海味都好,那些東西他們都吃膩了。娃娃魚這東西才吃過,才嘗到新,嘗新三年不老。據(jù)說吃娃娃魚可延年益壽,還據(jù)說吃娃娃魚可以防癌治癌。既然如此妙用,何樂而不吃呢?當然,他們不會白吃,都會有所表示的,而且是十萬、數(shù)十萬乃至數(shù)百萬的對縣里進行項目上的表示。嘴一張,筆一劃,大筆大筆的鈔票就進了縣里的帳。
水貓子的貢獻、功勞還算小嗎?
然而沒有人給他唱贊歌,沒有人敢給他唱贊歌,他沒上過廣播,沒上過報紙,沒上過電視,似乎連黑板報都沒上過。他只認錢,沒什么東西比錢好,只要有錢,他心甘情愿當他的無名英雄。
這不,縣招待所又給鄭家臺掛了電話,要水貓子逮一條又大又肥的娃娃魚,還要活的,先觀賞再品嘗。明天上午送縣招待所。事關(guān)重大,不得有誤,按時送到,加價百分之二十。誤了事,重罰!
縣招待所領(lǐng)導(dǎo)知道,鄭家河里的娃娃魚被水貓子逮得所剩無幾了,縣內(nèi)其它河里又沒有娃娃魚,可以說這娃娃魚是水貓子獨家經(jīng)營。加之市場上樣樣提價,不給娃娃魚提價更說不過去,況且,加百分之十的價,就有百分之百的保險,何況加了百分之二十的價呢?
水貓子知道,既然縣里來了電話,而且是加急電話,那是沒有價錢可講的。當初訂的那合同,可不是鬧著玩的呀!再說,他也不能失信于人。他不能丟這個臉面,他說一個人丟了臉面,就一錢不值,就狗屁不如??舌嵓液永锏耐尥摁~已被自己逮得差不多了,怎么辦呢?
他只有一條路,去闖棺材石。棺材石是一個大且深的潭。因潭中有塊天然生成活像棺材的巨石,故名棺材石潭。棺材石潭叫起來不順口,就簡而稱之棺材石——在長潭之上約三里遠近。
棺材石出娃娃魚,還出大娃娃魚。有一年漲大水,棺材石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娃娃魚,那些娃娃魚時而在棺材石上橫沖直撞,時而在棺材石潭中追逐嬉戲,人們吆喝呼叫,它們毫無感覺似的,不理不睬,悠閑自在,像在向人們示威、向人們挑戰(zhàn)一般。但沒有人敢到那里去逮,那地方太險。潭的兩邊峭壁跟刀削斧劈出來的一般。潭的出口好比一個壇子口,把水攔住流不出去,潭里黑沉沉、陰森森,整日的陰風慘慘,有人危言聳聽:棺材石出活鬼!棺材石潭上潭下灘陡水急,流水像打雷,讓人驚心動魄,使人心驚肉跳。據(jù)老輩子說,棺材石下有大洞,叫魚母洞,其大無比,其深無比,一直延伸到潭邊峭壁之中大山之下。又據(jù)說,棺材石潭的魚母洞里有紅娃娃魚,還有哪個朝代的王爺為躲避滅門之禍而潛入魚母洞留下的寶物,在外面可以賣大價錢。還據(jù)說,很多年以前,來了兩個探險尋寶的外地人,說是那位王爺?shù)暮蟠瑏碚一刈嫔系膶毑?。他們大言曾漂過洋過過海,怕什么這小小的棺材石!結(jié)果呢,小河里翻了船,他們下了棺材石再沒上來。這證實了當?shù)匾痪湫笳Z:棺材石里去尋寶——有去無回。
那兩個外地人在棺材石潭里失蹤不久,水貓子他老子竟然決定去闖棺材石。他說,那兩個外地人為什么就無影無蹤了呢?淹死了也該露出尸體呀!魚吃了肉也該有骨頭呀!未必這潭里真有什么秘密!他想弄個水清明白,他要弄個水清明白,對那兩個外地人家屬也有個交代!人家是在我們這里失蹤的,不搞個水清明白,我們就有申辯不清說不脫胡的嫌疑,他對家人說,我要去闖棺材石!家人齊聲反對,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斬釘截鐵兩個字:不行!他娘老子罵他發(fā)瘋了,說他得了精神病,說他是自尋死路。他妻子更是大吵大鬧,呼天嗆地,拼死不讓他去。他妻子,他家人都明白,他定了的事,九條黃牛拉不回,八抬大轎抬不走。妻子哭泣著做了一桌酒菜,全家人在一起為他餞行,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小心小心再小心,早去早回,我們這一家子的心都系在你身上了呀!他一口氣喝了八大杯酒,告別父母,告別妻子,告別全家人。
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把他送到棺材石潭邊,他吻了妻子,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起來,抹了抹額頭上磕出的鮮血,頭也不回的走向潭里,一個猛子扎下去,只見一串水泡冒出,就不見人影了。他扎下潭底,果然看見一個洞口,像道石門,他憋著氣,進了石門。進石門后,果真別有洞天,從石門透進的微弱亮光里,他感覺到石門內(nèi)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地下洞穴,是一個其大無比的地下湖,有水,有陸地。他爬上陸地,手腳在水里泡著,他感覺到成群結(jié)隊的魚群撞擊他,用嘴啃他的手腳,他一下知道了那兩個外地人失蹤了的答案!也明白了魚母洞的由來。