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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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藏在小說里的兩個世界
孟思思
魯敏是70后文壇里極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說比較明顯的特色是以女性獨特的視角,以及纖巧細膩的文筆構造了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純凈恬淡,展現著人性之善的鄉(xiāng)村世界,一個是充斥著謊言的,悲哀的都市世界。
兩個不同文學世界的構造,離不開魯敏對不同生活經驗的獨特感受。14歲之前的鄉(xiāng)村生活經歷和之后在南京城里上學、工作的都市體驗,都給魯敏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去了豐富的素材和多樣的視角。
魯敏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有一個特定的名稱——“東壩”,這是她照著童年記憶里的鄉(xiāng)村模樣,虛構出來的一片“精神故土”。東壩是一個小而古舊,充滿人世溫情的小鎮(zhèn)。魯敏用她深情的筆墨,給鎮(zhèn)上樸實的男女老少摹畫了一幅幅生動的肖像,也將他們關于“愛和善良”的故事在被歲月染黃的紙張里娓娓道來。《離歌》、《逝者的恩澤》、《紙醉》、《顛倒的時光》、《思無邪》等“東壩”系列小說,讀來總有一種恬淡、純凈的感覺,就像流淌在村莊里的溪流,帶著水草的清綠,石子的圓潤,和水邊人兒的嬉笑、憂愁,緩緩流過讀者的心頭,清新、平和。這種感覺又極似汪曾祺先生筆下從容、平淡的鄉(xiāng)土敘事,或許是因為魯敏與汪老一樣,兒時的記憶同受蘇北那片豐潤水土的滋養(yǎng)。
短篇小說《離歌》以一座被河水沖塌的木橋連接了兩個老人的故事,同時也連接了東壩鄉(xiāng)里的生與死。以扎紙活兒謀生的三爺獨自住在河對岸,每當東壩有人去世三爺便會帶著紙人紙馬過橋,張羅喪葬儀式?!叭隣斶^橋了”已經成為東壩鄉(xiāng)民對“死亡”的認知。獨居在東壩的彭老人執(zhí)意要為三爺修一座橋,在木板的敲打聲中,兩個老人隔著河聊起了初戀,談起了死亡。彭老人離世的那天,通向“生與死”的木橋還來不及架起,三爺便在夜晚劃著船為彭老人的靈魂擺渡,“往返兩岸,如是一夜”。平淡的語言敘述中,我們感受到了三爺對待人世間生離死別的平和、從容,也感受到了東壩人對生命的尊重和樂觀心態(tài)。
《逝者的恩澤》展現的是人性的善與美。一個衣著奇異的新疆女人古麗帶著兒子達吾提突然闖進了東壩這座小鎮(zhèn),也闖進了紅嫂和青青這對母女原本平靜的生活。古麗是紅嫂丈夫陳寅冬在新疆工作時另外結合的女人,這對母女的出現本是對傳統(tǒng)婚姻和貞潔觀念的破壞,但是小鎮(zhèn)人們及紅嫂都對來自異鄉(xiāng)的古麗母女給予了極大的包容,紅嫂甚至為家里多了些人氣感到欣慰。同一個男人的兩方妻兒的和諧共處,互相取暖,以及小鎮(zhèn)居民對這種有違倫理的行為的理解,讓我們感受到了東壩小鎮(zhèn)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小說中“一家四口人”溫馨地包湯圓,青青每晚抱達吾提到床上睡覺,紅嫂與古麗之間平靜地談論故去的丈夫,古麗為青青放棄喜歡自己的男生,紅嫂決定把丈夫留下的賠償金給達吾提治眼睛等等情節(jié)都觸動著讀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在表現人性的至善至美方面,魯敏是細致且老練的,她通過刻畫人物的心理變化,描繪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以及渲染小鎮(zhèn)上樸素清麗的自然風光,把人性的美好表現得既令人動容又合乎情理。
“東壩”系列的小說里,小鎮(zhèn)上的人們是淳樸而善良的。他們也喜歡湊熱鬧,“酷愛竊竊私語,同時也愿意把善意加以放大和傳播”。他們身上幾乎剝去了世俗道德的偽裝,而是以人的眼光去看待另一個人,以人的體溫去溫暖另一個人。所以,魯敏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是她譜寫的一曲人性之美的贊歌,也是對記憶里恬淡生活的緬懷。待她成年后走進污濁虛偽的都市世界,這一曲鄉(xiāng)村贊歌便成了她精神深處的寄托。
