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張笛揚

一年多前，山西官員是一個害怕個人被凸顯的群體。無論是官方考察公告、提拔公示，還是個人言行的不慎，都可能引發(fā)關注甚至舉報，足以改變他們仕途的方向。經過近兩年政治生態(tài)的重建，官員們正在逐步恢復信心，嘗試著站在聚光燈下任人評議。

沉寂已久的山西官場，最近出現(xiàn)一抹亮色：11個地市的書記、市長陸續(xù)出現(xiàn)在山西衛(wèi)視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里，以演講的方式為各地旅游代言，并爭奪一個旅游會議的主辦權。

難得的是，外界對山西的這場試驗，也表達了前所未有的善意。

大同市委書記張吉福（前）站在山西衛(wèi)視舞臺上，為爭奪山西省旅游發(fā)展大會的主辦權演講

很多地方官沒想到這個節(jié)目播出效果不錯，后悔當初沒好好準備，“有些官員在錄制節(jié)目之后回去惡補旅游知識，擔心還有下一場。”

“玩命想講稿，想表情”

6月14日晚10時許，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一個錄影棚內，山西省臨汾市委書記岳普煜左手持一瓶礦泉水，反復練習著右手揮手。旁邊，一名專業(yè)主持人在不斷糾正和指導他的姿勢。

運城市委書記王宇燕在臺上競演

像學生一樣在學習儀態(tài)、表情的岳普煜，在為15日的一場電視“真人秀”PK做準備。他將登上舞臺，與山西運城、大同兩市市委書記PK，爭奪山西省旅游發(fā)展大會的主辦權。這個節(jié)目，山西省長李小鵬將其命名為《人說山西好風光》。

這場爭奪賽已經持續(xù)了一個多月。自5月9日開始，山西省11個地市的書記或市長相繼上臺競演，推介本地旅游資源。

5月9日第一個上場的，是58歲的陽泉市長任衍鋼。演講接近尾聲時，他突然說起了英語。因為發(fā)音不太標準，有人誤以為他突然說起了陽泉方言。

視頻上網，沒料到網民紛紛給任衍鋼不太標準的英語點贊，說他是“最萌市長”。

大同市委書記張吉福，當時也出了新招：其他地市書記、市長都穿正裝上臺，他卻穿了一件印著大同宣傳語“天下大同”的短袖T恤衫上場。

“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同書記張吉福，他走親民路線，沒把自己當成官員，而是當成市民，穿T恤衫上臺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惫?jié)目贊助商、盈科旅游創(chuàng)始人梅向榮說。

張吉福卻對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不太滿意，“挺緊張，鏡頭感沒有。”

張吉?；貞洠敃r在去北京錄制節(jié)目的路上，一路都在背詞，反復向隨行工作人員龐君演示，看用詞是否得當、表達是否準確。但上臺后他還是有些手足無措，“講的時候玩命地想講稿，想表情?！?/p>

6月5日，呂梁市長王立偉回憶，節(jié)目彩排時他已經感到緊張了，“沒想到舞臺那么大，那么多座位，燈光又打在身上，現(xiàn)場氣氛比想象中隆重?！?/p>

王立偉在現(xiàn)場選擇手持話筒，“他們當時問我，要不要無線耳麥。我到現(xiàn)場一看，用無線耳麥的話，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最后選擇了無線話筒。”

還有官員比王立偉和張吉福更緊張。一名曾在現(xiàn)場近距離接觸官員的工作人員透露，有一個市長在臺上演講時手不停地在抖，“一看就是緊張”。

宮巧利是這檔節(jié)目的總導演，過去她一直在從事大型節(jié)目的策劃導演，也接觸過不少山西官員。她說，這一次她看到了不一樣的山西官員。

“有的書記市長，緊張得連穿什么衣服都失去判斷，會找我問穿得合適不合適?！睂m巧利笑著說。

最初，梅向榮很擔心官員上臺后正襟危坐像作報告。節(jié)目組對官員們做了一些引導，“很多官員采納了我們的意見，有不同的風格呈現(xiàn)?！?/p>

一名山西企業(yè)老板說，過去，這些官員都是一本正經坐在主席臺上發(fā)號施令，這一次是被評委點評、由觀眾打分，有人緊張，有人很萌，有人很有激情，讓老百姓看到了官員們平時不輕易展現(xiàn)的一面。所以大家覺得節(jié)目好看。