他連忙從水里收回手腳,坐在陸地上,什么也看不見,分不清東西南北,聽得到水里魚群游動的聲音,他再也不敢下水了,他再下水,魚群豈不是要生吞活剝了他!他沒了退路,他有點后悔了,后悔沒聽妻子的話,后悔沒聽家人的勸阻。然而,他知道后悔已經(jīng)遲了,后悔沒什么用!后悔什么?為什么后悔!他狠狠罵了一句混蛋!開弓沒有回頭箭,堂堂男子漢吃什么后悔藥!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攀巖爬行。也真巧,那崖壁上居然有條人行道,他突然想到,在哪朝哪代,一定有人來過,說這里藏寶恐怕不是空穴來風,恐怕不僅僅是傳說。但他無燈無火,這洞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到底有沒有寶物,他看不清楚,終究無法定論。他手腳著地,慢慢爬行,不知爬行了多久,也不知爬行了多少路程,他無法辨別日夜,也無法斷定時間長短,只是隱隱約約覺得絕非一日兩日了。他只覺得肚子餓了,感覺到有多天沒有進食了,他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真正精疲力竭了。他真想停止前進,真想好好睡一覺,但他知道,不能停止前進,不能喪失信心,不能睡覺,睡過去了也許就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他仍然艱難地爬行著,爬行著。他也真是福大命大,他看見了遠處透過來一絲亮光。看見了亮光,他就看見了希望。這也許是天意吧,他自言自語道:我陽壽未盡,命不該絕呀!他朝著亮光,一步一步地爬過去,他爬到了透進亮光的地方,他爬出透著亮光的洞口。放眼一看,那是棺材石潭邊一座山上后半山腰的一個巖洞。那是他再熟悉不過了的地方,只是他原來不曾進過這個石洞。此洞藏寶絕非虛,他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他打算再約上幾個人,從這個洞口進去,再探一次寶。他爬出巖洞,走下山來,終于回到了家!他一走進家門,全家人一齊擁向他,擁抱住他,他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生離死別、生死重逢呀!他妻子抹著眼淚說,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呀!三天三夜,我們沒進口一粒米,沒閉過一會眼哪!他出洞的第三天,那洞里轟轟隆隆響了三天三夜,人們成群結(jié)隊絡(luò)繹不絕來看稀奇。第四天早上,人們再到這里時,棺材石潭邊那座山竟坍塌陷下去了。從大山崩陷的裂縫里彌漫出來的腐臭氣味整整延續(xù)了好幾個月!好端端的一座山為什么會崩塌陷落呢?有人說是河神發(fā)怒,有人說是龍王發(fā)威,他們不能容忍世人發(fā)現(xiàn)這洞中的秘密,不能讓世人把洞中的寶物弄了出去,因而就毀了它!這雖不可信,這山到底為什么會陷落,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原由,只是任何臆斷都顯得理由不足。只是水貓子的老子,想起來就后怕,他說那是神靈的警告呀!你只想啊,那潭里棺材石不就是神靈設(shè)置的嗎?活人遇到了棺材還能不卻步嗎?還能自己往棺材里鉆嗎?那可是神靈的良苦用心啦!可我卻鬼迷心竅,硬是到閻王殿里去了一回,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啦!他再也不敢朝棺材石潭正眼相望了,還有誰敢去闖棺材石呀!
水貓子他卻不信這個邪。他決心去闖了。他說,棺材石真是鬼門關(guān),也要去闖一下,他說,哪有活人怕死鬼的呀!
他說到做到。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一人來到棺材石,他在峭壁上拴了一根棕繩子。他帶著魚鉤從棕繩上滑了下去。然后游到棺材石上。然后把魚鉤下到棺材石潭里。然后就回家了。
棺材石沒有什么可怕的,等著大娃娃魚上我的鉤吧!他對堂客夸口說。
他是多么自信啦!也不怪他自信,他逮魚還沒失手過,他是真正的水貓子。還有的說得更奇更神,說他識魚性知魚音,聽得懂魚的話語,他同魚講話,引誘呼叫魚上鉤,鄭家河里的魚都聽他的呼叫聽他的調(diào)遣。
棺材石沒什么了不起!他充滿自信滿有把握地自言自語。他要從棺材石逮回大娃娃魚,讓人眼紅,讓人忌妒,讓人說三道四,讓人無可奈何。
他的自信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手上有絕招,他那魚餌,有種引誘娃娃魚上鉤的特殊氣味。那東西是什么制成的,任你呼、哄、誘、詐,他都守口如瓶,不吐一字。有人在他放魚鉤的地方放下同樣魚餌,娃娃魚就只上他的鉤,你說氣人不氣人?
