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憂郁星期一
◆清寒
1
春天的味道很重了,飄浮在大街上。而屬于安怡的春天似乎還在深深的冰雪下冬眠。特別是星期一,春天不僅懶怠地蜷縮于地下,甚至帶有明顯的氣息奄奄的征兆。
安怡不可避免地憂郁起來。空調(diào)外機嗡嗡作響,這是安怡唯一能想到的用來對抗料峭寒意或者說憂郁的辦法。
半躺在靠椅里的女人,因為面膜的緣故幾次欲言又止??上В餆岵粫驗榭酥贫粲跓o形。它就像皮球,越打壓,反彈越強烈。終于,女人不滿地開了口:“蒸包子嗎?這么熱!”表情肌不合時宜的收縮容易導(dǎo)致面膜功虧一簣,這是一條每個女人都懂的常識。女人極力維持面部平展,因此她的怨氣聽起來比較含混。
年輕點的店員征詢地看了看安怡。安怡像只昏昏欲睡的貓,窩在貝殼狀的沙發(fā)深處,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店員垂下腦袋。店主不發(fā)話,她只好乖巧地跟著裝聾作啞。另一個店員的嘴彎出夸張的角度,毫不掩飾幸災(zāi)樂禍的秧苗隨著她走調(diào)的歌聲插滿屋子的角角落落。大概是習(xí)以為常了,誰都沒對難聽的歌聲提出異議,除了女人。她的眼白大幅度掉轉(zhuǎn)于各個方向。她在找安怡。她想質(zhì)問一下店主是不是跟錢過不去,否則為什么如此目空一切,如此一意孤行,不讓顧客舒服些。
她逮到了安怡的眼睛。它們讓她首先想到的是孤傲、陰冷、通體閃動錦緞似的光澤的黑貓而不是人。那襲黑衣承接日光的賜予同時回饋給日光值得稱道的光芒,而那張有著尖下巴的小臉躲在暗影里。明暗對比強化了眼睛的色彩。那是一種怎樣的色彩呢?琥珀色或咖啡色?不,絕不僅止于這么簡單的色彩定位。女人可憐的形容力難以完成對那種頗具神秘感的色彩的準確描摹。潛意識為她提供了參照物——貓。是的,非貓而不足以形容的眼部色彩,以及非貓不足以形容的氣息。女人確信嗅到了女店主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似是而非的氣息,有別于常人,只能以貓氣定位。天煞的妖孽,轉(zhuǎn)世害人來的嗎?女人心里憤憤地詛咒。
在安怡眼中,敷著厚面膜的女人不過是個矯枉過正的模型罷了。傲慢、跋扈、趾高氣揚,這女人身上流露出的每一點都令人生厭。安怡懶得看她,懶得從這個無聊的女人身上掙錢。只要顧客上門就當菩薩供著的年頭早就一去不復(fù)返了?,F(xiàn)在的安怡美容院,不乏腰纏萬貫或為腰纏萬貫所養(yǎng)的女人。她們的存在保證了美容院的不菲收益和安怡的衣食無憂。只要樂意,安怡有資本對顧客挑肥揀瘦。
兩個女人四目相對,用沉默替代著諸如此類的對話:不要以為天底下就你這一家美容店。你隨便,我無所謂。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敵意來得如迅雷烈風(fēng),哪怕緣由荒謬至極。
“做完了嗎?”男人進門問。個頭一米八,胸背挺健,腿形筆直,發(fā)質(zhì)濃密,棱角分明,五官張揚著屬于四十歲男人的成功和自信。極品中的極品,以至于品牌衣裝在他身上稱不上是點睛之筆,而不過是恰當?shù)呐阋r罷了。
“沒吶!”女人的腔調(diào)突然間像被糯米酒浸過的,嗲得厲害。
唱歌的女店員通過放棄走調(diào)的演唱表示對女人的嗤之以鼻,而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年輕一點的店員僅僅看了男人一眼徑自紅了臉。接下來,她的目光處于窺視狀態(tài)。形式不同,赤裸裸的欲望如出一轍。
與兩個店員截然相反,暗影中安怡那貓一般的眼睛忽的黯下來,黯得接近死滯,連帶瞬時的零呼吸,安怡整個人像一塊黑色墓碑。只有安怡自己能聽到來自內(nèi)心的響動,緊繃的絲絹斷裂的聲音。
2
女人之間一觸即發(fā)的爭吵隨著一只臂彎的牽引煙消云散。兩個店員毫不掩飾地交換了她們的意見,那就是女人不夠纖巧的手型實在辜負男人俊捷的臂彎,女人整容整出來的臉和胸實在辜負男人的天生地造,女人玩命掩蓋的老態(tài)實在辜負男人的歲月當好。
在這個憂郁的星期一的春天的上午,當美容院兩個店員對女人進行尖銳的品頭論足時,女店主安怡貓一般滑出了美容院的玻璃旋轉(zhuǎn)門。
3
華麗的大廳,燈光燦若星辰。身著晚禮服的女人們,宛如五彩光斑,躍動在男人的世界里,展現(xiàn)各自的繽紛。安怡無意于成為刺眼的光斑,相比光怪陸離,她更傾心于純粹的黑。錦緞的光潤質(zhì)感以及水樣的流動感唯有黑能擔當?shù)闷穑偃缜『糜懈迸c黑交相輝映的好身材,那么這個女人將會出其不意地從五彩斑斕中脫穎而出。安怡正是這樣的女人。
用躍動形容安怡的出現(xiàn)顯然不夠準確。這個詞的主觀意圖太過明顯。安怡的出現(xiàn)是不經(jīng)意的,像被輕風(fēng)送達,悠悠蕩蕩,自然而然,十分偶然地落進男人的視野。
“可以請你跳支舞嗎?”這樣的邀請是水到渠成的。
幾分鐘后,安怡無可爭議地成為整個舞會的焦點。輕盈的體態(tài)、飄逸的舞姿、水流般的進退,迷一般的神情無一不令人嘆為觀止。她也讓擁攬著她翩翩起舞的男人,有著專業(yè)舞蹈根基的他暗自贊嘆。憑借經(jīng)驗,男人斷定臂彎里的女人跟他一樣,科班出身,或者說至少有過專業(yè)舞蹈的經(jīng)歷。除了贊嘆和斷定,男人還體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眩暈感。來自若有若無的記憶,熟悉而又陌生,近在咫尺而又遙不可及。就是說在他牽引著她的肢體翩翩起舞的同時,被眩暈感反牽引著進入了不甚真實的潛意識體驗。
像所有童話都缺不了可怕的女巫一樣,如夢如幻的舞會上埋伏著終結(jié)者,和平期與五彩光斑為伍,非常時刻瞬間恢復(fù)火藥星的本來面目?;鹚幮窃诎测矍罢ǖ孟喈敓崃遥坏稊嗔税测耐矶Y服的肩帶,還甩了安怡一記響亮的耳光。如果不是男人阻攔,安怡的周全和體面肯定要在火藥星的手里毀于一旦。
