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奧運天然帶有地緣政治屬性。里約熱內盧在本國系列危機下辦奧運的無奈,如果被世人理解為一種“巴西詛咒”,毫無疑問會降低奧運在潛在主辦者中的吸引力。
奧運、國家榮耀與國際聲望是相互交織的,這一切都浸潤著政治。能成功舉辦一屆奧運會,不僅能體現主辦國的國際化,還能在很大程度上彰顯國家的現代性。圖為2016年7月31日拍攝的里約奧運會射箭場。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我也感到人生值得?!?009年10月2日,在哥本哈根舉行的國際奧委會會議上,時任巴西總統(tǒng)盧拉得知里約熱內盧贏得2016年奧運主辦權時說了這樣的話。當時,盧拉總統(tǒng)激動得熱淚盈眶:“巴西需要有這個機會,世界終于承認現在是巴西的時候了,是巴西的機會了?!比缃?,赴巴西看奧運,被嘲笑為“里約大冒險”。誰還記得盧拉總統(tǒng),為了奧運曾現場飆淚?
里約奧運收獲的吐槽,很可能不會比贊譽少。巴西的運氣實在不太好:把有120多年歷史的現代奧運首次迎到南美,卻趕上了數十年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還遭遇到民主化30多年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總統(tǒng)羅塞夫被停職了。正值盛會,現在不是揶揄巴西“悔不該當初”的時候。值得追問的是,什么原因讓一國政治領導人覺得能主辦奧運“死而無憾”?奧運與政治,在演繹著什么樣的故事?
為什么是里約熱內盧?這個城市是在擊敗美國芝加哥、日本東京以及西班牙馬德里后贏得2016年奧運主辦權的。與競爭對手們清一色的“發(fā)達”標簽相比,無論在基礎設施、城市治理、環(huán)境保護、社會治安甚至經濟發(fā)展水平上,里約熱內盧都不具備脫穎而出的絕對優(yōu)勢。但里約熱內盧有一個“秒殺”對手的殺手锏—它是新興國家的明星城市。
奧運是有明顯地緣政治偏好的。對此,瑞士蘇黎世大學教授馬丁·穆勒曾有一番論述:當兩大集團的冷戰(zhàn)對抗式地緣政治被模糊不清、多極化的全球版圖取代后,新興經濟體尤其是金磚國家的崛起,給國際大型體育賽事賦予了新的地緣政治色彩。美國丹佛大學教授埃瑞卡·波爾森甚至認為,從2008年北京奧運開始,國際大型體育賽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終結了此前幾乎被歐洲和北美國家壟斷的歷史。
奧運與世界杯,是全世界最為矚目的國際大型體育賽事。如果以波爾森所說的2008年北京奧運為節(jié)點,直到2018年,這兩大體育賽事幾乎被金磚國家“包場”:2008年北京奧運,2010年南非世界杯,2014年俄羅斯索契冬奧會,2014年巴西世界杯,2016年里約奧運,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僅有的兩個例外是2012年的倫敦奧運與2018年韓國平昌冬奧會。毫無疑問,金磚國家引領了這波爭辦國際大型體育賽事的潮流。
奧運天然帶有地緣政治屬性。現代奧運誕生于歐洲絕非偶然,19世紀末的歐洲正是國際地緣政治的中心?,F代奧運之父、法國貴族顧拜旦,選擇西方文明的搖籃希臘作為首屆奧運(1896年)的舉辦地,更增添了西方文明中心的意涵。隨后的三屆奧運主辦國(1900年法國、1904年美國、1908年英國),要么是當時的傳統(tǒng)大國,要么是新興強國。此后直到20世紀末,奧運的主辦國90%以上都是西方國家。2001年,北京贏得奧運主辦權,也是在這一年,“金磚四國”的概念登上國際舞臺。
巴西在系列危機下辦奧運的無奈,也是奧運地緣政治偏好的尷尬。贏得奧運主辦權第二年,巴西GDP在取得7.5%的高增長率后,一路下滑至2015年的-3.8%;經濟總量在2011年超過英國躍居世界第六后,跌至2015年的世界第九。在此期間,金磚國家作為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光環(huán)開始褪色。中國、印度、南非經濟增長率都不同程度下降,巴西與俄羅斯則出現負增長—它們也是2015年世界GDP總量排名前15的國家中,僅有的兩個經濟負增長的國家。
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國家光環(huán)褪色,是技術性暫停還是未來趨勢,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西方主導的地緣政治版圖是否會出現松動。以歷史大視野來看,地緣政治版圖如何變遷,也預示著下一波主辦奧運的“接盤俠”可能會是哪些國家。
