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美國是一個年輕的國家，但又是古老的共和國，在18世紀世界依然是君主國的海洋中，美國成為共和國的孤島。直到19世紀，共和國才逐漸變成世界政治的主流。如果沒有獨立戰(zhàn)爭“奠基者”的努力，美利堅共和國這樣的“政治試驗”，也未必能夠順利完成。

二戰(zhàn)之后，美國成為世界霸主，人們關注的焦點是美國的霸權能不能持續(xù)，美國會不會衰落，而共和國早年的襁褓生活似乎被人淡忘了。然而，對于當下世界，18世紀的美國建設史可能更有助益，因為世界的霸權國只有一個，但是每個國家都在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國家建設，尤其是共和國的建設。如同福山所言，國家構建的失敗是對世界秩序的最大挑戰(zhàn)。

美國早期歷史的研究者約瑟夫·J.埃利斯在《奠基者：獨立戰(zhàn)爭那一代》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美利堅共和國誕生與成長的歷史圖景。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了這個共和國是如何被“制造”出來的，13塊殖民地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淬煉，但是未必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共和國。

正是獨立戰(zhàn)爭那一代人，而不是神，把人性中的激情、理性融入到制度的建設之中，但是，那代人也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制度漏洞，那就是奴隸制，這個漏洞最終讓共和國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的考驗。直到奧巴馬當選為美利堅總統(tǒng)，這個漏洞才算徹底被補上。

共和并非天然所成

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后見”之明是一種優(yōu)勢，但是需要擺脫“習以為?！?，比如美國的成長歷史，獨立戰(zhàn)爭的確是非常關鍵的轉(zhuǎn)折點，但未必一場戰(zhàn)爭就為共和國這種新的政治模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如同一切初生的制度和組織一樣，創(chuàng)始一代的性格和做法都會滲透到這種組織制度之中，進而變成制度的慣性和基因。美國也是如此，獨立戰(zhàn)爭的那一代人，基本奠定了美國的政治傳統(tǒng)，即便到今天，杰斐遜主義、漢密爾頓主義依然存在于美國的政治辯論之中。

共和國和民主國家并不是一回事，在今天的語境中很容易將二者混淆，獨立戰(zhàn)爭的那一代人中，民主并不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共和主義也是精英政治，而獨立戰(zhàn)爭一代就是奠定美國政治制度的精英群體，如埃利斯所言，“政治制度的形態(tài)和特征是由少數(shù)政治領袖決定的，他們相互熟識、相互合作又相互沖突，這種合作與沖突在個人性格和理念層面上，塑造了憲法中的制衡原則?！?/p>

美國憲法已經(jīng)成為美國人的信仰，其影響力不亞于《圣經(jīng)》，當憲法被遵守和執(zhí)行的時候，才有憲政，才有權威。在過去二百多年來，美國的憲法堪稱典范，一部寥寥千言的憲法，能夠指導一個共和國成長為世界霸主，雖然不斷增加了修正案，但是架構猶存。憲法本身就是獨立戰(zhàn)爭一代的政治精英相互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他們都堅守了共和的理念，共和的對立面是君主制，保持了對君主制度的戒備。他們所看重和維護的是個體的自由，因此，公民不服從的權利也被保留下來，革命的激情被導入到國家制度之中。

共和國的初期，如同萬物生長的春天，有時候也如同地下噴涌的巖漿一樣。戰(zhàn)爭結束之后，失去了共同的目標，每一位精英都自命不凡，身負天命，如何防止個人野心綁架或者駕馭共和國，就擺在每個人的面前。很多國家都沒有渡過這一難關，共和國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在一次次的“黨同伐異”中不斷“重生”，卻難以走出襁褓。

美國獨立戰(zhàn)爭那一代，也無法擺脫這一人性的缺陷，但是，最終美國軟著陸了，他們找到了一種博弈的方式——“找到了持續(xù)辯論或?qū)υ挼姆绞?，以這種方式包容了他們之間爭吵的爆炸性能量，而且這種辯論或?qū)υ捵罱K因政黨的創(chuàng)建而被制度化了，變得安全了。”美國并非天成，而是獨立戰(zhàn)爭那一代政治精英找到了共和國的成長之道，通過辯論或者公開的爭吵，為共和國尋找到生命力。

決斗的隱喻與共和之難

埃利斯將“決斗”放在了第一章，那是1804年7月11日發(fā)生的故事，漢密爾頓和伯爾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決斗，如同中世紀的紳士一樣，四目相對，拔槍對準了彼此，槍響了，漢密爾頓倒下了，第二天便離開了人世。伯爾雖然贏了這場決斗，卻喪失了政治生命，反倒成為“叛國者”。至今，還有很多人為漢密爾頓惋惜，作為首任財政部長，漢密爾頓為華爾街的崛起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漢密爾頓因為個人的名譽而選擇了那么老套的解決方式，著實不明智。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埃利斯如同福爾摩斯一樣揭開了決斗背后的“真相”，漢密爾頓只是式微的聯(lián)邦黨人事業(yè)的守衛(wèi)者，為了他向往的強大的聯(lián)邦政府而殉道；而伯爾的背后則是杰斐遜、亞當斯這樣的政治對手，尤其是杰斐遜，他與漢密爾頓分屬不同的政治光譜，是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兩端。伯爾是個聰明的政客，為了個人權位而不斷改換門庭，在美國立國之后的十幾年中，共和國還沒有那么強的生命力，很可能被政客們綁架。漢密爾頓知道，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政治精英招募伯爾，是因為他們計劃在杰斐遜上臺之后，從聯(lián)邦中脫離出來，與分離主義運動聯(lián)合，建立一個聯(lián)邦黨控制的由北部各州組成的邦聯(lián)。

