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文
摘要:晚清官員陸寶忠的未刊日記現(xiàn)存13冊,包括光緒時期作者任湖南學政、山東鄉(xiāng)試正考官、順天學政時的日記,以及部分戊戌、己亥、丙午、丁未年的京官活動日記。這些日記是研究科舉制度、南書房翰林活動以及庚子新政的珍貴史料;從中可以看到丙午官制改革和丁未政潮前后清延內(nèi)部派系斗爭的動態(tài),特別是袁世凱勢力膨脹后,陸寶忠等正途出身的官員與袁黨較量、斗爭的一些內(nèi)幕。在廢科舉、興學堂的時代背景下,像陸寶忠這樣通過“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路徑取得成功的官員群體,漸漸失去往日的權勢,其困惑、無奈的心態(tài)也見諸日記中。
關鍵詞:陸寶忠;日記;袁世凱;官制改革;晚清政局
陸寶忠在光緒末年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丙午官制改革后改稱都御史),對朝局的影響雖不能與張之洞、袁世凱、鹿傳霖、瞿鴻禨這些入樞的漢臣相比,但其仕官經(jīng)歷和政治地位卻有相當?shù)牡湫托浴K强婆e制度下成功士人群體中的佼佼者,充任南書房行走二十年,久值內(nèi)廷,深受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優(yōu)遇:為考官、學政、監(jiān)臨凡九,儒臣之榮,得士之盛,近世所罕覯?!钡?,庚子后清廷實行新政,新舊體制更替,袁世凱北洋勢力崛起,政潮跌宕,陸寶忠執(zhí)掌臺諫,卻屢忤當?shù)?,以至抑郁而終,曾引起不少官僚士人的同情。
陸寶忠的部分日記原稿由其后人保存至今,共計13冊,均用墨筆工整書寫于松竹齋、懿文齋等所制紅格或綠格箋紙上,既是研究陸寶忠本人及南書房翰林的珍貴資料,也是研究晚清政治史和科舉制度的原始文獻。茲將這些文獻的史料價值略做介紹。
一、家世與宦跡
陸寶忠,江蘇太倉直隸州人,生于道光三十年庚戌七月初六日(1850年8月13日)。原名爾誠,字易門,后改名寶忠,字定生,號伯葵,晚號定廬。陸氏家族世代以耕讀傳家,但無人獲得科名。直到乃父陸奭棠(號憩云,又號約齋),于咸豐元年(1852)得中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其家族才得以改換門庭。奭棠中舉后,屢應會試不報,乃報捐主事,分發(fā)刑部。咸豐十一年,受聘于恭王岳丈、大學士桂良府中為西席,專司書啟兼課其孫。時兩宮太后垂簾,恭王奕新以議政王輔政,桂良也得以入樞。同治元年(1862),陸奭棠考取軍機章京,奉旨記名,其中可能有恭王與桂良的鼎力支持。這是他仕途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同治八年二月,傳補軍機章京,升刑部奉天司郎中、總辦秋審處,成為京城司官中的實權人物。
陸寶忠自幼隨父宦游京師。同治四年,納粟為國子生,改名寶忠,改字伯葵。這樣即可不用到原籍考秀才,而直接獲得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同治五年,與廖夫人成婚。嘉定廖氏為江南世家,科舉蟬聯(lián),人才輩出。陸、廖兩家累代聯(lián)姻,廖夫人的兄長廖壽豐(字轂似)、廖壽恒(字仲山)都是翰林出身,后壽豐官至浙江巡撫,壽恒則以禮部尚書兼軍機大臣。