可以放心大膽地睡覺了,他想:說不定鉤上一條幾十斤上百斤重的大娃娃魚,送到縣里,無疑又是一大功勞。無疑又可換到一大把票子。
他好興奮,一上床就一把摟住了堂客,雙手揪住了堂客的兩只大乳房,說,這東西哪這么柔柔軟軟,滑滑溜溜的,像兩砣娃娃魚呀!看上一眼,就感覺到香,感覺到甜,就讓人流口水!就讓人烈火燒心!就讓人抑制不?。√每屯崎_他的手罵,你哪來這么無大意思,什么東西在你眼里就變成了魚!你眼里就只有魚嗎?我的媽子你都要說成是娃娃魚,是魚,那你就吃了它呀!他嘿嘿一笑說,是你叫我吃的呀,那我就當真吃了的哪!說著就把嘴巴貼了上去,一口含住了一個媽子。他堂客一把推開他,罵道,放你媽的狐臭屁,那是你兒子吃過的東西,是你兒子的,當老子的同兒子爭啦!兒子的東西你也想吃,沒門!你說什么?沒門?好哇,那我就來找門啦!他一個鯉魚打挺,就壓在了堂客身上,說,我找著門了,我找著門了!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說沒門!他的激情陡然間如火山般爆發(fā),一下把堂客送入到翻江倒海銷魂蝕骨的狂浪之中……事過之后,他就滾到一邊睡著了,霎那間鼾聲大震,震得床架子響。不多會,他一陣哈哈大笑,把堂客驚醒了,他身上的被子早被蹬下了床,堂客推醒他,問他夢見了什么鬼,像瘋子,他卻說堂客是瘋子,瘋走了他的好夢,好大一條娃娃魚呀,眼看就要逮住了,你他媽的鬼嚎什么,把娃娃魚嚇跑了,唉,太可惜了呀!說罷,一個翻身又睡著了,做他的好夢去了。那一夜的夢好香好長,鼾聲哈哈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他的夢騷擾得堂客睡不著覺,只好躲避到另一間屋里去睡了。他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急忙披衣起了床,拉開門一看,哎呀,不好,天變了!
黑云??耧L。他連忙找一個斗笠戴上,直奔棺材石。他跑了起來。一個炸雷在他頭頂上空轟響,他不敢動步了。
然而,他想到了縣里來的電話。想到了合同。不能停步,沒有退路。不能讓人看笑話,水貓子不是讓人看笑話的角色。
瓢潑大雨,像是天河決了堤。鄭家河里漲水了。他跑。沒命的飛跑。跑到棺材石邊,他已沒有一點兒力氣了。他想歇會兒,但卻沒時間歇了,耽誤一秒,水漲一分,危險就增加一分。他緊緊抓住棕繩滑下去,游到了棺材石上,他一屁股坐到棺材石上面,喘著粗氣聽任雨淋。暴雨傾盆打得他身上好疼。
他喘了口氣,急急走到棺材石邊,看到河里水往上漲,他慌忙抓起拴魚鉤的線麻繩往上提。哎呀,好重!沉甸甸的。用力提,還是沒提動。到底鉤到了一個大家伙!他心里一喜。
魚上鉤了,他來勁了,用雙手抓緊線麻繩,猛地用力一提,鉤著的娃娃魚一下子冒出了水面,哎呀!是一條紅娃娃魚呀!他差一點喊出聲來,笑出聲來,好大的一條紅娃娃魚呀,怕有一人多長喲!
他一陣狂喜,逮了一生的魚,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娃娃魚,而且還是一條紅色娃娃魚。運氣來了,財喜到了,活該我發(fā)財!他暗自慶幸,眼里冒出興奮的火焰,皺巴巴的臉上頓時舒展開來,泛出紅光,雙拳緊握,就像卡住了娃娃魚的脖子一樣使勁用力,他鼻子嘴巴不住地噏動著,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著別人無法感受到的娃娃魚的氣息,渾身涌流著極為愜意極為開心的快感。
然而,那娃娃魚冒了一下頭,兀地一掙扎,水貓子猝不及防,手一松,娃娃魚又一下子沉入潭里去了。
水飛快地上漲。他急了,把娃娃魚使勁往上提,提不動,往右拉,拉不動,往左拉,也拉不動。手都拉疼了,娃娃魚就是拉不動。
水繼續(xù)飛快地上漲著。棺材石成了一個孤島。浪往島上涌,一浪高過一浪,洶涌的洪水中,一棵棵大樹連根帶枝從水貓子身邊一晃而過,數(shù)不清的老南瓜、嫩苞谷、死豬子、活羊子在水中漂流著,相互碰撞著,撞擊聲、破裂聲、洪水咆哮聲、牲畜哀嚎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水貓子臨危不懼,挺立在棺材石上,突然,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從上游漂流而下,轉(zhuǎn)眼間就流到了他面前,一看,是一副黑漆棺材,不偏不倚,直沖棺材石,橫在棺材石邊,他心中一驚,馬上又鎮(zhèn)靜下來,奮力將棺材推入洪水中,讓洪水卷走,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哼,這也嚇得住我?他又不屑一顧地瞥了一眼沖得老遠的黑棺材,喝罵一聲:媽的,見鬼去吧!
