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歲以后的普利策,有二十二年是在遠距離控制他的《世界報》。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能住在一艘包裹嚴密的游艇里。
游艇飄蕩在海上,以遠離塵世無時不在的噪音,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精神狀態(tài)是不穩(wěn)定的,好在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巨富。他的財富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他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個非常特殊的生活狀態(tài),以高薪聘用最好的秘書班子。他對輕微的噪音都不能忍受,卻很喜歡聽音樂。于是,永遠有人在隨時準備為他演奏。他依然思維敏捷、有一副最佳新聞老板的頭腦。《世界報》由他的主編們在具體運作,他只顧掌控大方向。每天早上,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他的秘書給他讀新聞:他的報紙的新聞、別的報紙的新聞。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從來沒有離開他的“戰(zhàn)場”。他沒有生活,他只有報紙。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個矛盾體。他真誠地出于正義感、出于對窮人的同情,猛烈地抨擊富人的奢侈生活??墒?,報紙的商業(yè)運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個極富裕的報界大亨。從本質(zhì)上,他其實和許多的富人一樣,在做著善事,也在過著奢侈的生活,也經(jīng)常揮霍無度。他通過自己報紙的運作,在為社會尋求公平正義,關心著那些他所不認識的社會大眾們,卻常常并不那么關心自己的孩子和親人,對手下的人經(jīng)常粗暴無禮。社會批判和社會關懷,變得悲壯和抽象,成為一個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崇高理想”,而不完全是人性善良的自然延伸。矛盾本身體現(xiàn)著真實的人性和人生。假如誠實地面對自己,幾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如此。人們只是更愿意表現(xiàn)、甚至夸張地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不由自主地在忽略回避自己人性中的另一面罷了。所謂人性,不論善惡,只是人的屬性,本不為奇。
新聞業(yè)恰是一個最典型的表達人性矛盾與沖突的行業(yè)。它在凸顯伸張社會正義的同時,并不能自然避免它的種種缺陷。它的虛榮和夸張、它過度的獵奇、它受大眾弱點的操縱,這就是新聞業(yè)的個性??创侣剺I(yè),就像看待人一樣。你不能企求人成為天使,你也不能期待把新聞業(yè)徹底改造成為溫文爾雅的天使行業(yè)。事實證明,任何一個社會試圖扼殺新聞業(yè)先天的追獵本性,都是危險的,都會因此失去了社會自然產(chǎn)生和發(fā)展出來的自凈功能。
普利策在接手《世界報》七年半的時候,搬進紐約新的報社大樓?!妒澜鐖蟆樊敃r驕傲地在報上列舉了他們的成就,其中包括:揭露了精神病院的黑幕使之得到改進;促使改善了賓夕法尼亞州礦工的工作條件;促使紐約州不再按照一項中世紀法律而關押欠債者;揭露一名共和黨參議員操縱總統(tǒng)競選;擊敗了大公司老板提出的取消星期六休息半天的法律提案;揭露希爾頓將慈善院改建為大旅館的過程;揭露貝爾通信公司的欺詐;迫使紐約市敲詐勒索的典獄長被解雇;揭露阻止了路易斯安那州一家彩票公司一千萬美元的欺詐;使得一個只被富人使用的花園向公眾開放;贊助和組織讀者捐款,設立為窮人服務的免費醫(yī)療所,等等。普利策提出對嬰兒牛奶品質(zhì)嚴格管理、促進牛奶達到窮人也能接受的低價,在他努力了二十年后,美國才意識到這是政府的責任,才成立了食品藥物管理局。普利策經(jīng)營他的《世界報》長達二十八年,這樣的努力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普利策作為一個杰出的新聞人,他和他的報紙,始終在揭露社會陰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員、政府公職人員的劣跡后面緊追不舍,自己卻安然無恙,而且還在迅速發(fā)展壯大。1908年,普利策已經(jīng)六十一歲,他的主編懷疑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馬運河開發(fā)的時候,有貪瀆行為,于是在報紙上提出質(zhì)疑。結果,盡管《世界報》的這一行動,普利策事先并不知情,但他本人和他手下的總編以及一名編輯,還是被盛怒之下的羅斯福總統(tǒng)起訴,以誹謗罪告上法庭。由于這個案子,開始了整個新聞界對巴拿馬運河操作的調(diào)查,種種疑點暴露出來。
這項起訴持續(xù)了將近兩年,直到羅斯福總統(tǒng)下臺,新上任的總統(tǒng)塔夫特仍然堅持繼續(xù)這一起訴。在《世界報》主編發(fā)出這一質(zhì)疑的時候,手頭只有蛛絲馬跡而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因此,當時普利策和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最后法院是否會判他有罪。這時的普利策,已經(jīng)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大家相信,根據(jù)他的健康狀況,只要是一進監(jiān)獄,他毫無疑問會馬上死去。普利策內(nèi)心其實也很緊張,可是,循著他的辦報理念,他又堅持要求他的《世界報》繼續(xù)對當任的塔夫特總統(tǒng)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評。
這個案子最后成為整個美國新聞界與政府的對抗。因為對新聞界來說,假如一張報紙批評政府,政府就可以動用國家力量來起訴報紙,如果定了“誹謗罪”的話,報紙以后還怎么生存?最后法院宣判普利策無罪。普利策松了一口氣,他總算不必死在大牢里了。可是,他高興沒有多久,就有消息傳來,剛剛在非洲打獵殺了獅子的西奧多·羅斯福,卷土重來。羅斯福咽不下這口氣,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
1911年的新年里,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一致裁決,駁回了西奧多·羅斯福的上訴,這場官司終于落下帷幕。
普利策自己并不滿意。他認為,由于關鍵文件被銷毀,巴拿馬運河操作一案的內(nèi)幕最終沒有完全揭開。普利策認為,假如案情揭開,還能夠證明自己的報紙報道屬實,根本不存在誹謗問題??墒牵瑢φ麄€美國新聞界來說,法院在審理的時候,認為不論報道是否屬實,羅斯福起訴的依據(jù)的基本推測就是錯的,就是說,不能認為這樣質(zhì)疑的報道就是“損害了美國的尊嚴”。這種思維方式,使得這個案子對新聞界的意義尤為重要。
十個月后,六十四歲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獨的游艇緩緩降下半旗。
【故事思索】
普利策作為一代新聞人,為新聞事業(yè)留下許多遺產(chǎn)。他曾說過:“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聞記者就是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云和淺灘暗礁,及時發(fā)出警告?!边@句話時刻警醒著當代新聞人堅持真理,恪守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