讀過魯敏“東壩”系列的小說,再來品讀她以都市生活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如同讀過沈從文的《邊城》、《三三》,又讀到了他《都市—婦人》、《八駿圖》等,內心會有一種強烈的情緒碰撞,那是鄉(xiāng)村的自然和諧與都市的渾濁虛偽之間的碰撞,更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碰撞。
魯敏14歲后來到南京,成年后的她在城市里當過營業(yè)員,做過外宣干事、行業(yè)報記者、辦公室秘書等等。在一次媒體專訪中她曾說過,平淡的日子里,她喜歡從辦公室向外俯瞰,看著小半個南京城,看著樓下小販、警察、公務員、餐館侍者、經濟學教授等形形色色的人走過。正如她的小說,似乎有一雙雪亮的眼睛,定格在都市的上空,敏銳地捕捉著穿梭在水泥森林里的那些不安且可憐的靈魂。
閱讀魯敏的都市系列小說,感受最強烈的是她對當下生活的質疑,以及對世界的不信任感。“欺騙”幾乎是貫穿所有小說的重要元素。《暗疾》里,梅小梅因受父母和姨婆“口音、便秘、賬本”的暗疾影響,一度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對每個人都體諒、寬容”的“黑桃九”的出現本讓她以為生活可以步入正軌,可是婚禮上“黑桃九”也暴露了自身的暗疾,他善良隨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厭恨一切、充滿破壞欲望的心。梅小梅感到被騙之后,“退貨癖”的毛病發(fā)作,直接“退”了新郎。
《取景器》里“我”背著妻子與女攝影師唐冠偷情,便是對妻子的欺騙,而女攝影師本身的迷惑不真實,背著“我”偷拍妻兒也是一種欺騙;《墻上的父親》里父親死前留下的背叛婚姻的證據讓母親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而母親又以“曖昧”的方式從不同男人處騙取生活的便利?,F實的大女兒王薔時刻算計著愛情和婚姻,她與老溫之間巨大年齡差的相愛亦不過自欺欺人的各取所需;《跟陌生人說話》中少女小燦和丁東、寶哥本身從事著騙人謀財的工作,最終又被形似小燦父親的便衣民警欺騙落入法網;《伴宴》里執(zhí)著于民樂理想的琵琶樂手宋琛不僅被愛人背叛,也被迷戀利益的樂團同事哄騙進了一場有失尊嚴的伴宴鬧?。弧对诘貓D上》、《企鵝》、《鐵血信鴿》中,無論是熱愛地圖的押運員,安于“快快快”節(jié)奏的快遞員,還是羨慕著信鴿生活的穆先生,最終他們都被殘酷的生活和骨感的理想所欺騙,不得不在失敗中陷入現實的瑣碎和虛無中。
《惹塵埃》則是將都市的“欺騙”感宣泄得淋漓盡致。女主人公肖黎患有“不信任癥”,她對“目前現行的一套社交語言、是非標準、價值體系等等高度質疑、高度不合作,不論何事、何人,她都會敏感地聯(lián)想到欺騙、圈套、背叛之類,統(tǒng)統(tǒng)投以不信任票”,所以她對賣保健藥品但熱心善良的韋榮充滿敵意,她不停地教育自己的兒子小東“如何識別這個世道的謊言”。而她的這種不信任感起源于丈夫意外死亡時手機里一條署名為“午間之馬”的短信,她感覺自己每日的忠誠等待因丈夫的不忠失去了所有的價值。這種欺騙讓她感到生活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小說通過肖黎的個人體驗表達了對謊言世界的控訴,同時也通過她對生活的妥協(xié)揭示了虛假世界里人們生存的唯一法則:要學會和虛偽合作,要“欣然承認謊言的不可或缺”。這種妥協(xié)正表達了魯敏對現實生活中的人性常態(tài)和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認識。謊言就像“永難拂去的塵埃”,彌漫在城市的角落,又有誰能始終戴著口罩,穿著無菌服,堅持著真實和道德信仰?“正是這謊言的大地,孕育出辛酸而熱鬧的古往今來”,魯敏用溫和的敘述回答著我們。
在魯敏的小說里,生活的荒謬無處不在。無論是鄉(xiāng)村世界還是都市世界,人的生存道路總布滿荊棘。個體或者環(huán)境的負重,時不時給人帶去壓抑和折磨。生活對人的無情嘲弄,總帶著戲謔的意味,也顯示著荒謬的本質存在。