同治十三年十月,陸寶忠考取漢謄錄第十九名,供職國史館。光緒元年(1875)九月以監(jiān)生應順天鄉(xiāng)試中舉人,次年春天會試中式,改庶吉士,充國史館協(xié)修,散館后授翰林院編修。十一年八月,奉旨簡放湖南學政。十七年九月,奉旨與張百熙在南書房行走。南書房設立于康熙十六年,俗稱“南齋”,屬于內(nèi)廷的文秘機構,常為皇帝起草重要詔書。當時的著名文士王士禎、查慎行、朱彝尊、方苞、沈荃、何焯等人都曾入直南書房。雍正初年設立軍機處后,南書房翰林完全轉變?yōu)閷K疚陌?、書畫的文學侍從。南齋翰林與內(nèi)廷王公大臣一樣,享有不少榮耀和特權。比如,光緒皇帝萬壽之時,南書房翰林與毓慶宮師傅、上書房師傅一樣。不論品級,均可以“呈遞如意”;在試差、學差甚至官職的提升方面,他們比一般翰林更有優(yōu)勢。因此。陸寶忠的仕途因入直南齋而更加暢達。
二十年二月,陸氏以京察一等,奉旨記名以道府用。三月,大考翰詹,欽定一等第三名,四月初八日奉上諭以侍講學士升用,先換頂戴。六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清軍屢敗,時局危急。八月。陸寶忠與李文田、張百熙、張仁黼、曹鴻勛、高賡恩等南書房、上書房官員,聯(lián)銜奏請恭親王奕新復出,應對危局。事前,光緒帝單獨召見陸寶忠,面授機宜,特囑:“吾今日掬心告汝,汝其好為之?!辈痪?,經(jīng)慈禧允準,賦閑多年的奕新再次出山,奉命管理總理衙門、會同辦理軍務。二十二年,陸寶忠遷詹事府詹事,不久署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數(shù)月三遷,至于卿貳”。二十三年九月,充山東鄉(xiāng)試正考官,隨即簡放浙江學政。未赴任,母親廖氏病逝京城,遂開缺丁憂。二十五年十二月服闋,奉旨仍在南書房行走。二十六年春,再補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七月,聯(lián)軍陷京城,兩宮西狩,寶忠攜眷避難出京。閏八月奉旨補授兵部右侍郎,充順天學政。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兩科順天鄉(xiāng)試在豫舉行,又以學政兩次前往開封,按臨闈事。時科舉將廢,學堂將興,陸寶忠上疏請設立文部,責成學政總理各省學務。以一事權。三十一年十二月,授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十二年,署禮部尚書。九月,清廷頒布各部院新官制,寶忠留任,為都察院都御史。三十三年,發(fā)生“丁未政潮”,陸寶忠上疏奏請“嚴禁黨援,廣開言路”。又奏請維持舊例,各省督撫不能率行奏調(diào)科道人員,言官如有愿投效外省及赴各衙門當差者,應開去底缺,以符定制而肅臺規(guī)。疏上獲準。又奏請改都察院為國議會,立下議院基礎以符立憲政體。奉旨交會議政務處議奏,當權者以都察院為獨立衙門,不可輕議更張。此議未被采納。論者以陸寶忠素能直正建言,稱他“立朝謇謇諤諤,持大體,遇事敢言,無少隱諱”。但是,陸寶忠長期有吸食鴉片積習。三十三年九月,朝命嚴飭戒斷,并停差,由此心情抑郁。次年正月,陳明戒煙凈盡,奉旨仍舊供職。四月二十九日(5月28日)病卒,遺疏上,謚“文慎”。
陸寶忠隸籍江南,少年得志,長期供職翰林院,自身有強烈的文化優(yōu)越感,交游皆清華上選、文人墨客,彼此以砥礪品節(jié)相勉,基本屬于清流一類人物。以科舉和鄉(xiāng)誼關系為基礎,京城的江南官員形成了特殊的利益群體,并影響到了朝局的變化,陸寶忠因入直南齋,又領臺諫,頗受矚目。其仕途順暢與江南籍軍機大臣翁同穌、廖壽恒、王文韶在樞中的援引有關。據(jù)說他“自負江南富人文.對人恒訾邊方無學者”,這種傲慢的心態(tài)很容易招致非正途出身者及北省官員和士人的怨氣。庚子后陸寶忠與袁世凱恩怨不斷,與此有一定的關系。