“鬧夠沒有?”男人說。
“放開!你給我放開!看我不撕爛這小狐貍精的臉?!被鹚幮锹曀涣?,雖然被男人控制了雙手,仍不改張牙舞爪的模樣。
男人提醒火藥星:“注意自己的身份?!?/p>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火藥星繼續(xù)發(fā)飆。
“好!你鬧吧?!蹦腥撕?。
火藥星沒料到男人會突然松手,因為慣性,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男人大步流星往外走。
“褚??!”火藥星尖利的聲音在舞廳回蕩。
男人沒聽見似的拂袖而去?;鹚幮寝D(zhuǎn)臉向安怡,兇猛的眼神,匍匐在地的姿勢,看上去活像被激怒的禿鷲。眼看這只禿鷲就要從地上飛起,一個穿白禮服的男人俯身扶住了她的手臂,也暫時按壓住了她預(yù)備發(fā)動的攻擊。
“姐,沒摔壞吧?我扶你起來?!?/p>
“誰要你扶!”火藥星抬手指向安怡說,“去替我抽這個小妖精?!?/p>
穿白禮服的男人果然起身湊近了安怡。好戲即將上演,五彩光斑們似乎集體接收到了令其興奮不已的信號,躍動得分外活躍,并不約而同守緊了各自的男伴,以便阻止某些憐香惜玉的事情發(fā)生。穿白禮服的男人一步步靠近安怡。安怡本能地向后退讓。男人靠得更近,眼看他的鼻尖就要碰到安怡的了,穿白禮服的男人刷地甩掉外衣。機會千載難逢,克制的雀躍之聲馬上就要跳出光斑們的嗓子眼兒了。先前穿白禮服此刻穿白馬甲的男人非但沒有采取讓人期待已久的舉動,反而為安怡披上了他的白禮服。
“何歡!”火藥星再次爆發(fā)。
被火藥星喚作何歡的男人給了安怡一個曖昧的笑,轉(zhuǎn)身走回到火藥星的跟前,二話不說曳起火藥星說:“何必呢。這個地方叫你不開心,跟我去兜風(fēng)好了?!?/p>
火藥星最后丟給安怡的目光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陰鷙。
4
水榭花都,全市高檔樓盤之一。東區(qū)聳立著十幾座高層,西區(qū)坐落的是小棟別墅。18號別墅位置居中。率先察覺情況有異的證人不是哪個人,而是17號別墅的博美犬。靈敏的嗅覺讓這只小巧的寵物犬在某天深夜陷入極度的不安。它狂躁地沿著樓梯跑上跑下,時不時撞到墻柱、柜子角或欄桿摔得人仰馬翻。
“我以為我的小心肝得了狂犬病。它從沒這樣過,像被惡鬼纏上了,不停地汪汪叫。起初我以為它是被圈得太久,想出去玩兒了。你知道,它調(diào)皮極了,就愛到外邊去。要不是這些天我的老寒腿發(fā)作了,我每天都會帶它出去玩一會兒的?!逼呤鄽q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可是今天,當我把門打開的時候,它一下子躥到了沙發(fā)底下,就像門外站著什么可怕的東西。無論我怎么哄,我的小心肝就是不肯出來。我知道有事發(fā)生了。”
老太太玄而又玄的敘述有些夸大其詞。事實上,她撥打110電話的直接目的是讓警員幫她把博美犬從沙發(fā)底下弄出來。倒是出警的兩個警員聽說了博美犬的反應(yīng)上了心,順帶到18號門外查看了一番??諝庵酗h浮著一股難聞的味道。職業(yè)敏感性促使警員摁響了18號的門鈴。石階上濺落出星角的暗紅色斑跡激活了兩個警員更大的疑慮。他們沒有因為大門的啞然無聲打道回府。兩個人相互協(xié)作登上了二樓的窗臺。窗內(nèi)的秘密通過窗簾的縫隙闖入警員的視網(wǎng)膜。這才有了莊海和杜般來17號采集證人證言的事。
“那兒……”老太太枯樹枝般的手指指向18號說,“別看距離這么遠,騙不過我小心肝的眼睛。人是最蠢的動物,永遠別想跟它比。”老太太說著嫌棄地看了看杜般。
杜般被弄得哭笑不得。
莊海迎合說:“是啊,狗和貓有超出人類的嗅覺和聽覺。”
“是靈性?!崩咸虉?zhí)地糾正。
“對。靈性?!?/p>
莊海的回答讓老太太頗為滿意,她一邊撫弄懷里那只疲倦不堪的博美犬一邊說:“再想起什么我會告訴你的?!?/p>
問完證人,莊海和杜般離開了17號,趕至對面的案發(fā)現(xiàn)場。18號別墅,主人何歡,男性,二十五歲,體院畢業(yè)后留在本市,目前在麥卡健身中心當私人教練。出身普通家庭的體院畢業(yè)生,工作不到三年坐擁三百多平方米的獨棟別墅不能不引發(fā)諸多揣測和聯(lián)想。在這些揣測和聯(lián)想得以澄清前,它們理所應(yīng)當被視為疑點。
門窗完好,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不過二樓臥室,即案件的中心現(xiàn)場曾發(fā)生過搏斗。散落在地上的物品是最有力的證明。耐心、細致、敏感、嚴密的邏輯性、超強的構(gòu)想能力……假使它們集中在你身上的話,你就不會被寂靜無聲蒙蔽雙眼。從原始狀態(tài)到最終的落點,這個動態(tài)過程所容納的外力變化是一種隱含的語言。人、站位、發(fā)力次序、攻擊和守備以及可能存在的主被動轉(zhuǎn)換(也許不只一次),當所有元素找到合理解釋和鏈接,當隱語被正確破譯,真實的畫面才能得以重塑、再現(xiàn)。
吊帶真絲睡衣用料少得不能再少,象征性地遮掩著私處。如果穿在活著的女人身上,它必定是性感的、撩人的,哪怕她的胴體已不再像年輕人那樣飽滿多汁。然而此刻,它不過是一塊可憐、寒酸的裹尸布。這副樣子出現(xiàn)在何歡的房子里,兩人的關(guān)系不言自明。她當然不是何歡。
“死亡時間三天以上。致命傷在左前胸,心臟貫通?!弊蠖粗乜谔幠莻€枯竭的黑洞說,“兇器呈尖圓形,側(cè)面和前端都有刃,寬0.3 到0.5厘米,長度在10厘米以上,很鋒利?!?/p>
莊海沉思著問:“這什么工具?”