巴西為何如此迫切需要主辦一場奧運會?“巴西已經擺脫了二流國家身份,進入了一流國家行列”,2009年盧拉總統(tǒng)在巴西贏得奧運主辦權后說的這番話,道出了他喜極而泣的真實原因—巴西需要一場加冕禮。英國伯明翰大學研究體育與政治的學者喬納森·格里斯認為,通過舉辦世界杯和奧運,巴西不僅想宣示其加入了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從邊緣走到了核心地帶,而且也希望表明自己從區(qū)域大國轉身為全球大國。
國際奧委會成員數量(206個),比聯合國成員國(193個)還多。沒有哪個平臺具有如此的國際代表性,也沒有哪種活動能凝聚如此的國際聚焦度。在格里斯看來,大多數新興國家之所以如此熱衷主辦國際大型體育賽事,都有這方面的動機?!八鼈冃枰咀约鹤鳛橹饕髧巧狭藝H舞臺,或者傳遞已經‘畢業(yè),獲得發(fā)達國家身份的信息?!?/p>
奧運、國家榮耀與國際聲望是相互交織的,這一切都浸潤著政治。能成功舉辦一屆奧運會,不僅能體現主辦國的國際化,還能在很大程度上彰顯國家的現代性。在美國學者約瑟夫·奈1990年提出軟實力概念后,這種國際化與現代性又與國家軟實力掛上鉤。這或許就是主辦奧運對外宣示意義的政治邏輯鏈條。目前被停職的羅塞夫總統(tǒng)2011年曾在一次國會講話中提到奧運,她說在巴西前進的道路上,不僅應確保經濟增長,還需要對巴西在國際上的文化存在進行投資。
通過奧運向國際社會做政治宣示,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身份認同追求。這種追求,幾乎與現代奧運的誕生同步。顧拜旦痛感于法蘭西與普魯士在戰(zhàn)場上的血腥廝殺,抱著和平的初衷,勸兩者到賽場上同臺競技。但最初幾屆奧運時期,歐美民族國家根基尚不牢固,參與和主辦奧運被賦予了構建國家身份認同的政治功能。1908年倫敦奧運,民族恩仇似乎未消的英美之間“廝殺”尤為慘烈。
二戰(zhàn)后,參加或主辦包括奧運在內的國際體育賽事,被很多新興獨立國家作為提升國家凝聚力、構建國家身份認同的重要手段。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學者維克多·查,在《國際關系中體育的角色:國家重生與復興》一文中寫道,體育能產生超出體育本身的溢出效應,它在國家構建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同時也是國家身份的一個參照。這與意識形態(tài)無關,任何政治體制的國家,在不同階段都有這方面的需求。不過,冷戰(zhàn)高潮時期,美蘇之間為了顯示政治體制優(yōu)越性的“體育冷戰(zhàn)”,則是對奧運的一種過度的政治利用。
在里約奧運開幕式上,會出現一個特殊的方隊,由10名難民組成的不代表任何國家的難民代表隊。奧運與政治,總能做到與時俱進。難怪有人把奧運與政治的關系視為完美姻緣。當然,這里的“完美”無關是非評判,而是指兩者關系的緊密程度,這已被奧運的歷史證明。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難民代表隊的出現,也反映了奧運在國際政治碎片化、地緣政治不確定性增加的背景下,在未來方向上的迷茫。
辦奧運有風險,巴西將成為新的案例。在荷蘭格羅寧根大學學者拉斯·任茲曼看來,主辦國際大型體育賽事的積極效應,往往會受到組織失敗、國內或跨國抗議、經濟成本、內外政治危機等諸多變量的影響。而他所羅列的這些變量,巴西幾乎都遇到了。如果里約奧運變成“巴西詛咒”,毫無疑問會降低奧運在潛在主辦者中的吸引力。而且,任茲曼還認為,這些體育賽事的影響可能被高估了,尤其是在社會政治身份和價值觀上,“它們或許只在特定的時刻具有強化和動員國家身份的作用”。
通過奧運來強化國家身份認同的意愿,不可能再像歷史上尤其是民族主義浪潮時期那樣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特定時刻”已不復存在。而且,體育上的成功對一個國家形象的積極作用,在學術上還沒有量化數據和理論上的支撐。不僅如此,政治決策者與學者們所熱衷的利用體育政治提升國家軟實力,同樣未經實證性的理論研究,總體上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論述。這是否意味著奧運已經走到歷史的關口,奧運與政治的完美姻緣即將落幕?奧運與政治之間的故事將如何演繹,恐怕只有歷史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