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那條紅娃娃魚,決心要逮住那條大紅娃娃魚。然而,那條大紅娃娃魚不肯束手就擒不肯坐以待斃,鉆進洞里去了,水貓子也不甘心就此罷休,他不能讓快到手頭的財喜又跑掉,他不能容許自己有失敗的記錄。
怎么辦呢,那條紅娃娃魚肯定沉下水底鉆進洞里去了,扎猛子下水去把它拉出洞來,那太危險太冒險了,這滔滔洪水中,怎么辨得清東西南北?在這樣的洪水中,下棺材石,無疑地是闖一次鬼門關(guān)!一想到那龐然大物,想到那兩個下棺材石沒有生還的外地人,想到他老子闖棺材石的出生入死,丟魂失魄,他心里有點兒心虛了,有點兒膽怯了。
媽的,城里又來了個什么人物!什么東西不好吃,偏偏要吃屁的娃娃魚?不吃是死呀!娃娃魚未必是長生不老藥?。?/p>
棺材石在漫水了。日他媽,拼了命了!他把身上的衣裳扯了個精光,扔進洪水中,他像一尊古銅鑄成的雕像,偉岸挺拔,迎風搏雨,他渾身上下那一砣砣一塊塊的肌肉在劇烈抖動。
他眼紅了,臉黑了。噗通,他像一尊銅像墜入水中,沉入水底,渾濁的河水嗆得他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澀,胸口發(fā)悶,他強忍著,他閉著眼睛順著線麻繩往下摸。好大的洞呀,他爬進去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那滑滑溜溜的東西。他從頭摸到尾,又從尾摸到頭,那東西一動也不動。哼,你想賴在洞里不出去呀,你就打錯了主意哪,這就由不得你了哪!我是誰,你不知道?水貓子!既然撞到我手里了,就乖乖地等死吧!就沒你的活路啦!
他要把娃娃魚趕出洞。娃娃魚犟在洞里不出來。水貓子在水里憋急了,一下子揪住鎖在線麻繩上的鐵鉤,拼命往外拉,娃娃魚暴怒了,猛的一口咬著了水貓子的手,沖出了洞口,水貓子只覺得他的手像被絞進了正在旋轉(zhuǎn)的圓盤鋸中,頓如亂箭穿心,他強忍著痛,用左手緊握鐵鉤,使盡力氣在娃娃魚口中旋轉(zhuǎn)一周,娃娃魚護疼,終于松開了口。水貓子一下子竄出水面,抬起受傷的手一看,媽呀,那是一只什么手呀!五個手指白骨爛肉、血肉模糊!他感到鉆心似的疼痛,十指連心哪!他掙扎著爬上棺材石,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癱在棺材石上,洪水漫上了他的身,他一動也不動。他不想動了,他沒有力氣動了,他想就這樣泡在水里。
突然,他像聽到了什么聲音。水貓子輸了!水貓子沒逮到娃娃魚!水貓子再也逮不到娃娃魚了!他聽到有人在譏笑他嘲諷他蔑視他。什么?我輸了,誰說的?屁話!我水貓子什么時候輸過?沒有,從來沒有!我水貓子沒有輸?shù)臅r候!他用力支撐著身子抬起頭睜開眼,真是萬幸,線麻繩還套在手腕上。決不能讓那條大紅娃娃魚逃走了!不逮住它,我就枉叫水貓子!他從心里發(fā)出呼喊,他腦子這么想了一下,就又躺在棺材石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嘩——嘩——
鄭家河上游的洪峰狂奔而下,鋪天蓋地,棺材石一下沒了蹤影,水貓子被浪峰高高舉起,扔進波谷之中,當他再次從浪峰中冒出來時,眼見一條紅娃娃魚在浪峰波谷中翻騰搏擊,他也被線麻繩牽引著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他閉上眼睛,大叫一聲:
啊——
水貓子命大,他沒有死。水貓子真要淹死了,那又算什么水貓子呢?那就不如他的老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水貓子得到老子的嚴教真?zhèn)?,加上自我刻苦修煉,水里功夫爐火純青,青出于藍勝于藍了,鄭家河里沒有他的上手了。他怎么會被洪水淹死呢?
不過,那百年未遇的洪水,水貓子也無能為力力不從心了。當他在波谷浪峰中幾起幾落后,就已不辨東西不識南北不知生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醒過來。當時,他只覺得腦子發(fā)脹快要炸裂,心里像有無數(shù)把刀子在里面攪動,身子骨像散了架,遍體鱗傷,傷口里像抹了鹽,刀子剮一樣疼。
他想動動不了。我這是躺在哪里呀?他用力睜開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陰歷三十的夜晚一樣,一片漆黑,是眼睛瞎了么?他不禁暗自悲傷起來,眼睛沒用了,今后怎么逮魚呀!水貓子不就變成旱鴨子啦!逮不好魚了,堂客誰來養(yǎng)呀?兒子誰來送他上大學(xué)呀?
他不死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瞎了,他費力地扭動腦袋,前后左右看,還是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真瞎了么?他的淚水不由得涌了出來。老天爺呀,你也瞎了眼哪?沒了眼睛,還有我水貓子的活路嗎?
他躺著一動也不動了。他腦袋里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拼力回想,我這還是在人世間嗎?想作出回答,但腦袋里像塞滿了亂麻,亂糟糟的,沒有一點兒頭緒。他還聽見洪水在轟響在咆哮在奔騰,腦袋里像洪水在涌進在奔流在沖刷,整個身子像在洪水中漂流著翻滾著撞擊著。他甚至覺得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洪水是泥漿,五臟六腑都灌滿了洪水和泥漿。要不,腦袋怎么這樣脹這樣重?身子也怎么這樣重這樣疼的呢?