左鼎說:“兇器形態(tài)是根據(jù)傷口特征分析出來的?,F(xiàn)在的工具五花八門,兇器究竟屬于哪類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莊海說:“特殊兇器有助于鎖定嫌疑人范圍,可惜,咱們現(xiàn)在無處著力?!?/p>
左鼎問:“死者的身份搞清了?”
莊海說:“輝耀集團總裁杜禮業(yè)的女兒杜一平,現(xiàn)年38歲。杜一平自幼失去母親,杜禮業(yè)對這個女兒可以說是百依百順。杜一平驕縱成性,說一不二。據(jù)說因為愛情,數(shù)年前,身為資深老剩女的杜一平執(zhí)意要跟一個公司的小職員結(jié)婚。此事讓杜禮業(yè)大為惱火。父女倆的關(guān)系被媒體炒作得沸沸揚揚。父女終究是父女,最后杜禮業(yè)讓步,而且在杜一平婚后全力提拔自己的女婿?!?/p>
“你說的是褚???”
“沒錯。你知道褚巍?”
“報紙上看到過,出了名的商業(yè)才俊。人挺帥?!?/p>
“人要不帥,杜一平這樣的大小姐能下嫁給他?女人比男人更愛以貌取人?!鼻f海的目光落在尸體上,這個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大小姐再沒機會得到世間任何東西了,哪怕是微塵草芥。
“那怎么又跟這房子的主人攪和到一塊了?”
“要不說nozuonodie呢?!?/p>
5
三天前的晚上,杜一平獨自駕車到水榭花都。從小區(qū)監(jiān)控看,杜一平先于何歡抵達18號,時間是22時左右。何歡的寶馬車則是半小時后開進小區(qū)的,并于次日凌晨1時駛離水榭花都,之后再沒回來。寶馬車的蹤跡最終消失于南城。高速查不到寶馬車的去向,類似寶馬一類的車,想躲開人的耳目藏匿在市區(qū)某處并不容易。所以,選擇其他路線離開市區(qū)的可能性更大。同晚,何歡和杜一平的手機開始關(guān)機。結(jié)合左鼎給出的死者死亡時間在三天前,將3月2日定為案發(fā)日理據(jù)充分。
杜一平的車案發(fā)后一直停在院子里。這一點17號別墅的老太太及負責巡視的物業(yè)保安給予了證實。另一條得到確認的信息是,杜一平的車出入水榭花都的頻率不低。
莊海走訪了麥卡健身中心,證實何歡是在3月2日當晚9點30分健身中心閉店后離開的。私教這份工作為何歡提供了結(jié)交上流社會女性的機會。他負責指導(dǎo)的會員中,十之八九身價不菲,杜一平即是其中之一。正是這些女人,在得到何歡的“理想的健身指導(dǎo)”的同時,給了何歡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青春與衰老、鮮活與枯萎,何歡通過他的手、眼神、笑容進行著某種形式的能量轉(zhuǎn)換。盡管這種能量轉(zhuǎn)換徒有其表,衰老和枯萎的一方卻甘之如飴,并迅速成癮。她們毫不避諱地與何歡出雙入對于各種各樣的聚會。水榭花都的別墅不是杜一平買給何歡的,而是一個比杜一平更老的女人,龐珂——德國一家醫(yī)療器械的地區(qū)總代理。
莊海驚詫于何歡在十來個女人之間游刃有余的來往。對于步入中年的女人們來說,縱容何歡怕是出于不得已。那么這些女人縱容何歡之余,彼此當真能夠相安無事嗎?
“杜一平死在何歡家?死在水榭花都。杜一平……何歡……”龐珂的牙齒和舌尖不辭辛勞地反復(fù)咀嚼著兩個名字。
她大約是吃到了從未吃到過的東西,味覺體驗并不美妙。接下來,一只因領(lǐng)地被侵犯而暴怒的獅子要誕生了吧?
然而龐珂并沒有失態(tài)。她忽然冷笑了一下,彈掉積蓄在摩爾煙上的煙灰,優(yōu)雅地吸了一口,淡定地說:“你們懷疑是我殺了杜一平。因為水榭花都的房子是我買給何歡的。沒人比我更有理由惱羞成怒,心生殺機。可人要真是我殺的,你們還能這么輕而易舉地找到我嗎?”龐珂瞟了瞟杜般,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們怎么想。我的殺人動機太明顯了,跑就等于認罪。除非我打算束手就擒,否則與其不打自招不如裝傻充愣,爭取最后一搏。對嗎?小警察?!饼嬬娉虐阈α诵Α_@一笑簡直可以用風(fēng)情萬種來形容。
經(jīng)歷過商界血雨腥風(fēng)歷練的女人,張力不容小覷。世間已沒什么她們咽不下的苦果。
“如果是那樣,我們的談話就不會是在這兒了?!鼻f海說,“案發(fā)當晚你人在嬌顏女子會所,能找到不下三個可以證明你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人證,不是嗎?”
龐珂收斂笑容,目視莊海:“那你們找我的目的何在?為了……何歡的去向?看來我猜對了。那你們恐怕要失望了。這個我真不知道。他打小就沒了父母,在叔叔家長大。寄人籬下的滋味沒人喜歡。真想跑,我猜他會選浪跡天涯。”龐珂的神情變得撲朔迷離。
“你了解杜一平嗎?”
“了解談不上,知道而已。她的跋扈在圈子里無人不知沒人不曉?!?/p>
“杜一平跟何歡的關(guān)系怎么樣?”