充斥謊言的都市世界,本身已讓人覺得荒謬無比。廣告用華麗的影像、文字哄騙消費者購買商品;產品的生產日期和保質期不過是忽悠人的期限;甚至電視里嚴肅的新聞也總是遮蓋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真相……這種讓人難分真假,習以為常的謊言如同一出出滑稽戲在城市里上演,觀看者和表演者都是同一群人。
然而,比謊言更荒謬的是,混沌、虛偽的生活就像陀螺般不斷地循環(huán)重復,從不停止?!度【捌鳌防锏钠拮盈偪竦乜椕€,織了拆,拆了織,生活如雜亂的毛線般將她纏繞、束縛。她不曾意識到丈夫出軌,也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對丈夫情人的崇拜,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有在瘋狂的織與拆之間獲得個體在家庭乃至世界中的零星存在感。生活的荒謬正體現于此,不停地拆散毛衣是為了摧毀沒有價值的過去,而重新編織則是對當下瑣屑生活“慌不擇路的躲避與突圍”。
當然,小說里也有人是醒著的,只是覺醒的人往往陷入了更深的精神苦痛中。比如迷戀女攝影師鏡頭的“我”,和看到心中那只鴿子的穆先生,他們都看到了妻子的庸庸碌碌,看到了生活的沉重和荒唐,他們企圖為這種荒謬的生活尋找它應有的意義。為此,“我”選擇了背叛家庭,從女攝影師的取景器中尋找想要的人生百態(tài),可他最終發(fā)現逃避的行為本身更為荒誕,于是他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平靜地等待死亡的歸宿。而穆先生則選擇追隨心中那只自由飛翔的信鴿,躍出陽臺,徹底逃離了這個荒謬的世界。
通過小說人物的悲劇命運,我們看到,都市生活的荒謬更多來源于人性,而人性的局限又讓他們囿于荒謬之中,難以自拔。
在東壩世界里,荒謬同樣存在,不過這種荒謬更多來源于生活本身。先天的身體殘疾,生活中的不幸遭遇,以及常年漂泊在外的孤獨無助等等,會生發(fā)出一些有悖倫理的故事。比如《逝者的恩澤》里,陳寅冬在邊疆鐵路線上工作,人煙稀少的荒漠地里只有一群工程隊的男子和當地的一些女子彼此看著,所以有婦之夫的陳寅冬也背叛了家鄉(xiāng)的妻子,和新疆女子古麗又建立家庭。他死后,古麗遵從陳寅冬的話,帶著兒子來到千里之外的東壩投靠丈夫的正妻。又如《思無邪》中,癱瘓在床的蘭小和外來的啞巴來寶都是被命運遺棄的可憐人。在無聲、溫情的朝夕相對中,17歲的來寶居然和37歲的蘭小結合了,甚至還讓癱瘓的蘭小懷了孕。這些事情,在常人看來都是不可思議,極為荒誕的。
若按都市的生活邏輯,這些荒唐的事件必然會引發(fā)一場社會倫理上的腥風血雨。對一個女人來說,丈夫的背叛本就讓人深惡痛絕,又怎么會接受丈夫的情人及其孩子,但是紅嫂卻善良地接納了他們,在長時間的互相慰藉及和諧相處中,同一男人的兩方妻兒已將彼此視為最親的人。而鎮(zhèn)上的鄰居也將心比心地體諒著兩個女人的不幸,欣然地將這種荒謬的見聞轉換成人之常情。同樣,對來寶和蘭小的結合,鎮(zhèn)上的人們于好奇之外也并沒有譴責和挖苦,而是真心地成全了兩個可憐的人,甚至在蘭小難產時,鄉(xiāng)鄰們紛紛趕來幫忙或祈禱。正是這種出于同情的人道關懷,將事件的荒謬消解得無影無蹤。
在東壩世界里,善良的人們以不同于都市人的眼光來看待生活的荒謬,以內心的溫度來感受他人的冷暖。正是這種淳樸、敦厚的本性,讓他們可以將荒謬的事件平和地融入到日常生活中,融入到鄉(xiāng)村寧靜的山山水水間。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認為魯敏對鄉(xiāng)村世界的敘寫更勝于都市世界,事實上,這兩個世界是相輔相成的,前者是理想的,后者是現實的。兩相對照,我們方能看到了魯敏對人與生的深刻思考,既有對當下普遍人性的凝視,也表達了內心對類似邊城、白洋淀般美好世界的渴望。
所以我們在讀魯敏的作品時,既感慨于她對都市生活現狀的犀利揭露,又能從她東壩鄉(xiāng)的故事里汲取人性的溫暖與真誠。現實生活中,我們無法擺脫浮躁、荒謬的種種,不妨學習魯敏,為自己筑造一個安放心靈的精神家園。
孟思思,女,浙江嘉興人,現就讀于武漢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yè),是一名研一學生,喜歡旅行,喜歡邂逅好山好水,感受城市里的人間煙火。
文學觀:文學無界,它以“無用”為之“有用”,我相信,喜愛文學的人都能帶著一份純真的情懷,詩意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