二、未刊日記的基本情況
陸寶忠去世后,其門生唐文治先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刊行一冊《陸文慎公墨跡》。宣統(tǒng)三年辛亥夏,所編《陸文慎公奏議》也得以刊行,所收多是陸氏主持都察院時所上奏疏,前有唐文治所撰序言。1923年,《陸文慎公年譜》刊行。該年譜上卷系陸寶忠自訂,下卷即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以后部分,系門生陳宗彝(字慕周)根據(jù)陸氏日記輯錄而成的。年譜始于道光三十年(1850)七月譜主出生,到光緒三十四年(1909)四月病逝,記述了其一生經(jīng)歷和宦跡。如唐文治所言,“是譜所載,于數(shù)十年來變故與夫廢興存亡之跡略可參考”。近代以來,《陸文慎公年譜》和《奏議》一直是學界研究晚清史的重要參考文獻。顯然,即將出版的陸氏未刊日記七種無疑為學界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原始資料。茲分別介紹如下。
(一)《游湘日記》五冊。起自光緒乙酉年(1885)八月初一日奉旨簡放湖南學政,至戊子年(1888)九月廿五日差竣返回京城為止,首尾相接,前后完整,是一部完整的學政日記。日記對赴湘前的各種準備、抵任后巡視府縣學事、主持歲科考試、查辦槍替作弊等事,記述十分詳盡。特別是對嚴格科場、懲治作弊的情形有大量記載。時隔多年,陸寶忠在丁未年(1907)八月二十九日重新翻閱這些日記時寫道:“閱《湘槎日記》,恍如隔世。彼時志盛氣銳,專以整頓為己任,遇事皆有斷制,外嚴而中寬,平生官績以此為最用心。今廿余年矣,湘人尚稱道之,可見人心自有公道也。”日記中對湖南地方習俗人情、人際交往等也有不少記載。
(二)《使東日記》一冊。從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七月初八日至九月初八日,這是陸寶忠奉旨充任山東鄉(xiāng)試主考官期間的日記,主要記述了離京前的準備情況和抵達濟南后的監(jiān)考、閱卷等活動,也有與魯撫李秉衡及各位考官、地方官員交往的記載。
(三)《讀禮日記》兩冊。第一冊從戊戌(1898)三月十二日至十二月三十日:第二冊從己亥(1899)八月初一日到十二月初十日服闋。這段時間正好是戊戌政變前后,此時陸寶忠因為丁母憂,賦閑在家。但他對時局極為關心。八月初九日、十三日記載了楊銳、譚嗣同等新黨被拿獲和處死的消息。第二冊所記多為陸氏在京讀書、會友等日常生活,對于政變后剛毅等滿洲貴族排斥、傾軋漢族官員的情形也有零星的反映。
(四)《燕軺日記》一冊。從辛丑(1901)十二月十二日至壬寅(1902)三月三十日,主要記述陸寶忠接任順天學政后赴大名等府州縣接辦科考諸事。這是他第二次出任學政,所記清點考生、監(jiān)察考場、處罰考場作弊等情形與《游湘日記》類似。
(五)《監(jiān)臨日記》一冊。封面上墨筆書“光緒壬寅(1902)在河南省補行順天鄉(xiāng)試,以順天學政派充監(jiān)臨,于七月十五日馳抵汴梁日記起”。至十月十六日止,前后三個月,也是專門記述科舉考試的一本日記。