他閉上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了,只想靜靜地躺著,永遠永遠地躺著。真見鬼!你越不愿意去想,大腦卻偏偏要去想,偏偏要去想那喪魂失魄的那一幕:洪峰來時,套在手腕上的線麻繩被什么東西帶動,把他一下子扯進洪水之中,頃刻間,他感到完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進了鬼門關(guān),進了黑天黑地的冥府世界,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幕?。」硎股癫?,越想越后怕。
他極力控制自己把握自己,努力去想別的事情,他想到了那條娃娃魚,那條大紅娃娃魚,那條被他鉤住了的大紅娃娃魚。
那條大紅娃娃魚好大喲!那么大的家伙怎么還是叫娃娃魚呢!名實不符嘛!就不能叫它大人魚呀!就叫巨人魚也行嘛!他不禁為自己的奇思怪想苦笑了一下。我逮了一生的魚,還沒逮到過這么大的娃娃魚呀,簡直是娃娃魚之王!
可他媽老天爺不湊趣,不打湊和。下那么大的雨,遲不下,早不下,偏偏在我需要娃娃魚的時候下,偏偏在我鉤住了娃娃魚的時候下。而且,雨一下就那么大,百年不遇,老子的老子都沒見過!老天爺呀,未必你也眼紅我忌妒我呀!
他想坐起來,他吃力地伸出左手,想用左手支起身子。他用了很大力氣,沒能支撐起身子來,他失望了,無可奈何地縮回了手。就在他縮回手的時候,觸摸到了一個柔軟滑膩的東西。這是什么東西,軟綿綿粘糊糊滑溜溜!
是娃娃魚!只有娃娃魚才這么軟綿綿粘糊糊滑溜溜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突然,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來。他看清了,一條紅色的大娃娃魚就僵臥在身邊。娃娃魚的嘴張得大大的,張開的嘴里流著血。血水泡住了娃娃魚的身子,也泡住了水貓子的身子,這不就是我鉤住了的那條娃娃魚嗎?也是這么大,也是這么紅。
一看到那條娃娃魚,他眼里就冒火,心里就冒煙,真恨不得一口活吞了它。嚼碎了它的骨頭也不解恨!
哼,你還沒逃走呀?你到底逃不出我的手板心哪?看我怎么收拾你吧!他恨恨的在心里說,身子卻動彈不得。他想伸手去抓那條娃娃魚,一次次努力都失敗了,手沒能伸出去。他實實在在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只好那么躺著。他感到痛苦極了,他不甘心哪,大滴大滴的淚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來。
他就那么躺著,看到雨停了,看到云散了,看到天藍了,看到太陽從天頂走到了西邊天上,太陽的萬道金光灑在他和娃娃魚身上,灑遍了他和娃娃魚的全身,血紅得耀眼,他和娃娃魚全身紅得耀眼,天地間一片通紅,紅得耀眼,世界一片金光燦爛。他也因而清醒了許多。
他忽然想到,我怎么會躺在這里呢?躺在這河岸邊上了呢?我不是被洪水卷走了吞沒了嗎?那么大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驚天動地而過,洪水轟隆聲呼嘯聲猶如雷霆萬鈞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我水貓子再厲害,也身不由己無能為力了,只有當淹死鬼了??墒俏覅s九死一生大難不死,仍然活著。
他再一次艱難地抬起頭,很艱難地睜開眼,仔細一看,自己躺在一塊柳樹林中的亂石堆里。這不是回龍?zhí)讍幔克肿屑毧戳丝?,心里說,是回龍?zhí)?,就是那個為根治黃龍為害的道士獻身的地方。水貓子還是孩提時,他老子在回龍?zhí)桌镌陨狭松习倏昧鴺?,這些柳樹現(xiàn)在都人把箍粗了,保住了水土,保住了道路,保住了道士墳,老子真是功德無量?。〉锰澙献釉粤诉@片柳樹,我也才保住了性命??晌矣质窃趺催M入到這柳樹林中的呢?上天保佑!