“杜一平死在何歡家,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你們認為他們的關(guān)系怎么樣?”
“我的意思是他們之間有沒有什么難以化解的矛盾沖突?”
“即便有,何歡會對我講嗎?”龐珂哂笑,挑眉說,“如果要我猜的話,我認為沒有。杜一平不會為了何歡放棄家庭。你們連我的行蹤都查了,肯定對杜一平的丈夫褚巍有所了解。人很出色,腦瓜靈,風(fēng)度好,人緣不錯,長得也帥。杜一平非常迷戀他,不過褚巍對杜一平……怎么講呢,可以說不以為意吧。杜一平跟何歡在一起,除了跟她本身的風(fēng)流習(xí)性有關(guān),跟褚巍對她的態(tài)度也不無關(guān)系。感情的事跟做生意差不到哪兒去,某方面出現(xiàn)虧空,就得通過其他方面彌補,這樣才能保持平衡和發(fā)展。反過來說,何歡也不會有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杜一平再有錢也是奔四的人了,何歡多年輕啊,有的是更好的機會。這種關(guān)系的男女之間,如果不涉及婚姻問題,能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沖突?何歡殺人?荒唐。你們不清楚他的個性。他是那種特別會哄人開心的大男孩,從不跟女人斤斤計較?,F(xiàn)在何歡不知去向,究竟怎回事還不清楚。就算杜一平是他殺的,也肯定是失手,要么就是出于自衛(wèi)。杜一平那種女人,扒去行頭跟悍婦一個套路?!?/p>
“褚巍知道杜一平跟何歡的事嗎?”
“警官先生,你還真把我當萬事通了。褚巍知不知道他們的事,你們應(yīng)該問褚巍本人啊。”一個太極云手,龐珂將問題推回給了莊海。她有不對此事發(fā)表意見的權(quán)利。
褚巍是死者杜一平的丈夫,警方豈會忽略他這個第一取證對象。褚巍去殯儀館認尸時,莊海就做過詢問筆錄。按照褚巍的說法,他并不知道杜一平跟何歡有染。妻子被殺,而且是死在情人家的床上。由此導(dǎo)致的悲痛、羞憤,可謂達到了冰火兩重天的極限,難為褚巍能那么妥當?shù)乜刂谱约旱那榫w。正因為他控制得過于妥當,莊海才對他的話將信將疑。能夠確認的是,褚巍對杜一平的感情淡漠。龐珂的話證實了這一點。
龐珂突然想起什么,撩起眼皮說:“對了,有個情況不知道對你們破案有沒有幫助。我聽說前兩天杜一平在商圈的一個舞會上跟人發(fā)生了摩擦?!?/p>
莊海問:“誰?”
龐珂聳聳肩:“好像是張生面孔。能讓褚巍接連邀請?zhí)鴥芍б陨衔枨呐恕倸w不一般吧。杜一平當時就河?xùn)|獅吼了。褚巍拂袖而去。這事幸虧何歡從中調(diào)節(jié),否則,沒準杜一平就先一步成殺人犯啦?!?/p>
莊海和杜般出門時,背后傳來龐珂的聲音:“何歡本質(zhì)不壞。有的人處處留情,是因為從小在情感上有嚴重欠缺。”
莊海循聲看,看到的是龐珂抱著胳膊面朝窗口的背影。她的話也許并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杜般一路沉默。
莊海問:“夠反常的啊。瞎琢磨什么呢?”
“琢磨女人維護起男人來還真是不遺余力。人死在何歡家,左哥和楠姐他們根據(jù)現(xiàn)場搏斗情況及尸檢結(jié)果對兇犯進行了心理畫像。龐珂拿舞會上的女人說事,明顯是在替何歡開脫。這樣的開脫未免太小兒科了。”
“行,思路比較清晰。我還擔心你不吭聲是被她拿了魂了?!?/p>
“老大,你也太扯了!”
“哎,說說龐珂沖你那一笑,當時什么感覺?”
杜般說:“一句話,天底下再沒比女人更不可思議的動物了?!?/p>
6
貝殼狀沙發(fā)的方向被調(diào)整為朝里,陽光徒勞地打在高高的椅背上,空調(diào)一如既往地吹著熱風(fēng)。安怡蜷在暗影下,蓋著粗笨的毛毯。她的悄無聲息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睡眠。事實上,安怡的眼睛始終睜著。像暗影中貓的眼睛,晶亮晶亮。她已經(jīng)這樣坐了兩天。在店員們眼中,老板似乎得了某種怪病。這病能讓人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不吃不喝。
有幾個熟客進門習(xí)慣性地跟安怡打招呼,安怡只敷衍地點點頭,便不再理會她們了。還有幾次店員試圖跟安怡說話,統(tǒng)統(tǒng)受到了安怡目光的阻止。說不出的一股冷,森森地從安怡幽深的瞳孔射出。再靈巧的舌頭都會被冰凍住。
店員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盼著下班,逃避冷森森的盯視,逃避令人窒息的空氣。對于她們離開后安怡會否挪動挪動身體無人知曉?;蛟S下一天,沙發(fā)上蹲踞著的是一只石頭貓也未可知。實際上,星星綴滿夜空之時,安怡掀開了毛毯,滑下沙發(fā),滑出門,滑進夜幕。她的腳在柔韌腳踝的提領(lǐng)下,走起路來不落一絲聲息。
7
一對男女扭打在床,進攻兇悍、充滿殺機,抵抗慌亂、逃無可逃。女人的尖叫聲嘶力竭。
莊海掏出佩槍,撞開門,獵豹般沖上樓。
“警察。別……”呵斥到一半,莊海閉上了嘴,收起佩槍,盤著胳膊,倚著門框說,“繼續(xù)。你們繼續(xù)。”
左鼎和歐陽楠繼續(xù)扭打。歐陽楠的反抗更為激烈,左鼎快速起身,反手去抄床頭燈,舉至半空說:“還是不對?!?/p>
已然翻滾下床的歐陽楠也說:“確實不對。你已經(jīng)夠快了?!?/p>
“什么不對?時間?地點?還是我的出現(xiàn)?”莊海一臉壞笑地說。
歐陽楠說:“滾一邊去?!?/p>
左鼎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的床頭燈說:“這個家伙不對?!闭f著,左鼎將床頭燈放到了左床頭柜上。它應(yīng)該擺在右側(cè)才對,原來放在左床頭柜上的燈現(xiàn)場勘查時落在地上,已經(jīng)被作為現(xiàn)場物證提取走了。左鼎他們顯然是為了進行現(xiàn)場模擬,借用了右床頭柜上的那只。
莊海問:“怎么說?”