(六)《丙午日記》兩冊。第一冊從丙午(1906)正月初一日至六月二十九日。第二冊從七月初一日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其中缺十月初九日到十一月初二日部分內(nèi)容)。前一年清廷已經(jīng)廢除科舉,陸寶忠視學順天差竣回京,這年正月十九日將學政關防交與直隸總督袁世凱。故這兩冊所記主要為京官生活,如入直南齋、侍班、受賞、聽戲,以及日常交友、讀書等活動。時值清廷實行官制改革,其中也有不少對時局和人物的品評,反映了這個時期陸寶忠的心態(tài)和政治傾向。
(七)《丁未日記》一冊。從丁未(1907)七月初一日到十二月二十九日。這年五月發(fā)生“丁未政潮”,調(diào)任四川總督岑春煊入京,揭發(fā)慶王奕勖、直隸總督袁世凱把持朝政,后岑留京任郵傳部尚書。時御史趙啟霖參奏載振,引起朝野嘩然,被革職。陸寶忠以都御史身份,上奏請予寬宥。在這場政治較量中,其傾向十分明顯,同情岑春煊、瞿鴻禨,敵視慶、袁。九月,袁世凱入樞,以陸寶忠吸食鴉片未能戒煙,上諭命撤差,令三月內(nèi)戒盡。陸寶忠視為是政敵借機傾軋,內(nèi)心極為憤懣,日記所記多生病、戒煙之事。
三、日記的史料價值
陸寶忠未刊日記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記述京官日常生活的日記;二是記述科舉考試活動的學差、試差日記。兩類日記史料價值也各有側重。特別是《丙午日記》《丁未日記》,除了記述日常生活瑣事外,陸寶忠對政局和宮廷活動或詳或略.有不少記載。對丙午官制改革和丁未政潮發(fā)生前后一些政情內(nèi)幕的記述尤為珍貴。
(一)對戊戌政變后滿洲權貴的批評。陸寶忠少年科場得志,又久直南齋。當時的南書房翰林.如潘祖蔭、徐郙、李文田、吳樹梅、張百熙、陸潤庠、張亨嘉、徐琪、吳士鑒、陳伯陶、袁勵準等都是江南人士,他們與帝師翁同穌、孫家鼐關系也很密切。這些南齋翰林迭掌文衡,互相援引,通過鄉(xiāng)誼、聯(lián)姻和科舉關系,形成了強有力的關系網(wǎng)和利益群體。陸寶忠正是這派勢力中的中堅分子。時人有云上書房為張之萬、徐桐等北人人直,南書房為潘祖蔭、徐郙等南人掌控的說法,這多少反映了實際情況。甲午戰(zhàn)后入直軍機處的翁同穌、廖壽恒、王文韶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為陸寶忠提供了庇護和支持。但是,戊戌政變后,形勢發(fā)生逆轉,剛毅、徐桐等滿洲權貴當?shù)?,極力排擠漢族官員.尤其是江南籍官員:翁同穌被羅織于“康黨”案中再受革職處分,軍機大臣錢應溥、廖壽恒受到排擠,先后離開樞垣;另一位帝傅孫家鼐也被迫請假養(yǎng)病。江南漢族官員在政局中的影響力受到嚴重削弱。因清廷財政困絀,剛毅還在己亥年夏以欽差的身份前往江南搜刮錢財,更引起江南士紳的不滿.滿漢關系一度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tài)。陳宗彝輯錄的年譜下卷引用陸寶忠己亥年四月初二日的一段日記,頗能說明問題:
與王夔老談大局,相對唏噓。時事至此尚
不知收拾人心,泯滿漢之見,不知祖宗何負于
旗人,必為此與之俱亡之見,為之痛哭。……
耿耿此心,斷不肯上負特達之知與豢養(yǎng)之恩,
倘畀以事權,可復仇雪恥,扶顛持危,即粉身
碎骨亦所不辭,若種種牽掣,既難置喙.無可
著手,則只有潔身而去之一法,決不隨昏庸誤
國之人同赴一燼也。燈下書此以為息壤。