上天保佑?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上天。上天給過我什么好處呀?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雙手,靠自己的心計,靠自己的勤勞,靠自己的血汗掙來的換來的。但他老子在世時,年年都要祭祀河神,虔誠至極,上天可鑒!水貓子只覺得好笑,笑他老子一邊虔誠的祭祀河神,一邊又兇狠地捕捉它的水族同胞,這不有點滑稽可笑嗎?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其實,他也曉得他老子原先不是這樣的。鄭家河上下,鄭家河兩岸,甚至在這個公社,在這個區(qū),在這個縣,很多很多人,都曉得他老子的水里功夫,敬佩他仰慕他贊揚他,有的說他是浪里白條轉(zhuǎn)世,有的說他是水族精靈再生,還有的說他是魚神投胎,把他說得神乎其神,他雖名震遐邇,威名遠揚,卻有著菩薩般的心腸。他雖喜歡游泳、潛水、搏風斗浪,卻從不逮魚,也不吃魚。人們也因此更相信他是水族同類投胎轉(zhuǎn)世的傳言了,人間同根不相煎,水里同族不相食嘛!就是在三年大災(zāi)難之后饑饉難熬的日子里,人們都偷偷地從河里逮魚回家,無鹽無油,將魚清水煮了充饑,他家里也做過多回清水魚,他卻沒嘗一口魚肉,沒喝過一口魚湯,家人硬要他嘗嘗,他嘗了一口,這一口,就讓他翻胃,就嘔吐,就搜腸刮肚地吐,真是天生的吃魚過敏癥!誰知清水煮魚的事讓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們知道了,把這當作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大會小會批,開起高音喇叭批,說這是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是損公肥私,是挖社會主義的墻腳,說河是集體的河,魚是集體的魚,社員個人無權(quán)去逮,只能由集體去逮,由大隊去逮。于是,大隊成立了漁業(yè)隊,漁業(yè)隊實質(zhì)上就是逮魚隊。逮的魚,一律交給大隊,一律賣給國家,賣的錢,一律歸大隊所有。大隊的領(lǐng)導(dǎo)還說,誰私自下河逮魚,誰就是破壞集體經(jīng)濟。那時人膽小,雞蛋絕不敢碰石頭,所以身在河邊不吃魚!漁業(yè)隊成立,誰當隊長?大隊書記、大隊長都是旱鴨子,下水如秤砣,大隊會計是個老頭,大隊出納又是個女流之輩,大隊部里選不出這樣的人才。最后大隊領(lǐng)導(dǎo)在一起開會,討論研究,決定任命水貓子的老子擔任漁業(yè)隊隊長,系大隊直屬單位,歸大隊垂直領(lǐng)導(dǎo),他本不想干,不愿干,大隊領(lǐng)導(dǎo)們非要他干不可,說是為人民服務(wù),為發(fā)展社會主義集體經(jīng)濟,不允許討價還價,不想干也得干,不愿干也得干,而且只能干好,不能干壞,賣魚的錢一分一文都要交給大隊。漁業(yè)隊的人報酬年終按大隊干部掛靠工分參加分配。他只好硬著頭皮走馬上任了。所謂漁業(yè)隊,其實就5個人,三張隔網(wǎng),一部撒網(wǎng)。他帶領(lǐng)他的隊員們,在鄭家河里展開了對魚的圍剿,他們打的道道地地的游擊戰(zhàn),哪里有魚就在哪里逮,哪里魚多就在哪里逮。他們逮魚是逮大的,大的也只逮公的。半年來,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并肩作戰(zhàn),全都熟練掌握了逮魚的技巧技術(shù),琢磨透了魚的生活規(guī)律。他本人經(jīng)過半年的磨練,以河為家,以逮魚為生,在魚堆里摸爬滾打,在魚堆里吃飯睡覺,久而久之,終于治愈了吃魚過敏癥。然而,大隊領(lǐng)導(dǎo)們卻極不滿意他們的戰(zhàn)果,批他們保守,批他們右傾,批他們沒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去逮魚!大隊書記說,只要是魚就要逮,公雞母雞都是雞,鱔魚泥鰍都是魚,我們要的是產(chǎn)量,不管大小公母!大隊領(lǐng)導(dǎo)們把他們集中起來學(xué)習討論,挖潛力,訂措施,鼓干勁,爭上游,討論來,討論去,大隊書記最后一捶定音拍板定案:開展大決戰(zhàn),大打殲滅戰(zhàn),打一次人民戰(zhàn)爭,放一次鬧!他還強調(diào)指出,要大鬧,特鬧,下猛藥,一次戰(zhàn)斗解決大問題!他安排漁業(yè)隊分開行動,把附近幾個大隊衛(wèi)生室的巴豆都搞來,要搞到四十斤!四十斤?有人說,那太猛了吧,我們這鄭家河用二十斤巴豆足夠了。四十斤,那螃蟹蝦蝦都會絕種的啦!大隊書記說,鬧絕就鬧絕,我們這里鬧絕了,上游有下來的,下游有上來的,怕什么!不能心慈手軟,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不能婆婆媽媽像小腳女人,為了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為了我們大隊增加收入,就穩(wěn)準狠地鬧一下!大隊書記是一方的最高長官,他的話,是命令,是政策,是決定,誰敢不聽?誰敢不從?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更要執(zhí)行!漁業(yè)隊不敢違令,兵分五路,雷厲風行,把周邊衛(wèi)生室的巴豆收了個干干凈凈!巴豆收齊了,就連夜磨碎磨爛發(fā)酵發(fā)汗,大隊領(lǐng)導(dǎo)組織了全大隊社員準備參戰(zhàn)。太陽剛剛出山,鄭家河兩岸就布滿了幾百號人,拿魚網(wǎng)的,拿舀子的,拿筲箕撮箕的,拿背簍的,全都嚴陣以待。漁業(yè)隊的隊員們挑著幾大擔巴豆?jié){水奔向鄭家河上游,倒入鄭家河中,不大一會兒,滿河的魚都在翻白,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公的母的都在作垂死的掙扎,河面上漂起了厚厚一層,死團魚、死娃娃魚滿河都是。半天時間,大隊部大會議室里就堆成了一座山,那真像是一座銀山哪!