歐陽楠答非所問地說:“床頭燈上除了檢出死者杜一平的DNA,還檢出一名男性的DNA。雖然我們手上沒有何歡的明確樣本,但是從概率講,現(xiàn)場生活用品上檢出的DNA屬于何歡的可能性應(yīng)該更大?!?/p>
“DNA對應(yīng)不上,現(xiàn)場有兩個男的?”莊海腦海中本能地跳出個人影,隨即又被自己否定,他們聯(lián)手不可思議?!澳銈儎倓傔M行的模擬實驗究竟想驗證什么?何歡具體行兇的過程?”
“哎,將兇手鎖定為何歡為時過早啊?!弊蠖φf。
莊海說:“行行,是我不夠嚴謹。應(yīng)該說何歡可能涉案,是否真兇有待進一步偵查。你明白我的意思,別矯情啦。說正經(jīng)的?!?/p>
左鼎正色道:“血跡分布、床單團皺情況、死者體位等等現(xiàn)場勘查結(jié)果支持搏斗當時發(fā)生在床上的結(jié)論。死者身上的淤斑也表明兇手控制力比較強,相比杜一平,體力優(yōu)勢明顯,多余的用床頭燈。但死者生前額部又確實遭到過正面擊打,不排除杜一平面對死亡威脅爆發(fā)出的驚人力量給兇手直接下手造成了一定的阻礙,迫使兇手去拿床頭燈。我跟歐陽反復(fù)模擬搏斗情形,這種距離,起身到拿到床頭燈之間的間隙,足夠杜一平進行位置移動,而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p>
莊海問:“或許床頭燈的使用在搏斗之前呢?”
左鼎說:“從額部損傷程度看不可能。杜一平的直接死因是心臟穿通傷。實際上,即便她不挨那一下,顱腦損傷得不到及時搶救,也會死。”
莊海說:“就是說杜一平遭到床頭燈擊打的那一刻會立即失去反抗能力。所以,現(xiàn)場有第三個人?兇手之一控制杜一平遇到困難,兇手之二出手相助。”
歐陽楠說:“理論上是。DNA檢出位置與握持位也相符,可兇手對床頭燈進行過處理,沒有完整的指紋支持,這名男性的DNA是案發(fā)時第三個人留下的還是案發(fā)前無關(guān)人員留下的難以確定?!?/p>
莊海說:“我個人傾向有第三個人在場。人死在家里,何歡如果是真兇,處理床頭燈上的指紋不是多此一舉嗎?”
歐陽楠說:“如果迫于某種原因,兇手無法及時處理尸體或掩蓋現(xiàn)場,靠銷毀證據(jù)在后期的庭審過程中進行狡辯也是一種逃脫罪責的方式。”
左鼎說:“歐陽的態(tài)度很客觀。杜一平還跟何歡以外的人有染或有仇嗎?”
莊海說:“截止到目前還沒發(fā)現(xiàn)這樣的目標人物。倒是跟個女人發(fā)生過沖突。杜一平身上的各種傷,女人怕是力所不及吧?”
歐陽楠說:“沒錯。我跟左鼎設(shè)想過兇手并非是跟杜一平有關(guān)的男人而是跟何歡有關(guān)的女人。這種情形,比較容易解釋兇手為什么能和平進入現(xiàn)場。但是,床頭燈相當夠分量,大力揮動及至造成致命性顱腦損傷……”歐陽楠搖頭,“退一步說,即便存在特例,也跟檢測到的男性DNA不符?!?/p>
莊海說:“我先去提取褚巍的樣本。雖然這兩個男人成為合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排除一下總是必要的?!?/p>
8
安怡滑進那扇門?;M去的一刻,攀附住了門里的人,動作如貓般靈巧、輕快、含情脈脈。琥珀色的露水,晶瑩剔透,閃動著略帶憂郁的微光,滴落在誰的心頭,誰都難以自持。?;蟾袚糁旭椅?。他險些墮入安怡琥珀色的眼睛。果真如此,他面臨的將是萬劫不復(fù)。褚巍猛地清醒了,渾身一凜,推開了安怡。
然而貓是沒那么容易擺脫的。腰一彈,安怡再次縱向褚巍,固執(zhí)地攀附住了他的脖頸。
“不行!”
“為什么不行?”攝人心魄的琥珀色散發(fā)著憂郁。
“你知道。”
“我不知道?!?/p>
“這是不正常的?!?/p>
“男歡女愛,怎么不正常了?”
“你……我做不到?!?/p>
“不試試怎么知道?”
“瘋了。你瘋了?!?/p>
“是瘋了。因為你,我心甘情愿?!卑测N得更近。
“不!”褚巍的態(tài)度貌似堅決,實質(zhì)上更像最后的掙扎,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加大了手臂的推拒力。脖頸立刻出現(xiàn)了尖利的疼痛。安怡的指甲插進了他的肌膚。褚巍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安怡卻詭秘地笑了。褚巍覺得安怡不是人,而是貓精。現(xiàn)在,這只貓精纏住了他。他要擺脫嗎?他能擺脫嗎?褚巍的脖頸僵住了。這也許就是宿命,注定的東西丟不掉,注定的人擺脫不了。
那流逝了的舊時光仿佛倒流了回來,流遍了他的全身。音樂、舞臺、舞者、他和她完美的結(jié)合……靈魂透明如水。如果情感世界從未出現(xiàn)逆流,他會輕易將自己交付給金錢這個最擅長捕獲靈魂的獵手嗎?他牽著金錢伸出的手,悠游了一番世間的花團錦簇,看清了花團錦簇下荊棘密布的真相。他人眼中的精英,脫去光鮮的外表,剩下的是遍體鱗傷以及傷害過別人的沉重痕跡。
9
褚巍心事重重,情緒比認尸時飄搖。
“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褚巍鎖著眉頭問。他說話的方式不像配合警方工作,更沒有詢問案件進展的急迫,倒像是勉為其難的應(yīng)酬。
莊海說:“我們需要你的DNA樣本?!?/p>
“我的?”褚巍難以置信地說,“你們懷疑我?”
