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新潮
龍飛朔野雄步中原
——如何認識山西文化資源優(yōu)勢
□宋新潮
本文從文化演進、文明起源、絲綢之路和繪畫藝術四條主線,從180萬年前的文化發(fā)源到5000年的文明發(fā)展,梳理了山西豐厚的文化資源,揭示了山西對中華文明的重大貢獻。在當今國家強調創(chuàng)新、協(xié)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fā)展背景下,山西的發(fā)展也愈發(fā)需要文化的滋養(yǎng)和支撐,增強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保護好這些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并不斷地從中汲取滋養(yǎng)和力量,激發(fā)社會的文化創(chuàng)新與活力。
考古文物山西文化資源
一千三百年前,曾參與中唐“永貞革新”的柳宗元在流放地柳州寫了一篇長賦《晉問》,以闡發(fā)自己“物為人用,民先君后”的政治主張。作為山西人的柳宗元用飽含熱情的筆墨、華麗的辭藻描繪了山西富饒的物產和豐富的地理人文資源。一曰晉之山河,表里而固險;二曰晉之金鐵,甲堅而刃利;三曰晉之名馬,其強可恃;四曰晉之北山,其材可??;五曰晉之河魚,可為偉觀;六曰晉之鹽寶,可以利民;七曰文公霸業(yè),堯之遺風。詩賦以吳武陵之口贊揚山西壯美的山河、富饒的資源和淳樸的民風。稱山西人有“溫恭克讓之德”。認為:“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斗;謀則通于遠而周于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于道也?!边@是我看到的古人對山西最恰當的評價。
山西省地處黃土高原的東部邊緣,豐富的地形地貌和多樣的生物資源,使得山西成為遠古人類非常理想的生活場所。因此,山西是中國舊石器時代遺址最為豐富的一個地區(qū)。
目前在我國共發(fā)現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有200余處,山西就占了157處。1959年在芮城縣風陵渡鎮(zhèn)西侯度遺址發(fā)現的石器(圖一)及動物化石,時代上距今約180萬年,是北方地區(qū)發(fā)現最早的舊石器文化遺址,同時遺址出土帶有切割或刮削痕跡的鹿角和火燒跡象的動物骨骼,受到了學術界高度關注。與西侯度遺址發(fā)現大體同時,還在附近不遠處發(fā)現了匼河遺址。匼河遺址的年代要晚于西侯度遺址,大約距今80萬年,遺址出土石器種類和數量非常豐富,打制的技術也比西侯度時期要進步,個別石器看上去與西侯度的同類器物有著明顯的承繼關系。目前,在山西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中尚未發(fā)現古人類的化石,但從石器的組合分析看,西侯度、匼河時期的人類應該過著采集和狩獵共存的生活。這一時期與石器共存的動物化石,有鬣狗、三趾馬、三門馬、板齒犀、四不像鹿、步氏羚羊、野豬、野牛、劍齒象等。依據它們的生態(tài)習性,古生物學家推斷晉南地區(qū)曾是河流縱橫、湖泊眾多,有茂密的森林,也有廣闊的草地,氣候溫暖而濕潤。
圖一 西侯度遺址發(fā)現的石器
舊石器時代中期山西地區(qū)的遺址更加普遍。大約在距今10萬年前后,山西地區(qū)表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南部的汾河流域分布有“丁村文化”,以襄汾丁村遺址為代表;北部的桑干河流域則分布有“許家窯文化”,以陽高許家窯、侯家窯等為代表。丁村遺址分布于南北長約11公里的汾河兩岸,包括舊石器時代早、中、晚三個時期的文化內涵,其中最為繁榮的是舊石器時代中期的部分。出土的石器以角礫巖為主,器形有三棱大尖狀器、大尖狀器、石斧狀器、刮削器、砍砸器、石球等為代表,這些典型器物具有非常顯著的地域傳統(tǒng)特征,丁村的石器選料和制作技術等方面,也清晰地表現出與早期文化的承襲關系(圖二)。陽高許家窯文化的情況似乎與南部丁村文化有明顯的差異,其石制品原料以石英巖和脈石英為主,成品石器中優(yōu)質的燧石和瑪瑙等所占比例明顯增高。石制品以小型為主,類型多樣,刮削器和石球為主要品種,已經發(fā)現石球1000多個。著名的考古學家賈蘭坡先生最早提出丁村文化和許家窯文化代表了中國舊石器時期的兩個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由此,我們可以推測人類的遠古時期山西文化就有著南北的差異和多樣性的特征。從“丁村動物群”和“許家窯動物群”,古生物學家推斷,舊石器時代中期汾河流域氣候大體上濕潤多雨,陽光充足,屬于半干旱半濕潤的溫帶大陸性氣候。比較而言,許家窯人生活的古大同湖畔平地上雜草叢生,附近山區(qū)樹木稀疏,屬于草原、灌木和森林混交地帶,氣候干燥少雨,夏季涼爽,冬季寒冷。
在丁村、許家窯遺址都發(fā)現有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岸〈迦恕卑l(fā)現有3枚牙齒和1塊頂骨化石,“許家窯人”化石共發(fā)現20件,代表了10多個不同的個體。有頂骨、上頜骨、下頜骨、枕骨以及臼齒等。山西地區(qū)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的發(fā)現,填補了我國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的缺環(huán)(直立人、古老型智人、早期現代人和晚期智人幾個演化階段)。所處的時代大體上是在距今11~ 7.5萬年前后,這一時期恰好處于現代人在亞洲擴散的關鍵時期,為探析現代人的起源和擴散世界性的重大課題提供了珍貴的資料。最近,見諸《自然》雜志關于湖南道縣福巖洞47顆人類牙齒的發(fā)現,時代為距今12~8萬年,是南方地區(qū)現代人的重要發(fā)現。