顯然,他對剛毅等人排擠漢員的行為極為不滿?!蹲x禮日記》己亥十一月十四日也記云:“得埜秋信,述當軸意氣用事,不學無術各情形。益可證仲老出樞垣之因矣。此等人乃應運而生,不至敗壞到十分不悟,不知國家豢養(yǎng)滿人二三百年何為而得此酷報也。可為太息!”“埜秋”也作“野秋”即張百熙,“仲老”指廖壽恒(字仲山)。廖于這年十一月被趕出軍機處,據(jù)說與兩宮召見時李秉衡的參奏有關,而此時張百熙任廣東學政,故在來信中討論此事,為廖報冤。同年十二月初十日,陸寶忠服闋,奉旨仍在南書房行走。二十四日,慈禧召見王公大臣諭立端王之子為大阿哥,陸為南書房行走,位列其中。陳宗彝在《年譜》下卷中寫道:“公瞻仰景皇帝天顏清癯已甚,不禁泫然欲滴。”這應該是根據(jù)陸日記而來的話,可見他對光緒帝的同情和反對“建儲”的傾向。由于慈禧聽信頑固昏聵的端王載漪及剛毅、徐桐等人意見,致使清廷在庚子年應對義和團事件和八國聯(lián)軍侵華過程中出現(xiàn)了決策失誤。七月,聯(lián)軍攻陷京城,兩宮倉惶西狩,陸寶忠也被迫離京避難。九月,慈禧、光緒帝抵達西安。年底,行在宣布實行“新政”。第二年九月,經(jīng)李鴻章與列強議和,簽訂《辛丑條約》,不久兩宮回鑾,中外相安,政局表面上漸趨平穩(wěn),但仍是政潮暗涌,危機四伏。陸寶忠的境遇開始出現(xiàn)波動。
(二)反對袁世凱和丙午官制改革。辛丑兩宮回鑾后,大學士榮祿以首輔掌樞,但因體弱多病,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三月病逝。慶王奕勖繼之,成為軍機首座.而在榮祿卵翼下勢力得以迅速膨脹的直隸總督袁世凱,很快取得慶王信任,隱操政柄,開始發(fā)揮重要影響。光緒三十一年乙巳五月,軍機大臣王文韶因年老,被解除軍機大臣職務,陸寶忠徹底失去了靠山;同時署理兵部左侍郎徐世昌后來居上,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兩個月后,署理兵部尚書、戶部右侍郎鐵良也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光緒三十二年丙午,袁世凱又試圖通過官制改革,設立責任內(nèi)閣,獲取更大的權力,并伺機位置黨羽,很快引起朝野各方的警惕和關注。次年,兩廣總督岑春煊、軍機大臣瞿鴻禨與慶王、袁世凱一派權力爭斗惡化。終于引發(fā)“丁未政潮”。在政局撲朔迷離之際,陸寶忠政治態(tài)度相對保守,政治上始終站在袁世凱的對立面,這在其丙午、丁未日記中都有明顯的反映。
陸寶忠是正途出身,以敭歷清華,久值南齋,且為天子近臣,尤以氣節(jié)自勵;而袁世凱雖在庚子后地位驟升,為直隸總督,權勢煊赫,但畢竟屬于貲郎驟顯一流,陸寶忠不肯屈尊逢迎,貶節(jié)周旋,二人早有隔閡。光緒二十八年七月,視學定州的順天學政陸寶忠致函摯友、山西巡撫張曾敭稱:“畿輔學堂雖已遍設,而有形式而乏精神,接印時地面尚未交,洋兵尚未退,即籌劃學堂事。迨按臨定州,即飭試辦,并奏陳一切辦法。乃臥雪不愿有人攙雜,絕不商量即聘訂丁嘉立為總教習,胡月舫總學校司,工課專重洋文,學堂各員又大半南三府人,新學舊學一概茫然,而強作解人,由是學堂之根基已壞矣?!薄芭P雪”系以東漢“袁安臥雪”的典故代指袁世凱。當時,各省興辦學堂,但職責不甚明確,到底是由各省學政具體負責,還是督撫委派的學校司、學務處主持,各省情況不同。袁世凱不希望陸氏參與學堂事務,派胡景桂(月舫)總司學堂事宜,又任丁嘉立為北洋大學堂總教習。引起陸的不滿。他對學堂的教學內(nèi)容和聘任教員也有微詞。清廷宣布預備立憲后,開始厘訂官制,袁世凱雖身任直隸總督,奉旨參與,并有很大的發(fā)言權。但是,對袁主導的官制改革,陸寶忠并不看好。《丙午日記》中有一些反映:
七月初八日
今日袁慰庭到京,召對,大
約不日即有更張明文。
七月十四日今日有上諭派編纂官職各堂
官,都察院派壽子年,余可藏拙,乃幸事也。
七月十五日
二鐘至海淀。拜袁慰庭。未
晤。
七月二十日今日召見澤、振、袁、端,
又分起見,不知蘊何意見也?
