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
湖南省綏寧縣歷來為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地,民族成分復雜,既有本地土著,也有外地漢人的遷入??h內語言狀況較為復雜,不但有湘語和贛語兩種漢語方言,還有苗語、侗語、瑤語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關峽平話”。本文通過對綏寧湘語(長鋪、在市、東山、河口、聯(lián)民、武陽)和贛語(紅巖、黃土礦、金屋塘)9個方言點田野調查,描寫并比較綏寧漢語方言果攝字的今讀音,然后在比較的基礎上探討果攝韻母語音的演變與層次。
中古的果攝具有開合口一、三等,包含了歌、哿、箇、戈、果、過六個韻。其中歌、哿、箇三個韻只具備開口一等,戈、果、過三個韻具備開口三等和合口一、三等。綏寧湘語和贛語代表點方言果攝韻的今讀音見表1。
綏寧湘語和贛語果攝開口一等的讀音有o、?、a、ai四種,開口三等的讀音有ia、a兩種,合口一等的讀音有o、?、u、ua四種,合口三等的讀音有ye、ya、ie三種。開口三等中的a音是ia音脫落i音形成的;另外,東山話中合口一等有a音,例如:火?fa.這是由于合口介音u被唇齒擦音f吞沒所造成的。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將o、?讀音稱為o類音,將a、ai、ia、ua、ya稱為a類音,將u音稱為u類音,將ie、ye稱為e類音。下面我們分別來分析以上幾類音的演變與層次。
o類音是果攝字的主流讀音類型,?是o的鏈移高化,即o>?。上古的歌部李方桂擬為帶韻尾*-r的*ar,龔煌城改為*al,潘悟云贊同龔煌城的修改,并利用朝鮮語等的上古漢語借詞論證了上古的歌部帶有韻尾*-l,韻尾*-l在漢代演變?yōu)轫嵨?j。[1]漢語史上曾多次發(fā)生過元音的高化鏈移,朱曉農(2005)論述了上、中古過渡期的元音鏈移現(xiàn)象。[2]拉波夫提出元音鏈移音變的三條通則:(1)長元音高化;(2)短元音低化;(3)后元音前化。[3]漢語的音系中沒有長短元音對立,所有的元音都可以看作長元音,所以元音的演變就會遵循“長元音高化”的原則,低元音會沿著后高化的方向進行鏈移。在上古韻母系統(tǒng)中,魚部為*a,當魚部*a到中古高化為*o,留下一個a的空位,由于a在音系中的作用很重要,于是導致歌部*ai脫落韻尾來填補魚部所留下的空檔,這是一種拉鏈作用。因此,上古漢語歌部的演變方向就是:*al>ai>a>ɑ>?>o,至遲在《中原音韻》時期歌部讀音已經演變?yōu)閛。o類音讀音反映中古以后的歷史層次。
表1 綏寧湘語和贛語代表點方言果攝韻的今讀音
語音的演變是一個詞匯擴散的過程,同屬一個音類的各個字演變的速度并不一樣,有的變化快,有的變化慢,有的集體行動,有的單獨或小分隊活動;單獨或小分隊活動的詞的音變可能滯后,也可能超前。從上面的分析可知,音位a和o可以處于一個音鏈中,構成音變關系,它們只是處在演變的不同階段,在整個果攝的語音演變中,a類音滯后于o類音。果攝讀a現(xiàn)象在東山話中比較突出,在其它地方只是零星的體現(xiàn)。果攝讀a是一種滯古的層次,因為這類讀音與當?shù)芈轫嵰恢隆墓糯墨I記載來看,部分麻韻在先秦的時候屬于歌部,在漢代的時候,先秦屬于魚部的麻韻又轉入了歌部,因此,無論從語音演變的階段來看,還是從文獻記載的語音發(fā)展史來看,歌麻同韻都屬于滯古層次。在普通話中,幾個常用口語詞“他、大、那、哪”都還停留在讀a階段,與假攝二等的麻韻同音,因此也屬于滯后層。
音變滯后現(xiàn)象是一種特殊的離散式音變,在漢語方言中也多有體現(xiàn)。鄭張尚芳就分析了漢語方言中一些聲、韻母的滯古情形。[4]潘悟云深入論述了吳語魚韻部分字發(fā)生滯后音變混入麻韻二等的現(xiàn)象。[5]此外,古代的韻書和韻圖也透漏出一些果攝字音變滯后而混入麻韻的現(xiàn)象。王力先生說:“《廣韻》戈韻三等開口有迦佉等字,三等合口有‘鞾’(靴)字,大概都轉入麻韻?!盵6]趙誠指出,《古今韻會舉要》下五歌韻包括“歌戈瘸迦”四個字母韻,但“迦”字母韻同時又屬下六麻韻。[7]葉寶奎指出,《洪武正韻》第十六遮部包括開口三等麻韻,也包括開口三等戈韻的“茄”和合口三等戈韻的“瘸、靴”。[8]這些文獻記載的現(xiàn)象說明當時果攝部分字發(fā)生滯后音變而和麻韻相混,然后與麻韻一起音變。果攝三等字混入假攝三等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果攝三等轄字太少,而假攝字轄字較多,加上果、假兩攝主元音發(fā)音相近,于是果攝字就發(fā)生了“小國師大國”的音變,混入假攝三等韻中。