圖二 丁村遺址出土的三棱大尖狀器
距今4萬年前后到1萬年前舊石器時代晚期,山西全境幾乎每一個地區(qū)都有人類遺址的發(fā)現,并且隨著晚更新世現代人在全球的迅速擴散,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特征更為進步,表現在石器制造技術方面,除直接打擊法之外,間接打擊、壓制的石葉技術使用開始流行,同時還有熱加工的技術。石器類型趨于標準化和多樣化,骨角牙器普遍使用,磨石和人類飾品開始出現。從一些遺存現象分析,這一時期開始人類有了遠距離的交換,也有了火塘的系統(tǒng)使用等等。這一時期人類生存生活方式發(fā)生了較大轉變,這些新變化在山西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遺址中有突出的體現。典型的有吉縣柿子灘遺址、沁水縣下川遺址、陵川縣塔水河遺址和朔縣(現朔州市朔城區(qū))峙峪遺址等等。
這里列舉三個方面,就可以看出山西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重要性。一是人類裝飾品的發(fā)現:過去講歷史、講美學,我們都要列舉北京周口店的山頂洞人,但在吉縣柿子灘遺址,山西考古學家發(fā)現了更早時期的裝飾品,可辨識的有飾品毛坯、半成品和成品,分別為鴕鳥蛋殼質、蚌質和骨質等不同的材質。制作過程有制坯、鉆孔、整形、染色和串系等系統(tǒng)的工藝??梢苑从吵鋈祟愖畛醯膶徝酪庾R。二是在沁水下川遺址發(fā)現舊石器時代晚期宗教喪葬用品赤鐵礦粉和研磨器,這些有助于我們對早期人類的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的理解與研究。三是在山西許多遺址中發(fā)現有石磨盤和石磨棒(圖三)。通過對磨盤和磨棒進行殘留物分析和使用微痕分析,結果顯示石磨盤兼具有植物食物加工、顏料研磨和裝飾品磨制等多種功能。從植物類加工對象中黍屬植物所占比例的增加,反映出人類半定居趨勢的加強,可以看出人類似乎已經進入了對野生谷類的集約采集到最初的農業(yè)起源階段。這些發(fā)現都為研究史前人類農業(yè)起源、社會生活、審美意識、精神世界等方面提供了重要線索。
圖三 柿子灘遺址出土的石磨盤
在人類歷史上有三大課題,即人類起源、農業(yè)起源和國家起源,是全世界關注的重大學術問題。山西地區(qū)一系列的考古發(fā)現,為研究中國早期人類的歷史、遠古文化演進,特別是這些重大課題的推進帶來了曙光。
我們說中國有著五千年的文明史,五千年是從五帝時期算起的。中國古代有二十四史,第一部是《史記》,其開篇是《五帝本紀》,第二篇是《夏本紀》,第三篇《殷本紀》。由于有殷墟甲骨文的發(fā)現,后經王國維等人的考證以及殷墟考古發(fā)掘,商代被稱為有文字記錄的“信史”。為了探索中國文明的起源,從上個世紀50年代起,我國考古學家就開始了對夏文化的尋找與研究。根據古代文獻的梳理,夏禹活動的地區(qū)集中在黃河中游的豫西、晉南兩個地區(qū)。經過近六十年的考古發(fā)現與研究,學術界普遍認為河南洛陽偃師的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考古學文化就是夏文化。二里頭遺址在洛陽盆地的洛水之濱,面積400萬平方米。發(fā)現有大型宮殿區(qū)、祭祀區(qū)、手工業(yè)作坊(鑄銅、制陶、綠松石)、隨葬青銅器的古代墓葬等。根據考古學測年,二里頭文化大體在公元前1880-前1521年(“夏商周斷代工程”新的測年為公元前1735-前1705年,公元前1565-前1530年),這個年代恰巧就是傳說時期夏代的紀年。
晉南不僅有夏的傳說,還有大禹之前的堯、舜的大量傳說。1926年,考古學家李濟就在山西夏縣西陰村進行了由中國人主持的第一次科學考古發(fā)掘。其目的是否也是針對“夏”而去,我們不得而知。但解放以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成立了山西工作隊,其明確的任務就是開展晉南地區(qū)的夏文化研究,先后發(fā)掘了夏縣東下馮遺址和襄汾陶寺遺址。
東下馮遺址位于涑水支流青龍河兩岸,遺址面積25萬平方米,發(fā)現的遺存包括了六個階段。1~4期大體和二里頭文化同時,在文化特征上也非常接近,但也有自己明顯的特征。比如,東下馮遺址發(fā)現平面呈“回”字形的雙重圍溝的聚落與窯洞式建筑,墓葬中極少見酒器隨葬。因此,絕大多數考古學家將其稱為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有趣的是,在東下馮遺址5~6期地層中發(fā)現50座排列有序的圓形建筑基址。這些圓形建筑,每個直徑有8.5~9.5米不等,共有7排,每一排6~7座??脊艑W家發(fā)現這種建筑的形態(tài)似乎與《天工開物》描繪的古代鹽倉非常相似,經過對房子中土壤標本進行分析,土壤中鹽分的濃度非常高,由此推斷這些房子是儲藏鹽的倉房。這也讓人們聯想到東下馮不遠處的“解池”(解池,因古代屬于解州故名,就是今天的運城鹽池,又稱河東鹽池)。