八月初十日
半月來都下議論紛紛,人心
惶惑,預議者或各逞意見,或俯仰隨人,為公
為私,雖所蘊不同而方寸皆為微云點染,予則
倏然物外,雖居九列,如在深山。既無得失之
鄙心,更無去留之成見,不可謂非幸福也。
八月十一日飯后孫燮老以簽商各節(jié)見示。
俱見老成謀國,與近日喜功名逞意見者不同。
其言用人、籌款之困難亦人人意中所欲言者。
八月十九日在壽州處談及時事,甚為感
憤。
很顯然,陸寶忠對官制改制態(tài)度消極。身為都察院左都御史,樞垣并不愿意將都察院改革方案交給他主持,而是交給滿洲都御史宗室壽耆(字子年)負責。“壽州”即孫家鼐,是這次官職改革的總司核定人之一,他相對比較保守,對這次官制改革的態(tài)度比較謹慎,因而深得陸寶忠的欽佩。陸氏八月二十六日日記中又寫道:“飯后赴臺。閱王寶田等副呈,其引日本、英、德、俄各國立憲情弊,極為透切。所謂以子之矛刺子之盾,論改官制之不學無術,語尤沉痛。計四十開。近日封事當以此為第一,不知兩宮能虛衷細覽否?”可見,他明確反對立憲和改官制。九月二十一日,官制改革方案公布,都察院被保留下來,首官只設一位,不分滿漢,陸寶忠為都御史,伊克坦布和陳名侃為副都御史。其心態(tài)雖平靜下來,但鄙視、反對袁世凱之態(tài)度毫無改變。
(三)袒護趙啟霖、奏請嚴禁黨援。丁未三月,御史趙啟霖參劾署理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買歌妓楊翠喜“進獻”載振,又向慶王奕勖“獻壽禮十萬金”?!皩J砚咕墶?,以直隸候補道驟躋巡撫。疏上,京師輿論大嘩。慈禧下旨派醇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核查,結果趙被以任意污蔑親貴重臣之罪名,遭到革職。四月,陸寶忠以都御史身份上書,請恕啟霖以留言路。疏謂:“趙啟霖平日學問頗優(yōu),聲名尚好,憨直乃其本心,彈劾因之過當。仰懇鑒其愚誠,仍留言路,以作臺諫敢言之氣,而慰天下望治之心。在皇太后、皇上沛其仁如天之恩,在樞臣體薄責于人之訓,而居言職者益當感激圖報?!彪S后,御史趙炳麟也上疏申訴,申明自己本亦欲彈劾慶王等,惟不及趙啟霖之無所顧忌,自愧不如,亦愿為此而去職。疏上,上諭稱趙啟霖污蔑親貴重臣,既經(jīng)查明失實,自應予以懲處。賞罰之權操之自上,豈能因臣下一請即予加恩?故未予允準。
五月后,慶王、袁世凱排擠瞿鴻禨、岑春煊,丁未政潮爆發(fā),陸寶忠復上書請嚴禁黨援、廣開言路。疏云:“臣觀去年自改定官制以來。大臣不和之事時有所聞,其幾實起于細微,而其害馴至于傾軋……方今治術無序,民氣郁結而不宣,亂黨朋興,蠢蠢思動。設朝廷之上尚植黨營私,互相攻伐,將皇太后、皇上成孤立之勢,其禍何可勝言。又臺諫為耳目之官,現(xiàn)議院未立,公論不彰,大小臣僚所以稍知忌憚者,惟在言官之舉發(fā),倘一有彈劾輒互相猜忌,將使憨直者寒心,庸懦者結舌,勢必隔者愈隔,否者愈否……應請明降諭旨,嚴誡臣下,精白乃心,實事求是,務化其忮求排擠之念,用以盡同寅協(xié)恭之誠,復激勸言官如有見聞,務期直言無隱,庶幾壅蔽盡除,忠良日進矣!”由于朝野輿論高漲,慶王等面臨很大壓力。疏人,頒諭趙啟霖開復革職處分,后來擢四川提學使。顯然,慈禧也開始設法安撫清議。盛宣懷在給陸寶忠的信中對其嚴禁黨援之議大為贊賞:
讀保趙御史一疏,言皆得體,不失臺長身
分,卒能言必有中,朝野欽佩。近讀化黨論。
切中時弊,尤要言不煩。內(nèi)庭有此諍臣,正氣
尚存,兩宮能動容否?近日北風又勁,必須推
翻政府而后已。外國雖有總理大臣,確是一氣
呵成,莫不折衷于君上,群臣會議亦各真有見
解,不似我逢迎嫵媚,一惟首座之言是從。近
來兩宮倦勤,無論何事皆取決于俄頃。政府之
權力無以復加,若再加重一人,難免尾大不掉
矣。