“那倒不是。例行排查?,F(xiàn)場檢測到了何歡之外的人的DNA?!?/p>
“誰的?”
莊海感覺到了褚巍的緊張,來自于他下意識的搓動手指的動作。他的問話也相當有悖于正常邏輯,很是笨蛋。
莊海說:“這不正在調(diào)查嗎?”
“男的?”褚巍大概是覺察到了自己的急迫,解釋說,“我只是不希望聽到一平的生活那么……那么亂。你們能理解吧?”
“確實是男的?!?/p>
褚巍的臉埋進了掌心,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說:“抱歉。我明知道她跟很多男人關(guān)系復(fù)雜,卻還……好了,還是取樣本吧。怎么???抽血?”
“不用。你先漱漱口?!?/p>
褚巍按照莊海的說法做了。等莊海用棉簽擦拭完他的口腔并將棉簽裝入物證袋后,褚巍笑了笑說:“原來這么簡單。現(xiàn)在的刑偵技術(shù)真挺先進。”
莊海笑笑說:“那我們告辭了?!?/p>
“好。再見。”
從進門到離開,褚巍的一言一行在莊海的大腦中一遍遍重播。什么地方不對勁兒,特別是他下意識的小動作。莊海有種感覺,褚巍并非全然置身在案件之外。
“盯著他?!?/p>
“啊?”杜般摸不著頭腦。他順著莊海的目光回望氣派的輝耀集團大廈,問,“老大你什么意思?咱取樣本,褚巍不挺痛快的?有問題他能麻利地自己往槍口上撞?”
“你不認為他今天的表現(xiàn)太強烈了些?”
“你是說褚巍聽說現(xiàn)場檢測到其他男人的DNA后?”
“他認尸時都沒這么激動過。何歡跟杜一平的關(guān)系可以說一目了然,現(xiàn)場這個DNA究竟怎么回事八字沒一撇呢,至于嗎?”
“大概……積蓄太久,終于羞憤難當,火山爆發(fā)了呢?”
“我倒覺得他聽到這事反而比剛見到我們時輕松了?!?/p>
杜般回想了一下,說:“好像是。”
“還有,之前他說不知道何歡的存在,今天卻改口說其實他知道杜一平跟許多男人關(guān)系復(fù)雜?!?/p>
“男人嗎,明知被戴了綠帽子還一直頂著未免太……那個了,不如裝個糊涂。老大,我覺得你有點神經(jīng)過敏?!?/p>
“讓你盯就盯?!?/p>
“必須的。你的話比我老媽的話都管用,我是絕對肯定地唯命是從?!?/p>
10
市屬郊縣垃圾坑的一場火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爆炸聲,也因為距離原因遠在大家的聽力之外。垃圾坑那種地方,動物植物衍生品、生產(chǎn)生活廢物、有機物無機物什么沒有?物理作用、化學(xué)作用、生物作用,隨便哪種作用或多種作用合力造成熱量積聚導(dǎo)致自燃早被當作常識看待了,如果不是柴狗老十叼給主人老九半個手掌的話。
那會兒老九正站在垃圾坑邊上咒罵。別人可以不以為意,老九可還指望從垃圾坑尋破爛賣呢。好端端讓火斷掉了起碼半個月的口糧,奶奶的,飽漢哪知餓漢的饑。就在這時,老十撒歡從垃圾坑里躥了出來,奔至老九跟前,放下嘴里的“戰(zhàn)利品”,沖老九汪汪叫。柴狗老十經(jīng)常帶來意外之喜,這方面老九的體會比較豐富。
“龜兒子,找著好東西邀功請賞來啦?!崩暇判﹂_花的老臉向地面湊了湊,“呀”一聲嚇得倒退幾步。
“呸呸呸!晦氣!”老九抬腳將半個燒焦的手掌踢回垃圾坑。
半夜,老十又將半個手掌叼了回來。第二天一早,老九在自己的碗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撿了幾十年破爛的老九啥臟東西沒見過,沒摸過?饒是如此,瞧見碗里的半個手掌惡心得一個勁兒作嘔。站在一旁的老十,舌頭吐出來卷回去,吧嗒著饞嘴,沖老九汪汪兩聲。它是將這東西當烤肉省給老九吃呢。
“管他鬼兒子為啥死在垃圾坑呢,跟老子有屁關(guān)系。嗯?”老九看老十,老十搖搖頭。老九跟柴狗老十并坐了一天,商量接下來怎么辦。商量到第二天,老九背著手去派出所報了案。
11
“確定?”莊海問。
韓楓說:“海哥,我干痕檢多少年了,你還質(zhì)疑我的能力?雖然車輛損壞嚴重,VIN號也不全了,但我敢肯定是寶馬?!?/p>
“行!”莊海拍了拍韓楓肩頭,“絕對信任。謝了,兄弟。”
痕檢方面取得重大突破,垃圾坑里的汽車是何歡的寶馬無疑。由于經(jīng)歷了爆炸和焚燒,其間沒有得到任何撲救,除了被老九送至派出所的那半個手掌,車內(nèi)的尸體幾乎化為灰燼,能提取的殘骸所剩無幾。
“夠做DNA嗎?”莊海著急地問。倘或未遭特殊損壞,殘骸量再小,當DNA的檢材也綽綽有余,糟糕的是殘骸經(jīng)過了焚燒,質(zhì)的問題遠比量的問題對檢驗的影響大。
“放心?!?/p>
“那就好。”聽歐陽楠如此說,莊海懸著的心總算落到了肚子里。
歐陽楠說:“別看DNA還沒做,我可有個強烈的感覺,尸體就是何歡?!?/p>
莊海說:“真是何歡,我們前期對案件的判斷可就出現(xiàn)根本性錯誤了?!?/p>
左鼎說:“你可別說偵查一直吊在何歡這一棵樹上?!?/p>
“我至于那么笨嗎?不過從偵查結(jié)果看,杜一平還真不能算朝秦暮楚、水性楊花之流,除了何歡,她跟其他男性的交往還是知道把控尺度的。也許就像龐珂說的,杜一平之所以跟何歡在一起,是在通過何歡彌補在褚巍身上得不到的感情虧空?!?/p>
韓楓打趣說:“海哥,聽這意思,怎么好像雖然你找了很多棵樹來吊,結(jié)果卻哪棵都沒吊上啊?!?/p>
莊海笑著揮了揮拳頭,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歐陽楠說:“誰說沒吊上,褚巍不就是一棵?”