“如果志在必得， 那就書記上”

最初，有些地市并不重視。山西衛(wèi)視總監(jiān)陶藝笑透露，至少有三個地市準備工作進展緩慢。為此，山西省分管旅游的副省長王一新專門召集他們開會。

“王副省長問他們，為什么進展這么慢？”陶藝笑說，會后各地都重視起來了。

山西商務國際旅行社董事長賀志勇作為節(jié)目大眾評審，全程參與節(jié)目初賽、復賽和搶位賽的錄制。賀志勇介紹，有些地方書記、市長本來不重視這個活動，也不指望拿到旅游發(fā)展大會舉辦權，但到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別人都那么拼，自己也歇不住了。

數(shù)名受訪的山西廳官介紹，太原2015年剛剛舉辦過山西旅游發(fā)展大會，這一次競爭動力并不大。知情人士透露，太原最初的心態(tài)是，“既然去年辦過了，今年就讓其他城市來辦吧，競演就以參與為主?！?/p>

到了現(xiàn)場，太原領導的想法變了。講稿準備了600字，因為現(xiàn)場沒有提詞器，太原副市長魏民背了三天，太原市電視臺臺長、太原市旅游局局長等人輪番陪練。導演組工作人員也想盡辦法，對魏進行輔導。魏民最后在登臺前對工作人員說，“你們感動了我，我也要努力，直到努力到無能為力?！?/p>

錄制節(jié)目前，運城市委書記王宇燕出了點意外，差點上不了臺。

“有媒體報道說我腰椎間盤突出，其實我沒有這個病，是有一天鍛煉身體時不小心扭傷了腰，疼得特別厲害?！蓖跤钛嗾f，分管旅游的副市長陳竹琴做好了替代上場的準備。最終，王宇燕還是堅持上場。

張吉福則有過擔心：如果其他地市都是副市長或者市長上，就自己一個市委書記上，會不會引起非議？上節(jié)目前，他曾打聽過其他城市派什么人參加，“怕只有我一個書記上”。

張吉福的擔心不無道理。2015年，他從北京市平谷區(qū)區(qū)委書記調任大同市委書記，王宇燕從河南調到運城擔任市委書記，這種跨省“空降”地市書記的做法，在官場并不多見，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山西官場同僚的高度關注。

兩位有相同經歷的市委書記，沒有直接聯(lián)系確認對方是否登臺。張吉福說好在兩市旅游局保持私下溝通，相互確認了對方市委書記最終會登臺。

最初大同登臺的官員人選，并不是市委書記張吉福，而是市長馬彥平。張吉福透露，市長對他說，“要是這次可成功可不成功，那就我來。要是志在必得，那就你上吧?！惫?jié)目錄制的兩三天前，張吉福確認自己上。

張吉福稱，作為市委書記親自上節(jié)目，有助于資源整合，讓大家都重視文化旅游產業(yè)，“領導重視，下面就重視起來了?！?/p>

運城也曾準備讓時任市長王清憲上。運城市委書記王宇燕介紹，不久王清憲被公示擬任呂梁市委書記?！颁浿乒?jié)目時，他是運城市長，但節(jié)目播出時他已經是呂梁市委書記，還代表運城就不太合適?！?/p>

代表呂梁上場的，是市長王立偉。當時市委書記高衛(wèi)東已當選山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要重視，但不可能讓高書記上啊，那就得我上?！蓖趿フf。

不過，王立偉坦承沒有什么勝算，“呂梁旅游比較弱，這一次不能贏得山西旅游發(fā)展大會的主辦權。即便如此，我們也高度重視?！?/p>

王立偉從來沒有化過妝?！斑@一次為了舞臺形象更好一點，工作人員還給我化了點淡妝?！?h3>官員的信心與脆弱

“有人說，這個節(jié)目給最近兩年的山西官場增添了一抹亮色?！睂а輰m巧利說。

2015年4月以來，記者先后4次走訪山西太原、忻州、呂梁、晉中、大同、朔州、臨汾七個地市，采訪數(shù)十名廳處級和多名省部級官員，發(fā)現(xiàn)在經歷了塌方式腐敗的山西官場，官員們非常低調。在呂梁等地，一些官員不希望被社會大眾所關注，不愿意被提拔或競爭重要崗位，缺乏信心和熱情。