盛宣懷對慶王聽信袁世凱的批評不是偶然的。他與陸寶忠關系一直密切,袁世凱奪取輪船招商局和電報局的控制權,也大大激化了與盛的矛盾。更何況,袁世凱攀附慶王,廣植黨羽,不僅受到清議的批評,朝野各方都有反應。丁未七月二十日陸氏記云:“馬景山軍門玉昆來拜,談時事,亦知當國者無主宰,用人不當,專以張皇無據(jù)之言恫嚇兩宮,大局殊為可慮云云。武夫所見如此,則政府之不愜人望可想矣?!逼咴露巳沼钟洠骸帮埡蟪龀前菘?,晤顧漁溪、張燮鈞、戴少懷、秦佩鶴、孫壽州,歸已薄暮。北洋,楊士驤署;川督放陳小石;鄂督,趙爾巽調(diào);張小帆調(diào)蘇撫;馮汝骙驟得浙撫,此皆項城之措置也。時局至此,專用私人,所謂勵精圖亂,破格用己。甫執(zhí)政柄即毅然為之,勢不至亡天下不止,可為痛哭!”“項城”即袁世凱;張亨嘉(燮鈞)、戴鴻慈(少懷)、秦綬章(佩鶴),孫家鼐(壽州)等都是翰林出身的官員,他們對袁入樞后的所作所為十分不滿。另一方面,因迭遭言官參劾,袁氏也開始懷疑有陸寶忠等人的指使,并開始借機打擊陸氏。
(四)戒煙與黨爭。丁未年九月初四日,清廷發(fā)布明發(fā)上諭稱,上年降旨禁煙,政務處詳定章程,凡官員吸食鴉片者準其自行陳請,限期戒斷,然時逾半年,“內(nèi)外大臣如睿親王魁斌、莊親王載功、都御史陸寶忠、副都御史陳名侃等積習未除.情形顯著,似此因循怠玩,即立予嚴懲亦何足惜?姑念宣力有年,將所任差缺照章先行派員署理.如能迅速戒斷,仍準照舊供職?!辈⑾奕齻€月,務必戒除凈盡。當天,陸寶忠在日記中寫道:“燈后見上諭,以上年降旨戒煙而積習未除情形,著將所任差缺照章派署等因,讀之感悚。咎由自取,焉敢辭解?但自問此乃等于酒食之遇,僅僅娛己,并未誤國,且命意所在原不為此。古人以憨直取禍者多矣,此尚從輕發(fā)落,尤應感激天恩。夢陶來商,應否陳謝,告以明日探詢二王如何再說?!笔紫?,他并不認為戒煙是件大事,視為“酒食之遇,僅僅娛己,并未誤國”。他的摯友和親家、副都御史陳名侃(字夢陶)也有此嗜好,并受到責難,為此,他們開始商議對策。但情況很快就讓陸寶忠感到憤懣。日記九月初七日寫道:
知夢老立志戒煙為再出計。其體本健,遠
勝于予,其果決亦不可及,然此事豈專為戒煙
哉?國家進退大臣以禮,乃有意摧辱之,以泄
權貴之怒,亦復何顏再出?若果出于上意,雷
霆雨露,皆甘受之。乃聞開單共六人,其二系
懿戚,慈命撤去(一系桂祥,一乃內(nèi)務府大臣
莊山),實則注意在一人,二王暨夢老皆陪客
也。平生以憨直招怒不一而足,而此心可告無
愧,末路若稍貶氣骨,則掃地盡矣。
這次,陸寶忠認定是政敵(明顯是指袁世凱)借故陷害自己,戒煙只是個借口,對上諭中一些譏諷、侮辱性的措辭提出異議,尤其對桂祥、莊山免議,而矛頭專指自己表示憤慨,并表示不能因此而“稍貶氣骨”。十二月二十二日又記:“午間紹越千來長談,亦以項城既齟齬,以暫避其鋒為是。此人手辣心狠,國事亦日益糟,其名譽亦日益損,但大權在握,不值再受其侮,務愛惜此身,以為他日報效地步而已。噫!未來事不可知,聽之而已?!苯B越千即紹英,時任內(nèi)務府大臣;他勸陸暫避鋒芒,以圖他日報效朝廷。九月后,陸寶忠一直猶豫要請求開缺,離京回籍,但又為將來生計無出所苦,一些親友也勸他安心養(yǎng)病,勿遽請辭。次年初,以戒煙盡凈,奉旨回任供職。似乎一切煙消云散了,但陸氏內(nèi)心一直沉悶壓抑,竟于四月二十九日在京城病逝。以往學界對于陸寶忠與袁世凱的矛盾關注不多,日記中則提供了不少確鑿的證據(jù)。
(五)有關科舉制度的珍貴資料。陸寶忠的《游湘日記》比較完整地記錄了晚清學政在一個任期三年內(nèi)的欽差生活。學政奉旨視學,雖官職品級不高,在各省卻與督撫、藩臬平起平坐,很受地方官員的尊重。日記中對主持歲科考試、到了解地方民風、結交地方官員,乃至本人寓居外省的家居生活,都有詳盡的記載,作為研究一任學政政務、生活的完整史料,極具典型性?!妒箹|日記》、《燕軺日記》、《監(jiān)臨日記》雖篇幅不長,也是研究科舉制度的鮮活材料。