歷史上曾傳說這里為“黃帝戰(zhàn)蚩尤”,蚩尤身手被分“解”之地,故而稱之為“解池”,生產的鹽稱為“解鹽”。虞舜時期的《南風歌》:“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鄙蚶ā秹粝P談》有:“解州鹽澤之南,夏秋間多大風,謂之鹽南風……,解鹽不得此風不冰”?!吨匦摞}池神廟記》也有鹽池“其水泓而,歲五六月間,暴之以烈日,鼓之以南風,鹽即凝結”。“南風”歌謠或許就是虞舜控制了鹽池后的心聲。錢穆先生《中國文化導論》說:“解縣附近有著名的解縣鹽池,成為古代中國中原各部族共同爭奪的一個目標。因此,占到鹽池的便表示他有各部族共同的領袖之資格?!边@一觀點或許使晉南地區(qū)的不少考古現象有了恰當的解釋。如為什么晉南的考古學在年代上是連貫的,但在文化卻是差異的?有考古學家推測可能在更早的仰韶文化時期,一些文化現象都與對“解池”的食鹽資源占有與控制有關??脊艑W家近年來還在晉南地區(qū)發(fā)現有二里頭文化時期的冶銅遺址,說明夏人已控制了晉南地區(qū)的鹽和銅兩項戰(zhàn)略資源。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晉南的另一項考古成果,就是襄汾陶寺遺址的發(fā)現和取得的重大學術進展。陶寺遺址位于襄汾東北陶寺鎮(zhèn)南側的塔兒山下。1978-1985年、2001-2007年、2009年至今,社會科學院考古所、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以及臨汾市文物局組成聯合考古隊,共發(fā)掘11000余平方米,發(fā)現房址、道路、陶窯以及不同等級墓葬的大型墓地、城址、疑似觀象臺的夯土基址。在陶寺遺址出土了銅器、朱書文字、帶有禮器性質的陶器、大型墓葬等多種與文明起源關系密切的文化遺存。陶寺遺址的測年約為公元前2300年至公元前1900年,大體上屬早、中、晚三個時期,反映了陶寺遺址的發(fā)展進程。陶寺文化遺址主要分布在臨汾盆地,目前發(fā)現的同類遺址有百余處之多,在陶寺周圍就有方城、南石遺址(中隔塔兒山)、開化遺址、縣底遺址等,其面積100萬平方米,屬于陶寺文化區(qū)域性中心遺址。
都邑:陶寺城址,考古學家發(fā)現有完整閉合的城墻基址,早期的城址并不大,東西墻較長約560米,南北墻較短約有1000米,城內面積56萬平方米。中期城沿用早期的一部分,東西墻1500米,南北長有1800米,城內面積280萬平方米,周長約7公里。宮殿區(qū)與早期核心建筑區(qū)相一致,但由于城市面積的擴大,中期時宮殿已處于整個城址的東北部,在城內還發(fā)現有可能是觀象臺的建筑基址。陶寺中期的時間約在公元前2100至公元前2000年,延續(xù)了100年左右。屬于同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晉、冀、魯、豫)最大的城址。
圖四 陶寺遺址出土的彩繪龍盤
墓葬:陶寺已發(fā)掘1300多座墓葬中,貧富差異明顯。近90%是僅可容身的小墓,墓中空無一物,10%左右的墓葬隨葬有幾件到一二十件器物,而不足1%的大墓中有豐富的隨葬品,包括各類鼉鼓、大石磬、蟠龍紋陶盤、彩繪陶器、漆木器、玉器、工具等重器物品,數量上多達一二百件。特別是具有禮器性質的龍盤、鼉鼓、石磬、陶鼓和彩繪陶器等。彩繪蟠龍紋陶盤,黑灰色陶盤上繪制有朱紅色龍紋(圖四)。這種紋飾只是用于幾座大墓。鼉,鱷魚的古稱,鼉鼓是蒙有鱷魚皮的木鼓。大型石磬是打擊樂器?!对姟ご笱拧は挛洹贰包児姆攴辍?,可謂“廟堂之樂”。近年來發(fā)掘的陶寺大墓要數M20和IIM22兩座墓葬。IIM22雖然早年被擾亂,但還出土了100多件套的隨葬品。墓葬長寬5米、3米。在下方兩側各擺放3件彩繪漆柄玉鉞和戚,棺木左側排列4把青石刀和7塊木案板和帶骨鮮肉,腳下放置20爿豬肉(用10頭豬殉葬),墓室周圍還放了多格木盒、帶漆木架的彩繪陶器、漆器、裝在紅色箙內的箭頭和木弓等,墓壁底部有11個壁龕,放置精美的玉器、漆器和彩繪陶器等隨葬品。在墓的填土中還發(fā)現一腰斬的青年男性。這似乎反映出當時社會人群的分化情況。
銅器:金屬的出現是人類歷史上劃時代的大事。在陶寺文化所處的龍山時期一些文化遺址中開始出現小件銅工具,考古學家或稱之為“銅石并用時代”,但陶寺遺址出土的銅器格外引人注目。1983年在陶寺晚期墓葬的一位男子腰間的一件銅鈴,是迄今發(fā)現最早的銅鈴。鈴長五六厘米、寬兩厘米。經測試銅鈴系純度近98%的紅銅鑄造。由于銅鈴必須用復合范才能鑄造出來,雖然其做工粗糙,也并非精美,但與那些小件工具、兵器或裝飾品相比,它則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是百年之后二里頭出現青銅容器的最初形態(tài)。近年來考古學家還在陶寺晚期墓葬中發(fā)現銅蟾蜍、銅器口沿殘片、銅環(huán)、齒輪形銅器;經金屬分析這種銅器多是含砷的銅制品。齒輪形銅器出土時與一件玉瑗粘在一起,系套在墓主人手臂上。有趣的是同樣的銅器在陜北神木的石峁遺址也有發(fā)現,反映出陶寺文化與榆林、呂梁黃河兩岸石峁文化的某種聯系。
圖五 陶寺遺址出土的朱書文字陶壺
文字:文字是文明的重要標志。1984年陶寺遺址一個灰坑里發(fā)現一件殘?zhí)諌?,上面竟然發(fā)現有朱紅毛筆的筆畫痕跡(圖五)。陶壺腹部一側有一個“文”字,背面上也有兩個朱書的符號,學者就難于釋讀出來了。有人認為可能是“祖丁”,或有認為“易”即“易文”,或認為“文邑”并考證“文邑”就是“夏邑”。陶寺考古隊的何弩博士更為大膽地認為就是“堯”字,“文堯”包含了唐堯后人追述堯的豐功偉績的整個信息。