在呂梁投資企業(yè)的商人蔚明也有類似觀察。他說，山西一些官員沒有了做事的想法，“得過且過，不敢動，也沒有方向?！?/p>

這次，讓蔚明有些欣喜的是，11個地市居然絕大多數(shù)都是黨政主官親自上陣，其中數(shù)人信心滿滿。

呂梁市長王立偉說，“以前大家對呂梁的印象就是煤炭、腐敗、貧困，現(xiàn)在呂梁正在走出這個陰影，這個節(jié)目發(fā)動市民宣傳呂梁、愛呂梁，能夠凝聚人心，大家看了節(jié)目后，對呂梁會有自豪感?！?/p>

為得到更多支持，大同派出一名市委常委到毗鄰的河北張家口市和內蒙古的烏蘭察布市去游說，“大同的旅游發(fā)展了，必然會帶動臨近的縣市?！辈痪?，《烏蘭察布日報》刊登了呼吁當?shù)厥忻駧椭笸瑺帄Z主辦權的信息。

張吉福說，大同人空前團結，一些市民也自發(fā)到外地去拉票，“這種士氣，可鼓不可泄?！?/p>

當然，山西政治生態(tài)的恢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實現(xiàn)，山西官員們正在重建的自信仍很脆弱。

一名參與節(jié)目的廳官介紹，節(jié)目錄制完成后，網上出現(xiàn)了一段現(xiàn)場視頻，他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被議論為“遠看是央視主持，近看是市委書記”?？吹揭曨l后，這名廳官很有些不安，擔心引起輿論對其個人的關注，于是刪除了視頻。

有意思的是，視頻刪后不久，又有人上傳了。但這名官員隨后發(fā)現(xiàn)，網友評論并未針對其個人，而是將其視為了城市形象的代表。他這才放下心來，不再要求刪帖。

太原旅游推介競演團隊總導演、太原話劇團副團長金秋透露，太原方面曾傳出市長耿彥波將作為太原旅游推介人參加節(jié)目，“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明星官員，有關注度。”最后，耿彥波因有其他工作安排抽不開身，讓副市長魏民上了。

另一種說法是：節(jié)目籌備期間，正值山西各地市換屆，耿彥波此時在電視上露面，很容易引發(fā)與旅游無關的關注。

筆者也曾先后兩次聯(lián)系將11地市書記市長推向前臺的幕后推手、山西副省長王一新。王都婉拒了采訪。

雖然“書記市長真人秀”公認是這檔節(jié)目的亮點，但自6月6日開始，山西官方頻繁提醒電視臺不要再提“真人秀”，擔心引起負面輿情。媒體也先后三次被提醒，“請不要再說‘真人秀，只說旅游和轉型”。

但難得的是，這次外界對官員們的“真人秀”大多報以善意的評論。

“這一次，我們都來向山西致敬吧！”6月8日，“全國優(yōu)秀縣委書記”、湖北巴東縣委書記陳行甲在微信朋友圈轉發(fā)相關新聞時說。

陳行甲是有感而發(fā)。一年內，他為巴東旅游代言，三次出鏡演唱歌曲并拍攝音樂短片推介巴東旅游，民間一片叫好，但引起當?shù)夭糠止賳T非議。他希望在山西舞臺上顯露萌與拙的山西書記市長們，得到更多的理解與支持。

陶藝笑一直在關注外界對節(jié)目的評論，“出乎意料，網友們的跟帖評論多是正面的?！?h3>低谷中的突圍

官員們冒著諸多風險拋頭露面，確實與轉型有關。

山西一名企業(yè)家介紹，在太原一家知名的鋼鐵企業(yè)，工人們被要求上三個月的班休息六個月。而一些煤炭企業(yè)，早就發(fā)不出工資來了。經濟轉型，對于一煤獨大的山西來說迫在眉睫。而煤炭、鋼鐵領域的轉型，艱難而緩慢。旅游，成為山西轉型的一個新的抓手。