綏寧河口話中“哪”讀?nai,反映了中古之前歌部字帶韻尾的痕跡,羅杰瑞曾指出上古歌部字在閩語、粵語、客家話中有古音i尾的痕跡:粵語“舵”讀 thaai4,客家“我”讀 ?ai2,福州話“破”讀phuai5。[9]果攝讀ya出現(xiàn)在合口三等的戈韻中,果攝讀同時出現(xiàn)在果攝開口三等的戈韻和合口三等的戈韻中。令人費解的是,為什么合口三等戈韻會變?yōu)辇R齒呼韻母?合口三等戈韻在綏寧漢語方言中有兩種齊齒呼讀音:ia和ie。讀ie的現(xiàn)象是混入了麻韻開口三等。但是讀 ia則不是混入麻韻三等,因為“靴”字的聲母本來應該是曉母h,但是在ia前變成了唇齒擦音f,出現(xiàn)唇齒擦音的條件需要有u介音的出現(xiàn),因此,如果是混入了麻韻開口三等的話,就只有i介音,那么,f聲母就不會產生。 u介音到底如何產生的呢?我們認為是 y介音形成之后再裂化為ui/?i。在河口話中,發(fā)“y”音時,具有一定的摩擦色彩,圓唇度不高,“云”字的實際讀音為?in,書、禪母在合口三等韻中今逢擦音讀為f,例如:書fy、水fy、順fin、舜fin、純fin、醇fin。我們認為,圓唇度不高、帶摩擦色彩的y出現(xiàn)在復合元音中時,容易裂化為 ?i/vi,因此也就容易引起擦音演變?yōu)榇交烈?。因此,在?y音位的方言音系中,如果古曉、書、禪母在合口三四等韻中逢擦音讀f,我們傾向于認為是由于 y裂化為 ?i/vi引起的音變,因此“靴”的音變過程是:*iua→ya→?ia→ia。
e類音只出現(xiàn)在戈韻合口三等韻中,包括ie、ye兩種音值,是屬于次要的條件對應。我們認為合口三等戈韻讀 ie、ye是受通語的影響的外來層次,上面說過,《洪武正韻》的時候合口三等戈韻屬于遮部,況且*al>ai>a>ɑ>?>o的音變鏈的音變方向是后高化,因此也難以產生e類音。此外,筆者在調查的時候,合口三等戈韻“靴、瘸”二字除河口話、聯(lián)民話外,其它地方都很少用。
u類音僅包括u一種音值,這是在果攝中算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音值,屬于少數(shù)字的次要對應,出現(xiàn)在武陽、紅巖、黃土礦的個別字中,例如:武陽“過”ku?,紅巖“過”ku?、“禾”?u,黃土礦“過”ku?、“禾”?u。從以上各地的讀音來看,果攝字讀 u的語音環(huán)境是合口一等戈韻。按照果攝字音變鏈的后高音變方向來看,可以演變出u,即*al>ai>a>ɑ>?>o>u,u處于這條音變鏈的末端,這個u似乎是果攝的超前發(fā)展,但是這種看法無法解釋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如果 o>u,按照相同的語音條件即有相同變化的原則,為什么同樣讀 o的歌韻字沒有演變?yōu)閡?第二,讀u為什么只出現(xiàn)在合口一等戈韻?第三,“過”、“禾”都是極其常用的字,常用字一般對音變的抵抗力比較強,在音變上往往滯后,這幾個字為什么反而超前?第四,“過”字在武陽和黃土礦都有文白兩種讀音(前文后白):武陽 k??/ku?、黃土礦 ko?/ku?;文讀和白讀屬于不同的層次,二者之間是競爭關系,不是音變關系。
我們認為戈韻讀 u不是由音變產生,而是來源于不同的層次的白讀音。究竟源于何處?李康澄(2005)從詞匯的角度論證了湘語與贛語、西南官話的關系最為密切。[10]《客贛方言調查報告》、《客贛方言比較研究》、《江西贛方言語音研究》、《成都方言詞典》、《貴陽方言詞典》等文獻顯示,贛語只有永豐、湖口、星子的戈韻有讀 u現(xiàn)象,西南官話戈韻則沒有讀 u現(xiàn)象。贛語只有少數(shù)幾個地方的戈韻有讀u現(xiàn)象,而湘語的戈韻讀u現(xiàn)象分布比較廣。贛語這幾個地方與湘語相距甚遠,不容易產生接觸,除非是它們歷史上的移民所造成的接觸,由于缺乏充足證據(jù),我們也不敢推測是由于歷史移民關系造成。橋本萬太郎提出“吳湘一體”的觀點:“吳語和湘語曾經明顯地構成同一個方言區(qū),很可能后來在客家南下時從中間分割開了?!盵11]吳語中有果攝元音讀 u的現(xiàn)象,彭建國指出,吳語是整個果攝的歌、戈韻都高化為u,是整體作戰(zhàn),而湘語只是出現(xiàn)在合口戈韻部分字的白讀音中,是散兵游勇,二者性質并不相同。