觀象臺遺跡:2005年考古人員在陶寺遺址中期城內發(fā)現一座大型特殊建筑基址(ⅡFJT1)。背靠城墻,面向東南。遺跡基礎部分平面呈半圓形,由中間臺基和外環(huán)的路基組成,總面積約1740米。在靠近城墻部分有一圓圈形標記,圍繞這個中心點之外東、東南方向10~11米有一道弧形夯土墻,弧長19米,寬1.2~1.6米,墻體每隔一段有一垂直縫,共12道,將整段墻分割成13段。從這12道墻縫的視線正好可共聚于內的圓圈標記上。經過發(fā)掘者與天文學家的共同觀測與研究,認為這個建筑與古代天文觀測有關(圖六)。更為重要的是陶寺天文觀測與相關的文獻記載相印證?!渡袝虻洹肪陀袌蚺商煳墓偃ビ^測天象以制定歷法的記載?!皻v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如果說《史記·五帝本記》注疏“堯都平陽”傳說與陶寺有關的話,結合《堯典》豐富的天文學知識,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特殊的建筑就是一處古代觀象設施。
圖六 陶寺遺址觀象臺測試示意圖
“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發(fā)生在晉南地區(qū)。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就曾斷言“汾涑流域與渭水盆地、伊洛平原為古代政治、經濟、文化之核心區(qū)域”。因此,考古學家李濟第一次到臨汾考查時,就寫到“這是一個勾引起人們的歷史遐想的城市——堯帝的古都,”并設問“他究竟建造了一個雛形的城市沒有?”因此,在陶寺遺址發(fā)現以后,就有人認為它就是“堯都”,但也有人認為它是夏文化。但隨著河洛地區(qū)二里頭文化、偃師商城等發(fā)現與研究,學術界認為陶寺文化就是“唐堯文化”。長期從事陶寺遺址考古發(fā)掘與研究的高煒先生認為:鑒于陶寺文化的中心區(qū)同后來的晉國始封地大致重合,根據《左傳》昭公元年、定公四年記載,這一地域應即史傳“大夏”、“夏墟”的中心區(qū),又是唐墟所在。若僅從地域考慮,陶寺遺存族屬最大的兩種可能,一是陶唐氏,一是夏后氏。若從考古學文化系統(tǒng)來看,而陶寺文化同二里頭文化的兩個類型又都不銜接,則將其族屬推斷為陶唐氏更為合理。這樣陶寺也就完全具有都城的意義。
由于地理位置的緣故,在歷史上山西始終是一個農牧文化的交接地區(qū)。也是中原文化與北方草原文化、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交融和擴散的重要地區(qū)。絲綢之路開通以來,特別是從東漢末年以后,山西先后成為匈奴、鮮卑、氐、羯、羌等游牧民族聚居區(qū),特別是從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時期開始,以及其后的東魏、北齊時期,山西就已成為東西文化交流的中心,當時的首都平城(大同)和霸府晉陽(太原)也成為中原文化對外交流的窗口城市,這種影響一直延續(xù)到隋唐時期。
絲路樞紐:說到絲綢之路,關鍵一點就是“路”,或者說線路、通道。由今天內蒙古的河套平原經山西雁北地區(qū)到冀北、遼東(東北地區(qū)、朝鮮、過海到日本),自古以來就是一條民族交流的大通道,向西可直達伊吾(新疆哈密)。歷史上東北地區(qū)的一些民族向西的遷移都是通過這條道路。拓跋鮮卑也是沿著這條通道,從大興安嶺呼倫貝爾草原南下到河套東部的盛樂(今和林格爾土城子遺址),后來定都平城。
北魏政權以山西北部為中心不斷擴張,逐漸統(tǒng)一了黃河流域和整個北方地區(qū)?!段簳匪^:“龍飛朔野,雄步中原”。在統(tǒng)一北方的過程中,北魏始光四年(427年)六月占領大夏(赫連氏)的都城統(tǒng)萬城(今陜西靖邊白城子),此后魏軍繼續(xù)向西,陸續(xù)攻占安定、平涼,又在太延五年(439年)征服北涼(沮渠氏),占領了北涼都城涼州(武威),進而控制了河西走廊,勢力進入西域。打通了從河西走廊到北魏平城的捷徑(前田正名《平城歷史地理學研究》,書目文獻出版社,1994年)。這條道路大體上從今天的吳忠、定邊(鹽州)、靖邊(統(tǒng)萬城)、或綏德(綏州)、吳堡過黃河,到呂梁、汾陽、文水、交城、清徐到太原(晉陽),或北上忻州可直達平城,或過五臺再沿滱水東南行出太行,進入華北平原。從太原向東經陽泉過娘子關、舊關直接進入河北?;驏|南經晉中、太谷、沁縣、襄垣、長治、高平、晉城轉往洛陽。從太原或沿汾河南下介休、霍州、臨汾到蒲州(永濟),過黃河到長安(長安道),也可由水路到洛陽(有關細節(jié)可以參見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
以上是太原的交通情況,我們再看看平城在絲綢之路的交通情況:平城也同樣是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樞紐。根據日本學者前田正名對平城為中心的交通網研究,認為自平城出發(fā)有一條經長川、牛川、白道通往漠北的道路,還有一條翻越句注山、雁門關,沿汾河南下通往太原的路線。往西則沿鄂爾多斯邊緣到夏州(統(tǒng)萬城),通往河西走廊的道路,西域商人和使臣多是通過這條道路來到平城。向東沿桑干河而下,經河北省陽原、涿鹿、北京密云到遼寧朝陽(龍城)等地前往向東北各國,也可以經陽高、天鎮(zhèn)、張家口而由多倫轉往。特別是有一條重要交通路線通往東南方向,即自平城南下經渾源,過當時莎泉、靈丘,沿滱水流域東南行,翻越倒馬關到淶源,進入華北平原,將平城與河北、山東地區(qū)連成一片。
平城交通四通八達,在絲綢之路貿易交通中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因此,不論是《魏書》還是《北史》的《西域傳》在中記載西域各國遠近時,都是講距離代(平城)多少里。如粟特國“去代一萬六千里”,波斯國“去代二萬四千二百二十八里”,大秦國“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等等,而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洛陽或長安。