那一天,鄭家河下游的魚一直發(fā)了上十里。那一天到底鬧死了多少魚,誰也說不出一個實數(shù)來,誰也不敢說出一個實數(shù)來。大隊領(lǐng)導(dǎo)們望著那座銀色的魚山,人人都樂開了花。他們一個個接連不斷地打電話,通知公社和鎮(zhèn)上各單位到鄭家臺大隊買魚。不曾料想到,電話都是回的同一句話:今天賣魚的特多!鬧的魚沒人買!這無疑勝過一聲晴天霹靂炸響在大隊部,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都被炸得暈頭轉(zhuǎn)向昏天黑地。沒有辦法,大隊書記開響大隊廣播室的高音喇叭,通知社員們來買魚,高音喇叭響了一夜,沒有一個人來買魚。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們像霜打了的茄子,蔫頭蔫腦了,他們?nèi)际譄o策了。盛夏了,魚本來就放不了多長時間,何況又是鬧死的魚,更何況鬧死的魚又堆積在一起呢!魚放了一夜,就開始腐爛了,那魚腥氣、腐臭氣,讓人們惡心,反胃,嘔吐,不可遏止。大隊領(lǐng)導(dǎo)們不得不做出決策,發(fā)動群眾,把鬧的魚全都倒到鄭家河里去。鄭家河上上下下一片白,鄭家河一下變成了白色的河,讓人慘不忍睹!很長時間里,沒有人敢朝鄭家河里望一眼,也沒有人敢面對鄭家河呼吸一口氣!那才真叫臭氣熏天哪!幸虧只過了上十天,一場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場大洪水把鄭家河給沖洗干凈了。不久,區(qū)、公社派來了人,對鄭家臺大隊這一屆的領(lǐng)導(dǎo)們狠批猛斗上綱上線,批他們明目張膽地破壞集體經(jīng)濟,批他們膽大妄為地帶領(lǐng)群眾搞資本主義,大隊批,小隊批,大會批,小會批,分散批,集中批,白天批,晚上批,田間地頭批,下雨天成天批,一連批了半個月。批到最后,區(qū)、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問他們:你們鬧魚之后,區(qū)里、公社里沒斷過人,找我們要水喝,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把一條河都污染了,沿河數(shù)千人不敢用河里的水,你們不是招惹眾怒,引火燒身嗎?最后,本著思想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的原則,把他們?nèi)砍仿毩耸?。漁業(yè)隊也理所當然給撤了。水貓子的老子總覺得自己犯了大罪,而且是罪魁禍首,懺悔不已。那年臘月三十,他端著煮熟了的豬腦殼和一大酒壺的酒,走下鄭家河,走到長潭邊,放在一塊大巖板上,自己跪在亂石上,虔誠地祭祀河神,請求河神寬恕他的罪過,然后把豬腦殼和一壺酒扔進了長潭,說是讓河神享用。從那以后,每年臘月三十,他都要祭祀河神,他一死,河神就斷了香火、祭品。
水貓子不像他老子,他覺得魚這種東西生就是人們的口中食,想吃就去逮,有人吃就有人逮,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光明正大的事,無可厚非的事,這關(guān)河神屁事,敬它干啥?祭它干哈?我逮魚是我自己的事,就如趕仗的用槍對準野獸,殺豬的用尖刀對準牲畜的脖子一樣,平常不過,正常不過,大可不必想吃魚又怕腥!有人詛咒我,咒我殺心太重殺生太多,咒我心太殘忍太毒辣太缺德,咒我不得好死!我不在乎不計較,只當沒聽到的。未必真被人咒死了不成!要真咒得死人,那世界上早就沒有人了。在這世界上,誰不被人罵呀?又有誰不罵人呀?
他感到手腕被什么牽動了一下。他又想起來了,是那根線麻繩,那根鎖魚鉤掛魚餌鉤住了那條紅娃娃魚的線麻繩。
他的眼睛證實了他的判斷,那根線麻繩一頭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頭在娃娃魚嘴里面,這根線麻繩緊緊連住了水貓子,也緊緊連住了那條娃娃魚,生生死死連在了一起,大有生則同生死則同死的壯烈氣勢。
這么說,是那條娃娃魚把我?guī)狭税稁нM了回龍?zhí)讕нM了柳林壩啦!也就是說,是那條娃娃魚救了我的命!他不能不這么想,不能不想到這事實,不能不承認這事實,事實終歸是事實。
他又朝那娃娃魚望去,這時,他眼里少了仇焰,多了不解,少了恨火,多了疑惑。
娃娃魚躺在那里,躺在那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亂石堆里,那樣子很難受。有幾個石頭的鋒棱利角刺進了娃娃魚的身子里,石頭上浸滿了血,娃娃魚全身不住地顫抖著抽搐著,它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精力,似乎已經(jīng)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絕望了。
此時,水貓子心里不由顫栗了一下,他又想到了那滔滔洪水……
真是娃娃魚救了我,水貓子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愿意承認的事實。他朝娃娃魚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又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線麻繩,又看到了線麻繩的那一頭,娃娃魚口中的那一頭,被血染紅了的那一頭,血,那從娃娃魚口中流出來的血,從娃娃魚身體內(nèi)流出來的血,鮮紅鮮紅,使水貓子眼發(fā)花頭暈眩心驚悸。娃娃魚流出的血,水貓子身上流出來的血,生命的血,原是一樣的鮮紅?。⊙?,鮮紅的血,生命的血,不應(yīng)該無謂地流啊!可現(xiàn)在水貓子在流血,娃娃魚在流血。為什么會流這血呀?為什么要流呀?水貓子想前想后,終于想到,我不去逮娃娃魚,娃娃魚不會流血,娃娃魚也不會咬我一口,我也不會流血。然而,我是自討的,娃娃魚卻是無辜的呀!可洪峰來時,娃娃魚為什么不報仇雪恨,讓我在洪水中悶死撞死淹死葬身魚腹死無葬身之地呢?