漢密爾頓與伯爾的決斗，與其說是個人名譽之間的“最終解決”，不如說是共和的難題，如何將13塊殖民地變成一個共和國，每個州都有自己的心思，都希望自己利益最大化。漢密爾頓一直以建立強大聯(lián)邦為夢想，比如，建立國民銀行、接管各州債務，等等。然而，“1776年精神”中就包含著對集權的恐懼、對君主制的敏感。在華盛頓卸任之后，漢密爾頓也離開了政治舞臺，此外，黨派紛爭的界線已然明朗。漢密爾頓與伯爾之間的決斗背后是兩種政治主張的博弈。值得慶幸的是，兩派政治家都沒有再訴諸武力，兩人的決斗消弭了政爭的巨大能量，這是漢密爾頓個人的不幸，卻是共和國的大幸。

埃利斯說，“榮譽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為品格是重要的；而品格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為美國共和政府實踐的命運，還依賴于有道德風范的領袖能夠存活下去。最終，美利堅合眾國會發(fā)展成為一個法治之邦，并建立能夠抵御腐敗或無能政府官員的制度。但是，當時還沒有到達這種地步?！闭\如斯言，沒有那一代人的政治倫理和道德規(guī)范，共和國的航船真不知道會行駛到何方。

相比于漢密爾頓與伯爾的決斗，杰斐遜和亞當斯之間的“偉大友誼”，則展現(xiàn)了那一代人的政治底線和行為規(guī)范。1796年華盛頓卸任，拒絕再次參加總統(tǒng)大選，他也留下了那篇堪稱美國“立國支柱”的《告別演說》，它是華盛頓所代表的那一代人的治國理想。在1792年，華盛頓就邀請杰斐遜寫這么一篇文章，后來只是因為推托不過，繼續(xù)當了一屆總統(tǒng)，四年之后，杰斐遜和華盛頓的關系已經(jīng)變得很微妙了，甚至可以說他們已經(jīng)是政敵了。

作為華盛頓曾經(jīng)的副官和追隨者，漢密爾頓成為這一文件最后的修訂者，也算是聯(lián)邦主義的一篇經(jīng)典文獻。只不過，后世的學者更關注這篇文獻所闡釋的“中立外交”的思想，因為華盛頓卸任之際最緊迫的問題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就是國家團結的問題。杰斐遜的革命主義理想，并沒有隨著獨立戰(zhàn)爭的結束而終結，他始終相信，自由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美國革命所代表的理想會傳播到世界各地，因此，他對法國大革命是非常熱忱地支持。

在華盛頓卸任之后，杰斐遜和亞當斯這兩位伙伴成為政治對手，1796年的總統(tǒng)大選很激烈，卻充滿了紳士風度，杰斐遜風輕云淡地接受了失敗，因為大選前他就預測到會以三票之差敗于亞當斯。最后，杰斐遜做了亞當斯的副總統(tǒng)，但是他們與其說是搭檔，不如說是政敵，杰斐遜選擇了做共和黨的領袖，而不是亞當斯的副手。

對于亞當斯來說，當總統(tǒng)當然實現(xiàn)了政治夙愿，但是華盛頓留下的是巨大的陰影，沒有人可以與華盛頓相提并論，而華盛頓留下的政治爛攤子都要新總統(tǒng)來背。亞當斯的內(nèi)閣成員，還有很多人是漢密爾頓的信徒，他所倚重的只有自己的妻子阿比蓋爾。亞當斯努力維系了無黨派的局面，但是兩黨制已經(jīng)無可避免，隨著亞當斯的卸任，美國也進入了政黨政治時期，穩(wěn)定的政黨制度為共和國內(nèi)的政治紛爭提供了軟著陸的基礎。

那代人留下的大漏洞

1826年，杰斐遜和亞當斯幾乎同時離開了人世，獨立戰(zhàn)爭一代也算落幕了。三十多年后，美國陷入了內(nèi)戰(zhàn)的漩渦之中，五十多萬人死于這場戰(zhàn)爭，而根子就在于獨立戰(zhàn)爭那一代人沒有解決奴隸制，為了共和國而將這個致命的漏洞擱置起來，奴隸制之于共和國如同癌細胞。從1790年廢奴的議題浮出水面以來，半個世紀過去了，美利堅不得不刮骨療傷。

獨立戰(zhàn)爭時期，平等主義成為革命動員的口號，人們也認為廢除奴隸制應該是建國之后的自然結果。然而，建國之后，南方各州，尤其是南卡羅來納州和佐治亞州依靠種植園經(jīng)濟，如果廢除奴隸制，就意味著這些白人精英的權力和財富之路被斬斷了。

埃利斯也認為，“人們無需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空想家，就能夠看到美國獨立戰(zhàn)爭所帶來的思想大爆炸，這次爆炸摧毀了奴隸制賴以存在的整個根基，而且它的沖擊波以不可阻擋之勢將廢奴能量擴散出去?！钡歉锩募で樯⑷ブ?，州權主義故態(tài)復萌，“獨立戰(zhàn)爭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的逐漸消隱，以及逐步擴張的奴隸人口，這兩個因素正合力縮小政治選擇的余地。”

獨立戰(zhàn)爭一代的領袖中，除了富蘭克林之外，沒有人真正站在廢奴的立場上，而是把它當作了共和國的禁忌，拖延和掩蓋過去。即便華盛頓也只是在遺囑中吩咐，要給予自己莊園的奴隸自由，也算是這位開國元勛對黑人人權的一種個體表達吧，如果他沒有辦法變成政治議題的話。

獨立戰(zhàn)爭一代讓美利堅共和國走出了襁褓，而幫助它走向成熟的，則是偉大的林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