往來客商: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公元398年七月遷都平城,“始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杰、吏民二千家于代都”。馬長壽先生統(tǒng)計從天興元年(398年)至皇興三年(469年),北魏統(tǒng)治者十四次向代都移民。50多年間遷往平城地區(qū)的人口總計已超過百萬以上。這些移民中包括了大量的“百工伎巧”外,也有不少西域、中亞地區(qū)的“胡商”。比如,439年北魏拓跋燾征服北涼后,遷徙涼州民十萬戶于京師平城及轄境內其他地區(qū),其中就有不少在涼州的粟特商人?!侗笔贰の饔騻鳌匪谔貤l有“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魏克姑臧,悉見虜。文成初(452年后),粟特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由于北魏“不設科禁、買賣任情”鼓勵政策,在打通了絲路交通之后,整個西域及遠自波斯、粟特、天竺的使臣商人,紛紛來到平城。
在古代貿易中朝貢貿易占著重要的地位(余太山《南北朝與西域關系述考》,《西北民族研究》1996年第1期),西域各國對北魏的朝貢的部分情況,僅在孝文帝遷洛陽之前就有37次之多。
北魏平城時期也多次派遣使臣出使西域。太延元年(435年)五月“遣使者二十輩使西域”,但因正使王恩生、許綱等在途中被柔然捕獲,此行未果。二年八月“遣使六輩使西域”。太延三年(437年)三月“遣散騎侍郎董琬、高明等,多賚錦帛,出鄯善,招撫九國?!倍⒏呙鞯仁艿搅宋饔蚋鲊目畲?,并到了者舌、破洛那等國。他們回朝后詳細地介紹了西域的見聞。見諸文獻的還有出使纑噠的高徽、高吞和出使波斯的韓羊皮、張道義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中巴公路修建過程中考古學家在巴基斯坦一側的洪扎地區(qū),發(fā)現有“大魏使谷巍龍今向迷密使去”的題刻,根據馬雍先生的研究,題刻時間應在公元444-453年前后,是北魏派往出使迷密國的使臣谷巍龍留下的珍貴歷史遺跡。平城時期北魏也非常注意與東北亞各地的關系。太延二年(436年)二月“遣使者十余輩旨高麗、東夷諸國,詔諭之”。公元436年北燕被拓跋燾攻滅后,絲綢之路向東經遼東、高句麗延伸到東北亞地區(qū)。據學者考證高句麗與北魏的往來非常密切,前后派遣使臣多達79次。
北魏時期西域各國及高句麗入貢一覽表
從出土的墓志資料和古代文獻我們知道,在北魏到隋唐時期的太原、大同已成為中亞粟特商人的主要聚居地區(qū)。北魏時在洛陽“萬有余家”的“商胡販客”,大多也是經太原、大同移居洛陽。洛陽地區(qū)出土的隋唐時期太原籍的粟特人有翟突娑、安師、康達、康武通、何氏、安孝臣等,這些太原籍的粟特人,他們的先輩都是在北朝時期先居于太原(見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北京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編《國學研究》第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圖七 虞弘墓石槨浮雕(局部)
1999年7月在太原發(fā)現的隋代虞弘墓(圖七),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據《虞弘墓志》得知,他是魚國人,祖父是魚國領民酋長。父君陀先任茹茹(柔然)國莫賀去汾達官,后入魏,任朔州刺史。虞弘早年也在柔然當官,十三歲時就任莫賀弗,代表柔然出使波斯、吐谷渾,因有功提拔為莫緣。后來出使北齊,“弗令返國”,留在北齊任官職。北齊滅亡后,他任地方鄉(xiāng)團(并、代、介),撿校薩保府,隋代初年,“奉敕領左帳內鎮(zhèn)壓并部”,死于隋代開皇十二年(592年)十一月。
1984年10月太原北郊小井峪村東出土《龍潤墓志》,以及其子龍義、龍澄、龍敏,孫龍壽、曾孫龍睿等墓志。從墓志我們知道龍潤唐初任薩保府長史??梢婟垵櫦易逡彩鞘谰犹乃谔厝?,或認為是西域焉耆國東遷居民。這些都能證明了太原、大同等地在南北朝和隋唐時期生活著大量的以粟特為代表的中亞、西亞人群。
貿易情況:根據《南齊書·魏虜傳》記載,北魏宮廷“坐施氍毹褥,前施金香爐,琉璃缽,金碗、盛雜食器,設客長盤一尺,御饌圓盤廣一丈?!睆某鐾恋奈奈锟?,北魏宮廷所見的這些金銀器,應該多來自于中亞或西亞的波斯、粟特地區(qū)。大同市的天鎮(zhèn)縣曾出土49枚波斯銀幣,大同、太原(厙狄回洛墓)等北朝墓葬出土刻花銀碗、高足鎏金銀杯、狩獵紋銀盤(圖八)、玻璃碗等薩珊王朝金銀器、玻璃器以及鎏金銅器等。反映了當時進口的西域商品主要是金銀、瑪瑙、水晶、玻璃等奢侈品。
圖八 狩獵紋銀盤
胡商需要的大宗商品則是絲綢。北朝時期絲綢貿易也或是經晉陽、平城販運到中亞、西亞。北魏定都平城后就開始生產絲綢,根據文獻記載天興元年曾遷山東六州“百工伎巧十萬余口”,太平真君七年“徙長安城工巧二千家于京師”,其中應有相當多是從事家庭紡織業(yè)的?!赌淆R書·魏虜傳》記載在拓跋燾時代,后宮有婢使千余人,不僅織錦造宮袍供宮中使用,還有剩余用于“販賣”,皇宮有儲藏絲錦的“絹庫”。當時的貿易中使用絹帛記數的情況極為普遍,北齊“冀州之北,錢皆不行,交易者皆用絹帛”。我們猜度北魏和北齊時期絲綢主要或來源于河北、山東地區(qū)。在當時的河北是作為國家的重要經濟資源區(qū)域,認為“國之資儲,唯藉河北”(《魏書·元暉傳》)。嚴耕望先生認為:“南北朝末期及隋世紡織工業(yè),大約言之,河北之博陵、魏郡、清河最為發(fā)達,河南北其它諸郡及蜀郡次之,江南豫章諸郡絕非其比也?!惫?53年,胡商與吐谷渾王的使者借道柔然與北齊貿易,返回途中遭西魏涼州刺史史寧的襲擊,獲“商胡二百四十人,駝騾六百頭,雜采絲絹以萬計”。足見胡商貿易的規(guī)模與雜采絲絹商品情況。
