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昕
楊義的學術道路
文李 昕
楊義先生20年前在劍橋圖書館
我作為編輯,楊義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作者之一。在我認識楊義的30多年中,我對他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注,他也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這些年來我與楊義合作,并幫助他出版著作,到目前為止已有十幾本書了。
從楊義不同時期的學術著作中,我能夠感受到他走過的學術道路,能夠看到他的研究興奮點的轉移,甚至是學術方向的轉移。他的學術之路是這樣的:與大多數(shù)同時代的研究者一樣,他在20世紀70年代起步,從魯迅研究開始做起,一直到80年代,差不多花了10年時間來研究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從90年代起,他的研究朝著更大領域擴展,圍繞著小說學,開始涉足古典文學領域,并且出版了一些理論性的著作,如《中國敘事學》《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小說與文化》,后來接觸詩學,又著有《李杜詩學》《楚辭詩學》;進入21世紀,他開始倡導大文學概念,寫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在地理和民族的層面進一步將文學的概念拓展,此外,他還運用大文學的觀點寫出了《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在最近七八年里,他又致力于諸子學研究,先是老子、莊子、墨子和韓非子這四家,后又寫出了百萬字的《論語還原》,碩果累累!
楊義著《論語還原》書影
反思楊義走過的學術道路,我發(fā)現(xiàn)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他差不多每十年就要轉移一次“戰(zhàn)場”,不僅研究領域越來越寬,研究對象也越來越專。他是由文學而史學、由史學而經(jīng)學,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呈現(xiàn)出一種追根溯源的思路。
第二,他的研究思路是溯流而上,而不是順流而下的,想要做到這點,難度非常大。順流而下者如王瑤先生,他的成名著作是《中古文學史》,后來轉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方向?,F(xiàn)代文學研究較為簡單一些,不需要童子功,但古典文學是需要童子功的。曾有很多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者,覺得在這個領域受到了局限,想要拓展,于是向上追溯到1840年。然而,這些學者追溯到近代之后就感到力所不逮了,楊義卻是一路窮追猛打,一直延伸到兩千多年前的先秦諸子時期。這恐怕是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界僅有的一個特例。
第三,他在研究過程中打通了多個領域,首先打通了現(xiàn)代文學與古典文學,然后又是敘事學和詩學。一般來說,研究者在敘事學和詩學之間只能選擇一端,楊義能將兩個領域打通,實屬非常難得。他還打通了漢民族文學和少數(shù)民族文學。此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中很少有人涉足少數(shù)民族文學,而楊義作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兼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所長,他所倡導的大文學觀念是包涵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內的,在他之前,很少有人明確提出過這樣的概念。最后是對文學研究與諸子學、經(jīng)學研究的打通,對于楊義個人來說,這是他研究領域的拓展,但對于中國學術界而言,這種打通無疑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楊義學術研究的開創(chuàng)性,可以用他的《中國敘事學》為例說明。這是前無古人的研究,它的意義可能比他的其他著作都要重大。作為一個出版人,我認為這樣的書應該介紹到國外去,以便讓西方研究者了解我們中國文學的敘事原理和方法。他的《重繪中國文學地圖》,也是第一次從地理學和民族學的角度拓展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著作,同樣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還有近幾年出版的《論語還原》,這本書的特點正如作者所說,是從五個脈絡入手,分別是家族脈絡、地理脈絡、諸子游歷脈絡、年代脈絡和諸子的編輯學、版本學脈絡。從這五個脈絡入手,他闡釋了以禮解經(jīng)、以史解經(jīng)、以生命解經(jīng)的研究原則,以期完整準確地還原文本的生成過程、勾勒文本生成中的人物譜系和人物背后的歷史,以及歷史背后的精神內涵。對于先秦經(jīng)典的還原工作,以一人之力便研究得如此系統(tǒng)、透徹、突破陳說、闡發(fā)新見,還采用了現(xiàn)代的研究手段,我認為這也是空前的。
楊義先生的研究涉及到這么多領域,并且在每個領域都有著重要著作,這一點是十分驚人的。我們常說,搞學問最忌四處刨坑,但楊義每刨一個坑就能打出一口深井來,實在讓人嘆服。雖然我已是他的老朋友,但我每一次讀他的新書或參加他的研討會時,都要對他刮目相看。他能取得這樣的學術成就,除了他的理論功底、對文本的敏銳、善于思考和勇于創(chuàng)新外,我認為還有以下幾個原因:
在劍橋講中國神話/與歐洲漢學家杜則喬先生合影
第一,楊義讀書多,功夫下得深。同代人中很少有人像他一樣,讀過這么多的書。我聽他的學生講,他們當年按老師的指導去文學研究所的資料室借書,發(fā)現(xiàn)很多民國原版小說幾十年來只有一人借過,那人就是楊義。那是在20多年前,他在寫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時候。我在編輯出版這本書時,就發(fā)現(xiàn)楊義與錢鍾書先生有些相似,都是在圖書館借一架子一架子的書回家閱讀。寫出一本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他讀了兩三億字的材料,卡片都做了四五千張。正是這樣的讀書法,才有了他做學問時的厚積薄發(fā)。
第二,與老一代學者相比,楊義算是一個新時代的學者。當年文學界提倡新學科、新方法的時候,楊義跟上了潮流,他系統(tǒng)研究了西方的文學理論,所以,他的學術寶庫中多了一些來自西方的利器。雖然他現(xiàn)在又回到先秦諸子,回到經(jīng)學,多用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進行考釋,但他的理論參照系要比老一代學者開闊得多。
第三,正如現(xiàn)任文學所所長陸建德所講,楊義對學術的癡迷和專注,可以說沒有人不佩服。我做了30多年編輯,接觸的學者無數(shù),但我從沒見過比楊義更為癡迷于學術的人。人們常說,對于學者而言,學術是人生的一部分;但對于楊義而言,這句話要反過來說,生活只是他學術的一部分。他對學術完全是一種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是一種“徹底忘我的熱情”。有這樣的專注和癡迷,自然便有了他今日的成果。
最后,我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楊義的學術成就和學術地位還沒有被人們充分地認識到。在同時代的學者中,楊義的成就超乎眾人,他的很多獨創(chuàng)性的研究成果是可以留給歷史、留給后人的。我們常講,學術要經(jīng)過歷史的證明,大浪淘沙后方得顯現(xiàn)。也許到那時人們才會意識到,楊義是一個真正的文學文化研究大家。
實習編輯/于溟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