他似乎明白了。他已經(jīng)明白了。是的,一定是的,當娃娃魚牽動我在波谷浪峰中翻滾的時候,被鉤住了的娃娃魚一定也疼得死去活來,拼命地往岸邊游,拼命地游到了岸邊,我也就被帶到了岸邊。當洪水稍稍消退時,我和娃娃魚就都落在了岸上,就都躺在這回龍?zhí)桌锪謮沃羞@亂石堆里了。
真是娃娃魚救了我的命,我卻千方百計處心積慮想要他的命,我他媽連娃娃魚都不如呀!我他媽的算什么人哪!他的心被震動了,他從心里感到懊悔了,內(nèi)疚了,成百上千的娃娃魚在我手里喪了生丟了命,變成了人們的盤中餐口中食美味佳肴。是我把鄭家河變成了一條沒有魚蝦的河,一條生命的死河!是……是我,他不敢往下想了。娃娃魚救了我的命,我要救娃娃魚的命,不救活娃娃魚,我他媽不叫人。
他很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去,很艱難地爬到娃娃魚身邊,把手慢慢地輕輕地伸進娃娃魚口中。要救活娃娃魚,必須取出娃娃魚口中的鐵鉤,只要取出了鐵鉤,讓娃娃魚回到水中,娃娃魚就有救了。
他把手伸進娃娃魚口中,他已不怕娃娃魚咬了。他反而覺得娃娃魚應(yīng)該咬他。一股負罪感油然而生,他恨自己心太狠毒太殘忍,怪自己以殺生為樂趣,以殺生為生計,大魚小魚泥鰍蝦蝦都不放過!鄭家河里的魚遭到殺身之禍滅族之災(zāi),自己是罪魁禍首!而遭到殺身之禍、滅族之災(zāi)的幸存者卻以德報怨,仇將恩報,從閻王爺那里把他拉了回來,水貓子頓生感激之情報恩之心。
咬吧,咬吧,他呼喊著等待著。然而,娃娃魚一動也不動,反而把嘴張得更大,是娃娃魚怕咬著他呢,還是想讓水貓子給取出口中的鐵鉤呢?
水貓子心想:管不了這么多啦。他輕輕地取出了娃娃魚口中的鐵鉤。他把鐵鉤插進巖縫里,拼盡全力把它別直,放在身邊石頭上,用左手拿起一個堅硬的石頭,艱難地舉起來,艱難地砸下去,狠狠地砸,拼命地砸,砸得手發(fā)麻,砸得鐵絲發(fā)燙,砸得火星四射,砸得鐵屑亂飛,鐵鉤被砸得稀爛,扔進滔滔洪水之中,他還不解恨,又舉起那個當榔頭用過的石頭扔進河中間……
他累了,喘著氣,兩眼望著娃娃魚。娃娃魚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水貓子撲著身子,用一只手,用手掌心舀起水往娃娃魚身上淋,一滴一滴,一下一下,淋著淋著,娃娃魚的尾巴慢慢蠕動起來,淋著淋著,娃娃魚全身蠕動起來。它掙扎著,企圖爬動,企圖游回水中。但他身子太笨重,傷太重,一次又一次失敗了。
娃娃魚似乎絕望了,整個身子顫動起來,小眼睛里滾出了大淚珠。
水貓子心里難受。他爬過去,用手,用頭,用肩膀,用雙腳,用整個身體,用全身力氣,把娃娃魚朝水中推,朝水中頂,朝水中拱,朝水中蹬,終于幫娃娃魚回到了水中。
娃娃魚在水中停了一會,慢慢朝水里游去,游到了水中間,它又掉轉(zhuǎn)頭來,朝岸上游去,突然間沉入了水底。水貓子頓時覺得一團紅光在眼中消失,眼睛發(fā)澀,鼻子發(fā)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便靜靜地躺在亂石堆里,臉上平靜而坦然,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堂客找到他,把他背回了家。他從堂客背上掙扎著滑下去,踉踉蹌蹌地歪倒在床頭,打開床頭木箱,翻出那紙合同書,他看都沒看一眼,塞進嘴里,用牙齒咬著,用那一只沒有受傷但卻無力的手,把合同書撕碎,揉爛,用火柴點燃,一串火苗,一縷青煙,一堆灰燼。
他對堂客說:你把箱子的錢都拿出來,叫輛車來,明天我們?nèi)ヴ~場買魚苗,買回來放到鄭家河里。今晚上,你把臘豬腦殼煮熟了,我們?nèi)ゼ漓胍幌潞由癜桑?/p>
說完,他一下子癱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