清代翰林官員生活異常清苦,獲得一次學差、考差,往往是他們經(jīng)濟上改變拮據(jù)境況的難得機會。學差出京所得看上去有些“灰色收入”的味道,但習慣上則被視為合法所得。關于學政、考官們的這種收入,很少有具體資料。壬寅(1902)陸寶忠以順天學政身份到開封監(jiān)臨,自然也有一份豐厚的收入。他在《監(jiān)臨日記》中開列了這筆收入的詳細數(shù)目和來源,主要包括門生的贄敬和地方的公餉、官員的程儀,以及津貼的剩余。可供今人研究:
新孝廉贄敬:胡鴻彬,羅山人,十六兩;
易樹烈,商城人,易貞之子,六兩;曹典初,
東寅之子,廿四兩;胡嗣瑗,貴州開州,伊兄
堂邑令,八兩;王鴻魷,福建人,可莊堂弟,
四兩;郭至璜,河南人,無贄;張允愷、厘(即
張允厘——引者),各二十兩。
河南入項:直隸津貼余一千七百兩;河南
公餉一千兩;錫中丞良(清弼)五百兩;鐘筱
舫廉訪(培)一百兩;署陳州守陳硯塘(丙子,
履亨),一百兩;另補知縣蒯骙(號希彭)五
十兩;禹州牧曹東寅(門生,廣權)二百兩;
署祥符縣姚禮成一百兩;署安陽令姚禮坤一百
兩;署開封府袁鎮(zhèn)南(號寶臣,丙子)二百兩;
鹽糧道王維翰五十兩;郭其章一百兩;延錫之
方伯四百兩;朱曼伯觀察一百兩。
新門生的贄敬總計只有九十八兩,而河南地方官員的公餉、程儀總量達三千兩,加上此行津貼所余一千七百兩,總計四千七百九十八兩。這在當時算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了。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初一日,高潤生御史上奏批評陸寶忠“自鄉(xiāng)闈借豫,該學督兩任監(jiān)臨,驛傳所經(jīng),諸多需索。聞各州縣所饋程儀,至少者以五百金為斷,欲壑已盈”。從實際情況看,高御史的參奏有失實之處。但此行考官收入豐厚確是實情。據(jù)日記所夾條單,這次借地考試,直隸省所開銷的總費用是六萬九千五百三十七兩多,除了直隸解來一萬零七百兩外,河南藩庫墊付銀五萬八千八百三十七兩。當時來開封主持鄉(xiāng)試的三位主考官(一正兩副)獲得的程儀可能還會超過陸寶忠。一面是官府財政拮據(jù)的困境,一面是考官豐厚的收入,形成了鮮明的比較。
(六)其他。日記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原始史料,研究者抱著目的去尋找史料時,往往一無所獲,反而不經(jīng)意中可以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些難得的信息和線索。陸寶忠日記也是這樣的。如《丙午日記》二月初八日記:“題御筆桃一幅,酬三金?!彼脑鲁跻蝗眨?/p>
“題御筆畫一軸(松芝堂幅),酬三金?!彼脑鲁醢巳铡皩戦喪菢歉裱垡粡?,酬二金?!蹦蠒亢擦譃橛P畫作題款,本是分內(nèi)之事,但外人很少知道還有酬金。如果按照單字價格算,潤筆不算低,不知是否兩宮的頒賜?這些可視為研究社會史或繪畫史的珍貴資料。同年閏四月二十七日又記:“昨內(nèi)務府送到南齋節(jié)賞一千二百兩,六人分,每員二百金?!边@里的節(jié)賞指端午節(jié)的賞賜,可以看出南書房翰林享受的優(yōu)厚待遇。諸如兩宮生病時閩醫(yī)力鈞(舉軒)、南書房行走陸潤庠人宮診脈的情況,日記中也有點滴的記錄。當然,隨著日記的刊行,學界對于陸寶忠未刊日記的價值將會有更多的發(fā)掘和提升,這是毫無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