對于北魏政權而言馬匹也是與胡人貿易的重要商品?!段簳分卸嗵幱涊d破洛那、龜茲等國獻汗血馬、大馬等。北魏在統(tǒng)一北方過程中,每一次俘獲的馬匹也多達幾十萬匹。河西涼州地區(qū)出產的良馬,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要通過涼州、夏州經石州,徙養(yǎng)于汾陽、太原等地,等這些馬匹漸漸適應水土后,再往內地轉運。因此,在北魏遷都后,平城、晉陽地區(qū)實際上也成為一個馬匹的供應地區(qū)。《魏書·食貨志》記載:“高祖即位之后,復以河陽為牧城,恒置戎馬十萬匹,以擬京師軍警之備,每歲自河西徙牧于并州,以漸南轉,欲其習水土而無死傷也?!蔽覀冸m不能說馬匹是絲路貿易的主要商品,但它確是不可忽視的邊貿交易的重要內容。隋唐兩代及其以后的“絹馬”、“茶馬”貿易,都說明了馬匹貿易始終是中國邊關民族貿易之大宗。
絲路的文化影響:北朝和隋唐時期,由于山西的地理和歷史緣故,平城、晉陽在當時具有極其特殊的地位。同樣由于絲路的影響,這里也是北方地區(qū)的文化中心和策源地。首先從宗教文化看,北魏平城時期(398-494年)約一百年的時期,是佛教中國化歷程中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個時期。439年北魏滅北涼,“徙其國人于京邑,沙門佛事皆俱東,象教彌增矣?!薄段簳め尷现尽芬灿涊d,師子國沙門耶奢遺多、浮陀難提等五人,文成帝(拓跋濬)太安初年(455-459年),奉佛像三到平城,又有沙勒胡沙門擅長佛畫“赴京師致佛缽并畫像跡。”由此可見平城時期大量的河西地區(qū)或西域僧人的到來,使得這一時期佛像在題材、造型和服飾等方面都反映出強烈的河西地區(qū)傳統(tǒng)。北魏皇室也接受來自涼州的禪師曇矅的建議,在平城西武周山開始大規(guī)模地開鑿石窟——“云岡石窟”,成為中國早期佛教藝術的里程碑。云岡20號窟的露天大佛,莊嚴的藝術造型、半袒的“曹衣出水”的服飾,都透露出絲綢之路涼州佛像的特征。在佛教造像以及石窟藝術方面,所謂的“平城模式”直接來源于“北涼模式”,這在中國佛教藝術發(fā)展史上是具有關鍵意義的一環(huán)。東魏、北齊時期在晉陽建龍山童子寺、天龍寺石窟以及西山法華寺。依山而建的蒙山大佛,佛前燈火“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晉陽宮)。”今天還矗立在龍山童子寺佛閣前的燈塔,讓我們可以想象當年佛教興盛的景象。
平城的佛教藝術不僅直接影響了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鞏縣石窟、太原天龍山石窟、河北鄴城附近的響堂山石窟以及山東青州地區(qū)佛教石刻造像,實際上在北魏占領河西之后又直接影響了敦煌莫高窟的佛教藝術。宿白先生通過對敦煌莫高窟現存最早的268、272、275三座窟的形制、造型、紋飾等的研究,認為它們與云岡的7、8和9、10窟比較接近,可以看出莫高窟受云岡石窟的顯著影響(《中國佛教石窟寺遺跡——3至8世紀中國佛教考古學》,文物出版社2010年7月版)。1965年在清理莫高窟崖隙中積沙時發(fā)現了一件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廣陽王慧安發(fā)愿的殘繡佛。“刺繡為一佛二菩薩式的說法圖。佛結跏、露腳、坐蓮座,菩薩侍立,跣腳、踩覆蓮、裹長裙,與敦煌251、260等窟的小型說法圖相似。特別是藝術風格、表現手法基本相同……結構布局與云岡第11窟、龍門石窟古陽洞太和時期諸小龕相似,供養(yǎng)人衣冠完全相同……都是鮮卑貴族在未改革服制以前的服裝?!倍鼗脱芯吭旱膶<艺J為,這件繡佛“應該是從平城一帶被人帶到敦煌的”?!盎ㄟ呏械倪B珠狀龜背紋與忍冬紋套疊的形式,在莫高窟259窟、248窟可以找到同類型的紋飾,在云岡9、10窟均有相似的浮雕邊飾”,“女供養(yǎng)人衣服上桃形忍冬紋,在莫高窟251、260窟也可以看到類似的文飾”(敦煌文物研究所:《新發(fā)現的北魏刺繡》,《文物》1972年2期)。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石窟藝術是從絲綢之路的涼州,經山西大同、太原傳入中原地區(qū)的,同時又從大同再影響到河西敦煌地區(qū),在繪畫技法上也同樣是如此。嚴耕望先生指出:“魏都平城時代,為亞洲盛國,西域諸國相繼來朝,從事朝貢貿易,僧徒亦樂東來弘法。魏之君主,……大崇佛法,凡所建制,規(guī)模宏麗,不但遠過于前朝,亦為南都建康所未聞。”
除佛教外,中亞粟特人信奉的祆教也在太原地區(qū)流行,隋代虞弘墓就是最好的案例。祆教影響在太原很是興盛,北齊后主高緯祭非其鬼,以事胡天。這里的“胡天”,就是粟特人信仰的祆神。另外,《舊唐書·李暠傳》記載開元年間(713-741年)“太原舊俗,有僧徒以習禪為業(yè),及死不殮,但以尸送近郊以飼鳥獸。如是積年,土人號其地為黃坑。側有餓狗千數,食死人肉,前后官吏不能禁止。暠到官,申明禮憲,期不再患。發(fā)兵捕殺群狗,其風遂革”。這實際是粟特祆教葬俗的延續(xù)。
