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
她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中等姿色,只不過一身凈白的膚色襯得原不怎樣的眉眼有種委婉的動人風(fēng)情,特別是當(dāng)她把頭發(fā)往上梳盤挽在腦后時。
她有兩個孩子,是恰恰好,但都是男的,大男孩讀小學(xué)、小男孩也已上幼稚園,她并不打算再試試是否生個女兒,倒有些想再恢復(fù)工作。
早些年剛結(jié)婚時,她做過一陣子會計,后來有了小孩,不放心讓人照顧,丈夫也寧可她自己帶小孩,不在乎多賺那幾個錢,就辭了工作。這些年來,丈夫的生意做得還算穩(wěn)當(dāng),多少剩下些錢,在臺北近郊買下一層公寓,日子過得極平順。只不過她想凡事總留個后步,對錢財方面,自然比較仔細。
比如說,她從來不把太多的錢放在家里,總是存到鄰近郵局,再定額地取出來使用。除了參加親戚、熟人的互助會外,她也在郵局開了一個儲蓄長期存款,每個月定額地繳一千多元,幾年下來,孩子的教育費自然不怕沒著落了。
她因而經(jīng)常去郵局。雖然走出巷子,轉(zhuǎn)個彎就到了,她每次總把自己裝扮整齊。她有這樣的習(xí)慣,就是到隔壁小店買瓶醬油之類,也從不愿蓬頭垢面。
由于經(jīng)常出入,加上領(lǐng)錢、辦存款手續(xù)的等待時刻,自然注意到局里的辦事人員。幾分不自覺的,她比較留意起這市郊郵政支局的局長。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肥胖,但大致說來保持得很好。一張樸實、稍見風(fēng)霜的臉,并不見太大特色。但在他身上總有一種安然、篤定的氣度,很沉穩(wěn)的一種感覺,常叫她不免會多看他一眼。
然后從偶爾交接的眼神中,她知覺到他也留意到她。有一次,當(dāng)辦事人員例行地將一些存款手續(xù)單交由他簽章時,他翻轉(zhuǎn)過正面仔細看她的名字,那片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臉都紅了。
她繼續(xù)出入那郵政支局有兩三年之久。平時她有丈夫、兩個小孩、一個家要照管,生活也十分繁忙,只有到郵局的時候,看到支局局長,她會知覺到有這樣的一個人,多看他一眼,多半時候,他意識到她的眼神,也會回望她一下。
而后有一天,是個冬日下午,她出去幫即將出嫁的小姑采買,匆忙趕回家已是6點多,臨時來照管小孩的一個遠房親戚告訴她郵局里有人打來好幾次電話,說是幾天前她轉(zhuǎn)托郵局代領(lǐng)的一張支票遭到退票,并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要她回電話。
她看看表已過6點半,有點遲疑。那親戚附和地說,郵局的人說會等她,不管多晚。
她撥了電話,對方顯然是等待著,立即知道她是誰,說明由于辦事人員的差錯,將退票的金額誤打上她的存款單里,要她隔天一早帶印章來更正。
她聽出是那支局長的聲音,問了該辦的手續(xù),最后客氣地請問對方姓名,明天她好能立即處理這事。對方回答姓張。
隔天到郵局,她發(fā)現(xiàn)那支局長慣坐的位置換了一個不曾見過的陌生人,正低頭忙碌著。她問詢要找張先生辦理退票更正手續(xù),一個女辦事人員不曾說什么地接過她手中的印章,立即著手辦理,不一會兒更正完錯誤將印章交還給她。
她走出那郵政支局,冬天難得一見的陽光很是溫暖。她在陽光下緩緩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心中有了感覺,今生今世她將再也見不到那支局長。他大概被調(diào)走了,也許高升到總行,她想。而在他臨走前,因著那支票的差誤,于是他給她打了電話,并在下班后的郵局專等她的回電。
他說他姓張,她輕輕地說。
【賞析】一個普通家庭中的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在一個普通的地點遇見了一位普通的中年男子發(fā)生了一次普通的交往,這似乎就是這個普通的故事的全部。
作者似乎唯恐我們從蕓蕓眾生中將兩個主角辨認出來,特地給他(她)倆周身貼上了“普通”的標簽:普通的年紀、普通的長相、普通的家庭、普通的職業(yè),普通到連名字也沒有,就是“她”和“他”。即使是他(她)倆情感風(fēng)云際會的舞臺也被限定在一個普通的郵局,唯獨給他(她)們反復(fù)加深了“中年人”的烙印,取消了所有個體特征的“她”和“他便成了“中年人”的“共名”。作者如此煞費苦心地抹殺故事人物一切個性痕跡的目的只是為了反復(fù)強調(diào)一點:這是中年人的情感,這是中年人的故事。
作者對中年人,尤其是中年女性的人性與情感可謂體察至深。中年人的情感不像青年人那樣熱烈奔放而盲目,青年人好像追求如日中天的朝陽,只要“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可拋去“人間無數(shù)”。中年人多了一份為人父母、為人夫婦的責(zé)任感以及現(xiàn)實束縛。中年人的情感也不像老年人那樣平和沖淡而日趨消沉,老年人好像日薄西山的晚照,“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中年人多了一份熱情與羈動。“她”也曾是青年人,也曾體驗過激情勃發(fā)的美妙;“她”也將步入老年,將步入看破紅塵的沉寂。在多年柴米油鹽、為人婦為人母的平淡的歲月后,在可以預(yù)見的令人恐懼的沉寂到來之前,“她”的情感再次暗潮涌動,“她”渴望一次適度的“出軌”?!八笔钦l并不重要,也無須海誓山盟,關(guān)鍵是無須負責(zé)又可滿足情感需要,甚至可以用精神愉悅來擺脫感官快感,就像那“冬天難得一見的陽光”一樣含混、曖昧而溫暖。這就足夠了。(顧震)