“褚?。俊表n楓歪著腦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人是褚巍殺的?不對吧,楠姐。我記得你說過褚巍的DNA跟床頭燈上的DNA不符啊。”
莊海說:“是不符。但是不等于他與案子毫無關(guān)聯(lián)。”
左鼎說:“看樣子,這次偵查走在了我們刑偵技術(shù)之前?!?/p>
莊海說:“就看杜般那邊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了?!?/p>
韓楓問:“杜般那小子查什么去了?”
歐陽楠說:“韓楓啊韓楓,你痕跡檢驗的水平一流,刑偵思維可差著好幾拍呢。”
12
熟悉的香水味先于人飄了進來,然后是琥珀色的眼睛。褚巍起身迎上前。安怡靈巧地一縱,掛到了褚巍的脖子上。
“你怎么到這兒來啦?”
“怎么?你的辦公室是金鑾寶殿,不奉召不能踏足半步?”
褚巍的掙脫失敗了。想甩掉一只發(fā)情的貓確非易事。他謹慎地向外看了看,迅速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
“不用那么緊張。你的秘書去衛(wèi)生間了,外邊沒人?!?/p>
“你不該來這兒,杜一平剛死沒幾天,集團里到處是杜禮業(yè)的耳目?!?/p>
“耳目?干嗎?打算抓你的奸情?自己女兒赤身裸體死在情人家的床上,那個老頭還好意思管你的私生活?”
“今天的一切得來不易,我不能讓他抓住奪走這一切的口實?!?/p>
“我不管。想你了,就要來看你。而且,我怕你再跑掉。會嗎?”琥珀色的憂郁閃動起來,“你會再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嗎?”
“安怡……我……我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p>
“道歉?你情我愿,道什么歉?”
褚巍煩躁地說:“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們這種關(guān)系不正常。怪我一時忘情……忘了這件事,好嗎?”
“你覺得我不夠好?還是作為女人,我還不夠格?”
“都不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褚巍幾乎是在哀求了。
“明白。可我做不到你說的那樣,只做朋友。我付出的一切,不是為了只跟你做朋友?!卑测秸f越激動。
這時,辦公桌上的內(nèi)部電話響了。安怡戀戀不舍地放開環(huán)繞著褚巍的胳膊。
“褚總,公安局的人要見你。”
褚巍跟安怡交換了一下眼神,說:“讓他們進來吧?!?/p>
13
褚巍對坐在沙發(fā)上女人說:“安小姐,你先回去吧,關(guān)于項目合作我們另外約時間談。這幾位找我有事,我就不送你了?!?/p>
女人對褚巍莞爾一笑,說:“好的,褚先生。再見?!?/p>
眼看女人就要出門了,莊海忽然說:“安怡小姐是嗎?請留步?!?/p>
安怡慢慢回轉(zhuǎn)身體,半瞇著眼睛,琥珀色的光徐徐地投向莊海:“你認識我?”
“不僅認識,我還知道你不少事呢。比如你曾經(jīng)是位最出色的舞者。不過這個我們過會兒再談,現(xiàn)在,先談?wù)劧乓黄奖粴??!鼻f海說著,頭刷地轉(zhuǎn)向褚巍。
褚巍的身體略微后仰了一下:“談這個,安小姐不宜在場吧?”
安怡立刻說:“我覺得我也該回避?!?/p>
莊海說:“不不不。我們正打算排除……或確認一下安小姐的嫌疑?!?/p>
“什么?!”安怡說,“什么嫌疑?”
莊海說:“謀殺杜一平的嫌疑啊。”
“誰是杜一平?怎么我會有謀殺的嫌疑?你們是什么人?警察?如果是警察,請你們說話注意點,否則我會告你們誹謗他人名譽?!?/p>
歐陽楠說:“這好辦,取一下你的DNA樣本,跟現(xiàn)場物證進行個DNA比對就水落石出了?!?/p>
安怡揚起高傲的脖子說:“笑話。憑什么?”
褚巍則不無輕蔑地看了看歐陽楠,轉(zhuǎn)臉對莊海說:“莊警官,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在現(xiàn)場提取到的是男性DNA,現(xiàn)在卻要在一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女士身上取樣本。你們是不是覺得,作為普通人的我們都是白癡,連基本常識都不懂啊?還是案子破不了,你們的思維統(tǒng)統(tǒng)陷入了混亂?如果你們拿不出足以說服我們的理由,安小姐有權(quán)拒絕你們的要求?!?/p>
歐陽楠說:“我很欽佩你的鎮(zhèn)定,可惜是故作鎮(zhèn)定?,F(xiàn)場檢到的是男性DNA不假,但誰又能說安怡的DNA不是男性的呢?”
歐陽楠有意停了片刻,目睹兩張臉轉(zhuǎn)為慘白色,才繼續(xù)說:“變性手術(shù)可以改變?nèi)说牡诙哉鳎瑓s沒辦法更改人的性別基因。這個基本常識,你也應(yīng)該懂吧?”
莊海說:“你們曾是舞蹈團最好的兩個舞者,也是最親密的伙伴。十多年前,你在一次演出中受傷,舞蹈生命宣告結(jié)束。在那段痛苦的歲月里,安怡一直陪伴你、安慰你、鼓勵你。甚至,愛著你?!?/p>
“別說了?!瘪椅〈驍嗲f海。
“為什么不讓他說?”安怡走到褚巍面前,勾住他的脖頸。褚巍哆嗦了一下,也許是喪失了逃避的力量,終究沒能挪動腳步。
安怡熱切地注視著褚巍,繼續(xù)說:“那是事實。我的確愛你。瘋狂地愛著你。遠早于我告訴你的時候。不是十多年前,是我們第一次在舞蹈班相遇的時候。我們還是兩個少年。我就已經(jīng)喜歡上你了。上天給了我男人的身體,卻又塞了一顆女人心在這兒?!卑测呎f,邊將褚巍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我嚇著你了,所以你逃了。逃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這十多年來,我唯一做的事就是找你,找你,找你,發(fā)了瘋一般找你。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一個男人進入你的感情生活。我改名換姓,做了變性手術(shù),還對面部進行了整容。為的就是找到你后跟你在一起。蒼天有眼,那天你走進美容院,你知道那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你逃走的那天是星期一,你肯定不記得,不在乎??蓪ξ襾碚f,你走后的每個星期一都是憂郁的、絕望的、痛不欲生的。你回來了,還是星期一,一切都不一樣了。”琥珀色眼睛里燃起瘋狂的火焰,“我跟著你。你到哪兒我到哪兒??赡阋恢辈辉粢狻V钡侥谴挝钑?,你邀請我跳舞。我們終于又在一起跳舞了。真好?!?/p>
褚巍神思恍惚地說:“是的。真好。那一刻,我觸摸到了從前,在舞臺上飛翔的感覺。你琥珀色的眼睛跟原來一樣。其實我隱約感覺到了。”
安怡激動地說:“是嗎?你感覺到了?感覺到我了?并不是那天……那天我說明身份后才認出我?”