西域的樂舞也對北魏產生巨大的影響,建都平城后即設立宮廷音樂機構——太樂?!笆雷嫫坪者B昌,獲古雅樂,及平涼州,得其伶人、器服并擇存之。后通西域,又以悅般國鼓舞設于樂署?!北蔽簻绫毖鄷r又得到北燕所傳《高麗樂》。隋唐宮庭整理的宮燕(宴)樂——《七部樂》、《九部樂》中的西涼伎、高麗伎、天竺伎、安國伎、龜茲伎等大體上都是經北魏時期傳入中原的。北齊后主高緯特別欣賞的“胡戎樂”以及起源于北齊盛行于唐代的《蘭陵王入陣曲》,這種假面舞友稱為“代面”,流傳久遠,影響極大。陳寅恪先生就曾論證過北齊的音樂對隋唐兩代的影響。據統(tǒng)計,在云岡石窟有音樂圖像的洞窟就有22座,樂器雕刻664件,種類多達30余種。在東魏、北齊時期由于胡化政策的推行,中亞、西亞和印度的音樂繪畫以及服飾飲食等大行其道,并對隋唐社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葡萄酒與玻璃技術的傳入:由于絲路的影響,中亞、西亞的一些工藝技術也傳到平城。太原地區(qū)是我國內地最早的葡萄種植和葡萄酒的產地。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葡萄歌》和《和令狐相公謝太原李侍中寄蒲桃》就描寫太原葡萄,其中馬乳、龍鱗等品種已是當時的名品。“醞成十日酒,味敵五云漿。”“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劉禹錫自注說“葡萄酒出太原?!薄缎绿茣さ乩碇尽罚骸疤?,太原郡,本并州,開元十一年為府。土貢:銅鏡、鐵鏡、馬鞍、梨、蒲萄酒…”。除太原之外,晉南的蒲州也產葡萄酒?!短茋费a》所列各地名酒有“河東之乾和葡萄”?!秲愿敗さ弁醪俊s貢獻》也有“開平元年十二月,敕河東每年進葡萄酒,西川進春酒并宜停?!彼抉R光的《送裴中舍赴太原幕府》“山寒太行曉,水碧晉祠春;齋讓蒲萄熟,飛觴不厭頻”的詩句,也說明直到宋代太原的葡萄和葡萄酒還非常有名。
根據《魏書·西域傳》記載,西域大月氏有商人到平城進行商業(yè)貿易,這位商人還掌握燒制玻璃的技術,他從附近山里采礦石,在平城內進行燒制,“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源酥袊鹆熨v,人不復珍之?!笨脊艑W家宿白先生推測河北定縣舍利石函中發(fā)現的大小玻璃器和景縣封魔墓、祖氏墓出土的玻璃碗,制作比較原始、粗糙,可能就是北魏生產的。如若這個推論成立的話,在南朝鮮慶州5~6世紀新羅王族墓(瑞鳳塚)發(fā)現的與河北景縣相同的玻璃碗,說明北魏的玻璃產品或經高句麗遠銷到朝鮮半島的南部(宿白《考古發(fā)現與中西文化交流》,文物出版社2012年)。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絲綢之路上除了商業(yè)外,也對古代文化、信仰、技術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產生著影響。山西則是在這條絲路上重要節(jié)點,其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地位不可小視。
整個北朝時期不論國都設立在洛陽還是鄴城,但作為大本營的大同、太原始終有著特殊的地位,從“霸府”到“別都”,這里是實際上的政治、軍事中心,也是北朝時期的繪畫藝術的中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山西對中國繪畫發(fā)展史有著最為關鍵的影響。
對山西繪畫的認識是從考古發(fā)現開始的。1965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在大同市石家寨村發(fā)現北魏瑯琊王司馬金龍墓。墓葬雖然早期被盜,仍然出土了454件珍貴文物。其中的石棺床、石雕柱礎以及木板屏風漆畫(圖九)等尤為重要,特別是屏風漆畫的發(fā)現,填補了中國繪畫史空白。較為完整的有五塊,板面涂紅漆,題記及榜題處涂黃色,上書黑字。繪畫中線條用黑色,人物面部、手部涂鉛白,其余有黃、白、青綠、橙紅、灰藍等色。繪畫內容與傳為顧愷之的摹本《列女仁智圖》、《女史箴圖》大體相同,都是表彰古代帝王將相、烈女、孝子的人物故事。
圖九 木板屏風漆畫
顧愷之的名字幾乎成了中國繪畫起源的同義詞,但留到今天的作品,最早也就是宋以后的摹本。如果不是司馬金龍墓的發(fā)現和木板漆畫的出土,我們不可能看到魏晉時期繪畫的真跡。司馬金龍是隨父親司馬楚來北魏的東晉皇族后裔,其墓葬中隨葬的漆畫在內容和繪畫技法上無疑是來自于南朝,但它是否是來自南方的作品,似乎難以下這樣的結論。因為,在整個北朝時期,有不少的南朝人士逃往北魏或北齊地區(qū)。如和司馬楚同時的司馬休及其族人、隨從等一同降于北魏,歸降北魏的東晉顯貴還有司馬景之、司馬叔番、司馬天助等,再加上他們的家族、臣仆、官員等人,其數量應相當可觀。因此,當時的宮廷可能就有來自南朝的畫工或將南朝流行的繪畫稿本帶到平城或晉陽。如梁武帝的侄子蕭放就是侯景之亂(548-552年)后投奔北齊的一位畫家。他在高齊宮中詞林館任職并指導和管理畫工。他根據古代詩文或賢良人物所繪的屏風畫深受皇帝的喜歡。在北魏平城來自于中原地區(qū)的畫家還有蔣少游,他是被俘到平城的山東淄博(樂安博昌)人,后因繪畫、雕塑、工藝和建筑藝術的才干,被任命為北魏的將作大將、太常少卿等職。文獻記載太和十五年(491年)時曾為副使出使南齊,觀察其城池和宮殿樣式繪圖而歸,后來負責洛陽的建設。
圖一○ 徐顯秀墓室壁畫(局部)
在當時的山西也有不少來自北涼或西域、中亞的畫家,北魏時期的僧人沙勒胡就擅長畫佛教人物。北齊時期另一位來自于中亞昭武九姓曹國的粟特人畫家——曹仲達,根據唐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和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稱,曹仲達擅長佛教繪畫,是北齊最有影響的畫家。張彥遠將他所繪的佛畫稱為“曹家樣”,將其與南朝張僧繇的“張家樣”和唐吳道子的“吳家樣”并稱。后人有“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之說。曹仲達所畫的佛像特征,是衣紋稠密,而且和肌體緊貼,如同剛剛從水中出來一樣。我們今天雖然看不到他的作品,但從保存下來這一時期的佛教造像似乎可以感悟曹衣出水的時代風采。