[12]因此,綏寧漢語方言中戈韻讀 u應該是本身固有的層次。通過對湘語材文獻料的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戈韻讀 u主要分在湘語區(qū)的衡山、漣源、韶山、桃江、新化、衡東、株洲、婁底、寧鄉(xiāng)、雙峰、湘鄉(xiāng)等地。衡山的某些戈韻字有文白異讀,白讀都讀u。據(jù)此,我們認為合口一等戈韻讀u是湘語中一個分布比較廣泛的本土層次,而綏寧漢語方言中的紅巖話、黃土礦話屬于贛語,它們的合口一等戈韻讀u應該是受湘語影響產生的。
既然戈韻讀 u在武陽、黃土礦是白讀音,那么就應該是本地固有層,而文讀音?或o就應該是外來層,也就意味著武陽話、黃土礦話中的a類音與o類音是不同的層次,a類音也應該屬于本地層。通常的情況是,在一個充分小的地理范圍內,會發(fā)生相同的歷史音變。那么,綏寧其它漢語方言中的 o類音也是否也是外來層次?由于缺乏充分證據(jù),我們暫且存疑。
我們認為a類音和u類音是都是本地層,二者之間具有有音變關系,而且這種音變是一種條件音變,音變的條件就是合口韻,即具有合口介音u。合口三等的戈韻為什么沒有讀為 u的原因是合口三等戈韻轄字太少,約束力量太弱,因此合口三等字都轉入了麻韻三等。在果攝字的音變鏈*al>ai>a>ɑ>?>o>u中,o>u這一環(huán)節(jié)的只出現(xiàn)在合口韻環(huán)境中,即o→u/u_。當果攝元音發(fā)展到o階段時,由于戈韻帶有u介音,uo容易演變?yōu)楹蟾叩膗,原因有二:第一,受當時的果攝都是單元音性質的結構制約,因此uo>u,其二,模韻已經發(fā)生過uo>u音變,根據(jù)歷史語言學的一致性原理(uniformitarianism),合口戈韻也會有uo>u的音變。當戈韻中uo>u這條音變規(guī)律正在發(fā)生作用的時候,通語的戈韻傳來強勢的o,導致uo>u音變規(guī)律中斷,并且可能重新替換了已經演變?yōu)閡的戈韻字,因此,u現(xiàn)在只保留在方言中的少數(shù)的幾個常用字(詞)中。
戈韻合口一等讀 u與本地的部分遇攝字讀音混同,這種音類的混同,在歷史文獻中就有記錄。魯國堯研究宋詞用韻時,返現(xiàn)了歌戈葉魚模的例子:曾慥《臨江仙·子后寅前東向座》二 919葉“鼉摩多弩和蘿”,黃裳《霜葉飛·誰能留得年華住》一375葉“住處數(shù)過暮去舞聚主語故宇”(《全宋詞》以“過”字非韻,然《詞譜》卷三五定為入韻,所列其他諸體在相當于“過”的位置上的字均入韻,故從之);以上皆福建人;張繼先(張?zhí)鞄?,居江西)《喜遷鶯·深源密塢》二 758葉“所路素苦護悟顧古火果負破”;此種現(xiàn)象當亦與方音有關。[13]劉曉南根據(jù)宋代邵武文士詩詞文用韻材料,發(fā)現(xiàn)邵武文士歌戈部與魚模部之間混押有2例,全出自李綱:(1)《……十六羅漢贊》第 2韻段“座處御”,(2)七律《過鵝湖留贈昌老二首》之二“湖紆呼孤何歌”。[14]丁治民(2006)研究唐五代北京地區(qū)用韻情況時,發(fā)現(xiàn)唐諺謙的古體詩中有歌戈部與魚模部相押的例子:(1)七古《送許戶曹》二十7680葉“和拖歌峨壺羅河破”,(2)七古《蟹》二十7680葉“墮虎貨”,(3)五古《梅》二十7665葉“素墮”。[15]
歷史文獻中的歌戈與魚模相葉的現(xiàn)象,到底是歌戈混入魚模?還是魚模混入歌戈?抑或是語音相近?這些都還有待于從歷史文獻與后代方言遺存作進一步的深究。
綜上所述,綏寧湘語和贛語果攝的今讀音大部分是一致的,都有o類音、a類音和 e類音;u類音是綏寧贛語果攝韻獨有的語音形式(武陽是綏寧湘語與贛語的過渡地帶,受贛語影響);綏寧湘語東山話果攝字基本讀a類音,與綏寧其它漢語方言和周邊方言都與眾不同。綏寧湘語和贛語果攝韻今讀 o類音是中古以后的歷史層次,今讀a類音和u類音是中古之前的滯古層次,a類音和u類音之間具有音變關系,e類音是外來層次。
注釋:
① 新加坡資訊通信發(fā)展管理局的行銷與宣傳總監(jiān)吳麗娜接受媒體采訪時語。
② 詳見:梁愛文《民族地區(qū)發(fā)展民族文化旅游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路徑思考——基于云南德宏自治州的研究分析》,河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