“旅游對GDP的貢獻，可能不如煤炭和鋼鐵，但能富民，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和就業(yè)?！贝笸形瘯洀埣Ｈ绱死斫獍l(fā)展旅游的意義。

“放在5年前，這些市委書記與市長，肯定不會參加這種節(jié)目，最多派個旅游局局長上。”一名在山西開發(fā)旅游項目的商人說。

這名在山西旅游行業(yè)經營多年的商人稱，旅游是一個長期的東西，在GDP考核指揮下，做旅游在官員任期內很難快速出成績?，F(xiàn)在煤炭行業(yè)低迷時，“這個活動給了他們一條路子，他們開始有積極性?！?/p>

大同即是如此。張吉福介紹，大同轉型非常困難，一煤獨大問題極其嚴重，百姓沒錢，經濟沒活力，煤炭產業(yè)下滑后至今沒緩上來，轉型任務很重?，F(xiàn)在大同決定把文化旅游產業(yè)放在龍頭位置，張吉福作為市委書記，直接牽頭抓文化旅游產業(yè)，“大同三百萬人口，利用旅游養(yǎng)活幾十萬人沒問題?！?/p>

雖然PK激烈，但張吉福并沒有只考慮大同利益，“如果大同贏了，會把這一屆山西旅游發(fā)展大會辦成山西的大會，讓各兄弟市都從中獲益?！睆埣Ｕf。

官員們的這種心態(tài)，讓奉命操辦這檔節(jié)目的山西電視臺臺長郭建感到欣慰，“不管最后誰贏了，都是山西旅游的勝利?！?/p>

對更多山西旅游從業(yè)者來說，官員們節(jié)目中的表現(xiàn)，是否會轉化為現(xiàn)實工作中對旅游發(fā)展的重視，才是他們關注此事的焦點。

“讓地市主官上節(jié)目可以切實提高他們對旅游行業(yè)的重視，有的官員在節(jié)目上還對旅游發(fā)展做出了一些承諾，公開承諾必須兌現(xiàn)?！痹枪?jié)目大眾評審的山西商務國旅董事長賀志勇說，他手上有10票，好幾個城市的旅游局局長跟他打電話，希望他給自己城市投票。

山西隆美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的老總蔚明，已經感受到了節(jié)目帶來的變化。蔚明本是一個“煤老板”，2006年轉型到呂梁做了一個水上樂園的旅游項目。

“過去，地方政府口頭上支持，但沒有實質行動?！蔽得鞲袊@做旅游的頭幾年“舉步維艱”，“有點不想做了，想找個下家賣了走人。”

節(jié)目播出后，呂梁市委書記王清憲去他的景區(qū)調研了。與過去官員們去調查只是簡單看看不同，王清憲主動問起景區(qū)發(fā)展的困難，“說了很多對我未來發(fā)展有利的東西?！蔽得髡f。

蔚明還注意到，很多地方主官沒想到這個節(jié)目播出效果不錯，后悔當初沒好好準備，“有些官員在錄制節(jié)目之后回去惡補旅游知識，擔心還有下一場?！?/p>

“在外人眼里，好像一提山西就是貪官和煤老板，其實山西旅游有可以展現(xiàn)的一面?！蔽得髡f，節(jié)目開播后，旅游已經成為了山西的一張名片，“感覺希望挺大，有點信心了，準備再干幾年?！?/p>

節(jié)目冠名贊助商梅向榮，就是蔚明說的外地人。梅說，“我覺得很多人看了這個節(jié)目后會有想去山西旅游的沖動。如果完善旅游設施，給旅游產業(yè)做好服務，山西旅游會很有吸引力?！?/p>

賀志勇則擔心，山西把旅游放到了這么高的地位，如果配套政策和服務不能加緊跟進，節(jié)目火爆對山西旅游的影響慢慢也就沒了。

（洪影薦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