圖一一 九原崗墓葬墓道壁畫
1979年在太原晉祠附近發(fā)現北齊東安王婁睿的墓葬。墓主人婁睿是北齊的外戚,高祖高歡妻之侄子。初為高歡帳下都督,旋遷至驃騎大將軍。后主武平元年(570年)卒。追贈太宰、太師、太傅、開國王。墓中現存壁畫71幅200多平方米,其藝術水平超過了已發(fā)現的同時期的壁畫。學術界認為壁畫的作者很有可能是北齊宮廷繪畫大師楊子華。文獻記載楊氏善用寫實手法描繪鞍馬人物。且壁畫中人物面容也和保存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校書圖》(唯一可能屬于楊子華原作的北宋摹本,拉長的橢圓形面孔在其他早期繪畫中很少看到)相似。2002年在太原王家峰村還發(fā)現北齊太尉、武安王徐顯秀的墓葬。墓室和墓道的彩繪壁畫有330多平方米,繪有各類人物、馬匹、牛車及各色儀仗、兵器、樂器等圖案(圖一○)。此墓壁畫中還出現一種獨特的所謂“染低不染高”的色彩暈染法,使人物面部表現出明顯的立體感和真實感。2013年又在忻州九原崗發(fā)掘的北齊壁畫墓(圖一一),其繪畫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面部都有這種立體效果。這種暈染的方法與文獻記載中張僧繇凹凸畫法有明顯的差異,似乎是西域地區(qū)流行的畫法,直到8世紀前后還是龜茲畫家最常用的人物畫法。這或許就是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稱的北齊時期形成的“簡易標美”的新畫風。北齊這種新風氣當以號稱畫圣的楊子華為先河。唐代畫家閻立本說“自像人已來,曲盡其妙,簡易標美,多不可減,少不可逾,其唯子華乎!”而這種畫風似乎到隋代開皇年間(581-600年)后又回傳到河西地區(qū),我們今天在敦煌莫高窟就能看到這種畫風的作品。
圖一二 永樂宮壁畫《五圣朝元圖》(局部)
根據《歷代名畫記》載,隋唐之際的畫家中田僧亮、楊子華、楊契丹、鄭法士、董伯仁、展子虔、孫尚子等人,他們大多與北齊有關,或多或少在太原有過活動。唐代的畫家閻立德、閻立本也受到了楊子華、展子虔等人的影響??梢姳蔽骸|魏、北齊時期山西繪畫在中國古代繪畫發(fā)展史中的重要地位。
如果話題扯遠點,唐代大詩人、大畫家王維也是出于太原王氏,為太原祁人,至其父輩遷到河東蒲州(永濟)。他工草隸,善畫山水人物,其山水畫獨成一家,“如山水平遠,云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睂髞碇袊L畫的發(fā)展有著很大的影響。另一位是米芾,“米家山水”堪稱中國繪畫史的開創(chuàng)性畫家。雖然他自稱春秋楚國的羋氏的后人,實際上他是世居太原的粟特的后人,后來遷居襄陽,號襄陽漫士(張小貴《宋代米芾族源及其信仰》)。
講山西地區(qū)繪畫在中國藝術史上的地位,同樣不能不提及元代芮城的永樂宮壁畫(圖一二)。永樂宮位于芮城縣龍泉村東,原址在永濟縣永樂鎮(zhèn),1959年因三門峽水利工程遷建到新址。整個建筑規(guī)模宏偉,氣勢巍峨,是現存最為完整的元代道教寺觀,也是最為完整的元代木結構建筑群。更為重要的是永樂宮保存著舉世罕見的元代壁畫,共有1000多平米,分別繪于無極殿、三清殿、純陽殿、重陽殿等。其中“三清殿”壁畫共計403.34平米,全長94.68米,共繪有人物289個的《五圣朝元圖》,被認為是集唐宋道教繪畫精華之巨制?,F今傳世的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杖圖》或是此類畫的部分粉本。另一稱為《八十七神仙卷》被認為《朝元仙杖圖》的宋代粉本殘卷。純陽殿的“鐘呂談道”是一幅極為珍貴的人物描寫圖,達到了物我相照又物我兩忘的的境界。根據壁畫繪者題寫款識得知,壁畫繪于1358年,為元代初年朱好古的八位門人所畫。目前保留我國古代繪畫中,元代的人物畫大幅的極少,永樂宮《朝元圖》正可作為研究、借鑒的元代繪畫的范例。從某種意義上說,永樂宮壁畫可與敦煌莫高窟并稱,是中國古代寺觀壁畫藝術的杰出代表。
以上,著重從文化產生、文明曙光、絲路地位、繪畫藝術等幾個方面的成就,簡要論述了山西的寶貴文化資源。實際上山西對中華文明的貢獻遠不止這些。比如,歷次民族大融合、古代建筑藝術、古代戲劇、古籍文獻、工藝美術、以晉商為代表經濟形態(tài)創(chuàng)新和以抗戰(zhàn)時期為重點的現代民族精神構建等等方面,山西都具有獨特品性和重大的影響。可以說,山西從180萬年前的文化演進到5000年來的文明發(fā)展,全面而生動地詮釋了中華文明起源與發(fā)展的基本歷程。在我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今天,特別是強調創(chuàng)新、協(xié)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fā)展理念的背景下,山西的發(fā)展也愈發(fā)需要文化的滋養(yǎng)和支撐,進一步地增強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保護好這些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不斷地從中汲取滋養(yǎng)和力量,激發(fā)社會的文化創(chuàng)新,以推動山西經濟社會的全面發(fā)展。
(作者系國家文物局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