“不是?!?/p>
安怡忽然笑了,心滿意足,得償所愿地笑了。她對在場的人說:“沒錯,殺死杜一平的人是我。我憎恨她奪走了我的愛人,更憎恨她背叛我的愛人。我暗中跟蹤,掌握了她和何歡的一切。然后那天,當她跑進何歡家,等著何歡回來行好事的時候,我就去了。謊稱是何歡叫我去的。女人是好戰(zhàn)的動物,她二話不說放我進門,揚言等何歡回來質(zhì)問何歡究竟愛誰。那放蕩的女人,穿得衣不蔽體。我們發(fā)生了爭吵,并動了手。我一怒之下殺了她。你們說的DNA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左鼎說:“你講的大部分是實情。比如跟蹤,比如進入何歡家的方式,比如與杜一平發(fā)生爭吵進而動手,包括用床頭燈砸傷杜一平的頭都是真的。我們一度認為那么重的床頭燈、那么重的傷情只有男人做得到,而忽略了你。事實上,盡管你身量不高,做過手術(shù),但你受過良好的舞蹈訓(xùn)練。更重要的是,你保有先天的男性肌纖維的張力特征。你之所以用床頭燈襲擊杜一平,是想盡快幫褚巍制服杜一平。”
安怡憤怒地說:“一派胡言!褚巍根本不在場?!?/p>
歐陽楠說:“你憎恨杜一平奪走了你的愛人,憎恨杜一平背叛了你的愛人不假,但你最希望的是讓褚巍了解真相,回到你身邊。所以,案發(fā)當日,當你確定杜一平到了何歡家時,便通知了褚巍。你出面騙杜一平開門,隨后跟褚巍一同進入何歡家。當時那種情形,杜一平想必是羞憤難當,而褚巍恐怕也是怒不可遏。他們爭吵、動手。褚巍沒有殺人的念頭,所以杜一平的反抗屢屢得手。你被激怒了,于是從旁協(xié)助?!?/p>
“狗屁協(xié)助。褚巍跟此事毫無關(guān)系,殺死杜一平的就是我,我一個人。給你們看樣?xùn)|西?!卑测f著從皮包里面掏出件東西,“看到了?認識嗎?”
“釬指刀?!睔W陽楠恍悟。
左鼎也馬上想起了杜一平前胸致命傷的形態(tài)特征。
安怡說:“沒錯。美容院的常用工具,也是殺死杜一平的兇器。現(xiàn)在你們該相信我的話了。”
莊海說:“何歡不會也是你殺的吧?他沒妨害你。你沒有殺他的動機?!?/p>
安怡說:“你錯了。我當然有。天底下既然存在愛屋及烏的事,就存在恨屋及烏的事。他損害了我心愛之人的尊嚴??磕樀盎祜埑缘募一?,這種人多活一天就多禍害人一天,該死。所以我決定留下來等他。見我坐在門外的臺階上,他當時吃驚極了,也興奮極了。他大概忘了約杜一平來家里的事,或者根本就是杜一平自己來的,反正這種事杜一平做得輕車熟路。何歡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那時候杜一平的尸體就躺在二樓的臥室里。他甚至都沒問我是怎么知道他的住址的,便答應(yīng)了開車帶我去兜風(fēng)的要求。半路上,我趁其不備殺了他,之后將車開到周邊縣的垃圾坑,點了把火,毀尸滅跡。經(jīng)過就是這樣。”安怡說完,又熱切地看了看褚巍,貓一般緊緊環(huán)繞了他的脖頸一會兒,然后松手,轉(zhuǎn)身,對合兩只手的手腕,伸向莊海說:“好了。你們可以帶我走了。”
“安怡……”褚巍叫道。
“噓……”安怡豎起手指壓在嘴唇上說,“愛我就等我?!?/p>
莊海說:“你好像忘了自己還沒考駕本?!?/p>
安怡一愣,說:“我說得不夠準確,車到地方我才殺的何歡?!?/p>
莊海說:“何歡心甘情愿把車開進了垃圾坑?”
安怡說:“我跟他打了個賭,說他不敢把寶馬往垃圾坑里開。小屁孩喜歡玩兒刺激。有什么奇怪?”
莊海說:“再喜歡玩兒刺激,也不至于拿命開玩笑。那不是平地,不是土坡,是坑。那樣的高度,車下去,直接引發(fā)爆炸。我相信你當時的確等在門口騙何歡帶你出去,只不過褚巍的車一直跟在你們后面。你們聯(lián)手殺死了何歡?!?/p>
安怡哼了一聲,說:“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說的是實話?!?/p>
“何歡是我殺的。”褚巍說話了。
安怡琥珀色的眼睛就要睜裂了:“褚巍,你閉嘴!這里根本沒你的事?!?/p>
“何歡是我殺的。你們說得對,我原本沒有殺人的念頭。可杜一平一死,我立刻決定殺了何歡,除了憎恨和厭惡,還因為這么做可以將杜一平的死栽贓到他身上。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變得如此冷血。我……”褚巍盯著自己的雙手,幾近崩潰,呻吟著說,“安怡。安怡。我們,誰都難逃罪責。我們,本來就走在一條沒有出路的路上。從一開始就注定在劫難逃……”
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出于對情感的逃避還是出于對金錢的渴慕?褚巍無力回答。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