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肖
電影《親愛的》“曖昧”與國外同類題材的PK
王 肖
不只一個初為人父母的朋友跟我說,不敢看《親愛的》,看過的,則會神經質地給孩子配備GPS定位系統(tǒng)。每天,我們走過天橋、穿行在地鐵中,瞥一眼身邊斷手斷腳的乞討兒童,“一定是被拐賣的小孩”,然后漠然走開。
《親愛的》基于已然麻木的這些經驗,把一個人情、倫理與法理的多角命題像爆米花一樣,膨化在我們的面前:更多的孩子被用幾萬塊的價格賣掉,背后的黑色市場與絕望人生,才是電影開始的地方。
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拐賣、虐待、性侵、殺害兒童為題材的電影中,2008年的美國電影《換子疑云》,2011年、2013年的韓國電影《熔爐》、《素媛》口碑都很不錯。30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換子疑云》講的是反抗強權、追求正義,70后黃東赫的《熔爐》也誓死不對金錢低頭、永遠渴望正義與善良,相比之下,60后陳可辛的《親愛的》拍得委實“曖昧”。
基于新聞事件的原型,《親愛的》做了一些虛構和移植。譬如田文軍(黃渤飾演)和魯曉娟(郝蕾飾演)夫妻原型是沒有離婚的,李紅琴委身民工、高夏律師(佟大為飾演)角色也是虛構的。但李紅琴的女兒因田文軍的兒子被找到,她也被警方帶走,并被證實所謂拐來被李紅琴收養(yǎng)的女孩是個棄嬰是真的,李紅琴的原型也的確和這個女兒不得不分開。
以及,你有沒有感覺到,那個原型為“寶貝回家”的找孩子組織,那種集宗教、傳銷和心理疏導特色為一爐的氣氛,也極富現實感,暴發(fā)戶張譯、張雨綺夫婦,就是生活中我們頗為熟悉的,那種突臨大禍火速信教,整日修道參禪佛放生的主兒。
“曖昧”的另一個說法是接地氣。李紅琴和魯曉娟打官司,法官不停加水喝茶,他每天要面對一百件看似驚心動魄的官司,只給你們五分鐘說重點,心寒嗎?涼薄嗎?導演拍這些是幾個意思?對不起,這就是現實。
最“曖昧”的是電影的結局:人販子的老婆,突然發(fā)現自己是可以懷孕的,被愚弄了大半生的羞憤交加,她會如何選擇?電影就此戛然而止。陳可辛說,這是絕對不能拍的,“人生哪里有封閉的結局?”
所以電影有一個導演很自得、觀眾又頗為非議的結構:前半部分讓所有觀眾跟著丟小孩的父母的視線,他們當然是受害者,拐賣的家庭是反派;結果演到一個小時,李紅琴的出場,把觀眾扔到的女主角經歷體驗,卻發(fā)現她的立場、難處、悲劇程度不比田文軍、魯曉娟夫婦情感經歷低。
隨著年齡和心境的變化,陳可辛從《投名狀》開始,講一些沒有絕對的故事,世界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可能就是同類,“所以只有好萊塢電影,或者不好的好萊塢電影,才有明顯的黑白分明”,包括陳可辛在內的全世界導演都在挑戰(zhàn)好萊塢。
宕開一筆說到血緣和撫養(yǎng)的關系,《親愛的》的野心還試圖討論什么是親情。親情到底是來自血緣,還是來自于大家共同的經歷,這個拷問再次通過李紅琴的懷孕被提出。所以,“曖昧”多少還包括《親愛的》想說的東西太多,又都說不透。
影片中最不“曖昧”的是黃渤和郝蕾“教科書”級別的演技。片中多處對日常生活的提煉,并升華為游刃有余的戲劇表演,都令觀者感同身受。最為難忘的是初次參加互助大會的郝蕾,當張譯說“請魯曉娟分享一下”時,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然后在令人窒息、一觸即發(fā)的空氣中,突然崩裂嚎啕,“對不起,是我把孩子弄丟的”,郝蕾緩緩蹲下身去,這個鏡頭真是勝過萬語千言。
選黃渤和郝蕾氣質性演員飾演這么不在一個頻道的一對兒做夫妻,實在要欽佩導演的功力。找孩子找到絕望的時候,倆人都神經衰弱、生活完全亂套,魯曉娟走進店里,問“你睡得好嗎?”田文軍說“睡不著,真希望不睡”。魯曉娟遞給他一瓶藥,“吃了這個能睡個好覺,要是好用告訴我”。倆人從頭到尾沒有對視,語氣也極淡,但動作之流暢,臺詞銜接之默契,一下子道出了兩顆心曾經和此刻,在內心深處的盈盈一握。
只是導演更同情的是李紅琴,或者說是在她身上安放了更具歷史感的同情:李紅琴代表了幾千年的中國婦女地位,她曾一度以為自己不能生孩子,老公拐了一個孩子回來,說是跟別的女人生的,她也不得不當成親生的來養(yǎng)。最后知道原來自己能懷孕,這個天大的笑話、天大的謊言,將她不自知的惡和大半生的荒誕命運推至頂峰,又綿延至畫外很遠、很久。
所以,我更愿意把《親愛的》中所有的“曖昧”理解為陳可辛對商業(yè)電影價值判斷的一次試水:與國外同類題材電影相比,不黑白分明,觀眾能接受嗎?
《親愛的》票房最終鎖定在3.4億多,和同在2014年國慶檔的“10億強片”《心花路放》相比,《親愛的》只是比收回成本好一點點。陳可辛不止一次在接受記者訪問時談到,因為不停去平衡商業(yè)和藝術,自己不怎么受“高端影評人”的喜歡,相比較電影本身的“曖昧”,陳導的這份自省倒是很多內地導演所不及的清晰。
“它(《親愛的》)的確不深刻、不高深,但起碼是跟生命有關的東西,我要去傳達一套我不相信的價值觀,我覺得是會有問題的”,但“商業(yè)票房”之于一個導演(之于大多數制片人同樣是)實在是一個過于“曖昧”的規(guī)律,誰能想到《大圣歸來》能刷新華語動畫的票房紀錄,誰又能想到《捉妖記》這么快就登頂華語電影票房榜首?
60后陳可辛能做的,就是找到同時讓他的個人意愿以及市場需求都滿意的題材、故事,拍成一部,又去拍下一部,不斷沖破自己已有的成績。
所謂的和自己賽跑。陳可辛一直很喜歡唱“保羅西蒙與加豐科”樂隊演唱的《斯卡布羅集市》歌曲,也曾經承認自己影片中那種幽幽的悲觀但又很溫暖的創(chuàng)作靈感,其實都來自他們的歌曲音樂。1972年,Simon & Garfunkel拆伙,但只要有復合巡回,陳可辛無論有錢沒錢、無論隔多遠都會去看。每次他們唱一大堆后來新寫的歌時,場下的觀眾都反應平平,只有最后半小時唱回三十年前的歌,大家才嗨起來,“我當時就覺得,很幸福的是你做了一些經典,但悲哀的是大家只記得你們1965年做的東西。對我來講,也必須得沖破這個東西,這是很重要的”——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拍電影,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只可惜,打拐是一個太復雜的社會難題。陳可辛另辟蹊徑雙重視角解讀事件背后的五味人生,但觀眾的訴求只在于黑白分明、真刀真槍地解決這一社會毒瘤,而不是耽溺于故事本身“曖昧”、荒誕的審美上——畢竟,大多數人不曾也不想有這樣的經歷——像好萊塢商業(yè)電影《換子疑云》,雖然最終仍沒找著孩子,但女主人公歷盡艱險變得更強大、并可以心懷“希望”開始新的人生,這才是讓走出影院的觀眾受用百倍的共鳴啊。
王 肖: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華語中心
責任編輯:吳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